第6章 章
第 6 章
兩分鐘後,程向南出來的時候,看見的正是這一幕。
程向南眉骨高,眼窩深,配合他卓越而充滿壓迫感的身高,是相當具有攻擊性的長相。陶路行最寬松的T恤套在他身上也勉強只能算作合身,蓋在濕漉頭發上的毛巾被随手再擦兩下,搭在椅背上。
他面無表情,看着陶玉,這種平靜的不茍言笑讓他看起來不近人情的同時,還帶着點冷漠的挑剔。
這個樣子的程向南,讓原本就不算太磊落的陶玉,有了莫須有的膽戰心驚。
程向南黢黑的瞳孔裏映出陶玉的不知所措。
他仿佛意識到了什麽,虛撐在椅背的手輕輕落了下來,嘴角略微用力,調度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看不清情緒,但這已經是在溫水的沖刷下回過神來,身體連着精神都疲倦不堪的程向南,可以做出的最大程度的安撫。
“……謝謝了。”程向南盡可能語氣輕松地說。
他低頭,邊說,邊盯着陶玉看了一會兒,像是感受到一種意味不明的情緒,不自覺又放輕了聲音:“水挺熱,水流也大,謝謝你收留我這一趟。”
程向南說完,沉默一瞬,沒忍住又道。
“都這個點了,你家裏人也該下班了吧?”
陶玉低着頭,很輕地“嗯”了一句。
他其實能猜到程向南這時候提起他的家人,是要說什麽。
就像程向南一開口說謝。
他便知道離別的時候就要到了。
仿佛十二點的鐘聲敲響,程向南的好心到此為止,他說完這一切,就不會再管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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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另一個世界約定俗成的規則,再多慷慨也有時限,如同即便這只寶珀對他而言的确很廉價,但每個合格的成年人都不會允許自己好心的饋贈也跟着變廉價。
果不其然,下一瞬,程向南低下頭。
“我的建議是,不管怎麽樣,把這些事跟他們說說,不然就讓你爸找他們的爸挨個打一架。”程向南看着他,“……大人總有大人自己解決問題的辦法,陶玉,不用覺得羞愧,也不要不好意思開口,這些都不是你的錯。”
這些都不是你的錯。
今年陶玉十七歲,是他媽死了,他爸跑了,他殘疾了的第十年,他哥哥陶路行要下個周末才把這個月的生活雜項開銷打過來,而陶玉知道,一旦時間到了,他就得老老實實回學校,等在那裏的大剛和周斌肯定不會忘記團團圍着質問他。
但就是這樣一個一團亂麻半殘不殘的小結巴,居然會因為一個看上去要什麽有什麽的人的随口一句話,因為這個看起來不耐得好像全世界都欠他三百萬的人居然記得他的名字,而鼻頭酸澀,動了恻隐之心。
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陶玉沉默地虛靠在牆上,近乎茫然地盯着面前虛化了的程向南。
程向南覺得他看起來好委屈。
其實委屈是真的,但習慣委屈也不假,陷入這樣沒有着落的境地對于陶玉而言早已經是落葉歸根,區別只是程向南越好,一言一行都彰顯出他是個太好的人,陶玉就越難緩過神。
陶玉感覺自己有點抖,但他的确是放棄了。
“……不,客氣。”陶玉低着頭,盡可能不結巴地開口。
他在原地停了一會兒,似乎不怎麽敢看程向南的眼睛,也不敢看他目光裏的自己。
過了五秒,陶玉慌亂地按住竟然真的在發抖的右臂,快速小喘兩聲,在這個一眼能看清全貌的小屋裏,他最終把心一橫,自發地小跑到銅門前,用力打開了門。
陶玉幾乎祈求,在心裏瘋狂默念。
讓他不要看他,也不要再管他。
“你走……”陶玉呆愣愣地,怔得發抖,“你走,走吧。”
這次他不是在賣弱。
陶玉可憐兮兮地瑟縮,只是因為感到無地自容。
程向南卻被他的這副樣子吓了一跳,說實話,從遇到陶玉的那一刻開始,他感覺自己一直在受到不可名狀的驚吓。原本頭發半幹不幹的程向南還停留在跟回南天互相唾罵的階段,不明白告別告得好好的,陶玉為什麽會變得這樣失态。
但程向南到底自以為是的經驗頗深,剛才能自以為是地忽視自己亂七八糟的現狀,指點別人的人生,教導眼前的做法。
眼下就能在驚惶太過明顯的陶玉面前,自以為是地得出結論——
他要走了,那幫爛人看他不在,一定就會變本加厲地欺負陶玉。
這小孩兒一定是在害怕。
程向南審視地看着他,分明是于心不忍,卻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落在陶玉身上,不像憐惜,更像累得乏了,所以哪怕是遇見獵物也能卯足了勁兒蓄勢待發,表象卻相當平靜,更不為幼鹿哀鳴所動的冷血飽腹狼。
他心裏清楚,救急不救窮,幫人幫到底。
程向南自顧不暇,原本就不可能再有餘力給自己招惹麻煩,他的現狀不允許他再充好人,扮演救世主的角色,他也應當明白,在這個情境下,什麽才是合乎情理的選擇,一時的心軟并不會讓事态好上多少,只會讓結果演化得愈發難以收場,這個教訓他早該學會。
可程向南就這麽看着陶玉,樓下不斷傳來的攤販叫賣,與機車鳴笛都被逐漸虛化,耳邊盡是陶玉的小聲喘息,祈求的別離近乎呓語。
真可憐吶。
這個念頭透過标刻着“冷漠”、“刻板”、“理智”與“合乎情理”的念想過腦海濾網的一剎那。
程向南開門見山地問他。
“你想我留下來嗎?”
陶玉胡亂搖頭,又點頭,他無助地攥緊生着銅鏽的門檻,說不出一句真心話,程向南卻滿臉漠然,盯着陶玉,仿佛是一定要逼他答非所問地給出一個回答。
陶玉逃不過,只能開口:“你、你住哪兒……”
“我沒地方住。”
程向南不為所動,當着陶玉的面,退了剛才在衛生間穿衣時匆匆定好的麗思卡爾頓套間,然後用一種理直氣壯的态度,大言不慚地讓陶玉務必要收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