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程向南一驚,被這冷不丁的響動吓得當即轉過頭去。
“別、別看……”
陶玉餘光似乎捕捉到了什麽,也吓了一跳。
他略微側臉偷瞄了一眼,這個點,絕大多數人都才剛吃完晚飯,正忙着毫無紀律地滿街亂竄。街頭弄擠,交警的這聲警哨也不知是對誰吹的,但不管是誰,只要被揪出來作典型,都逃不了二十塊起罰。
而此時此刻,這輛小電驢上坐了兩個人。
程向南當然不屬于這裏,也不熟悉滿街亂竄人群的默認規則,更不會為了“要坐電驢”的這一可能做任何的提前準備——包括但不限于帶頭盔出門。
而為了聽清楚程向南所說的每一句話,陶玉幹脆選擇沒戴頭盔。
這樣一來,一旦被抓,要罰的就是四十塊。
……夠抵他一周晚飯錢了呢。
陶玉的腦海中有個聲音口條流暢地劃過一句。
他心想,這很不劃算。
陶玉這麽想着,又瞄了正掏出手機,一臉麻木且憤怒地不知朝誰大步走來的交警一眼,越想越覺得今天肯定躲不過——身後的男人高大又英俊,俊得幾乎要溢出幾分少年氣,哪怕再怎麽一臉不耐,身量放在這裏,光這麽坐着,也能活脫脫高出旁人一截,挺得像蔥段似的,氣質也很惹眼,憑誰都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注意到他。
更別提程向南像是沒反應過來,一臉狀況外。
無論怎麽看,這種與這喧嚣市井格格不入,騎個電驢都騎出一身置身世外的松弛氣閑人,都是罰款交錢一氣呵成的首要人選。
他見實在躲不過,回頭看了一眼正很茫然的程向南,一邊胡思亂想,這人就是掏個垃圾,也總能在不經意間露出上位者的姿态,比如與他對視時,默不作聲,眼神卻向下看,是很典型的居高臨下,在睨視和無視之間折中選擇了纡尊降貴,打量一會兒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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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連看一眼大剛都嫌費勁兒——所以壓根懶得理會的倨傲姿态,理直氣壯,派頭十足,掌握氣場游刃有餘,就連氣勢時常嚣張到凸顯出幾分弱智的周斌都平白無故不敢吱聲,一看就不是習慣騎小電驢挨交警追的料子。
又好比眼下,就是交警直勾勾地盯着他走來,他的态度也是平靜而坦然的。
透露出法盲的同時,也展現出無論什麽情況他都有輕松擺平的能力與自信,灑脫又随性。
這是陶玉這輩子都沒能體會過的淡然。
陶玉暗自提了一口氣,越發确定了自己打一照面時就立下的判斷。
——這個人有寶珀,一條沒怎麽經過精心保養,竟然會松到掉進垃圾桶裏的寶珀。
如果那不是假的,就說明這個人有錢。
可能不是掉根寶珀都能無視的非常有錢,那也是有錢,有點小錢,起碼他有一條寶珀。
而且有點小錢的黑眼睛還很好心。
這就意味着陶玉在付出一些不那麽值錢的東西以後,或許、也許,有一定的可能性,可以換來好心人随手的饋贈,哪怕這份饋贈總是帶着幾分同情,但那也是一無所有的陶玉可以擁有的最大依仗——像是他渴望得到那條寶珀。
又像是此刻程向南已經決定跟他回家。
所謂“人生在世,各有所長”,陶玉到底對世界這一角的生存方式,有着比程向南超出太多的經驗。
因此他握緊手把,暗自想,這是兩人第一回的見面相處,就他們倆,絕不能給黑眼睛留下他總是很倒黴的第一印象。
紅燈轉綠的一剎那。
陶玉手腕微擰,當着突然開口叫停的綠褂交警的面,看似慌不擇路,實則熟門熟路地歪頭鑽進胡同的小弄。
小電驢倏地不見背影,只在原地留下幾縷打着俏皮小轉的青煙。
簡直是法外狂徒!
程向南吃了一驚,驚得連小臂都下意識卡上了陶玉細瘦硌人的腰。
交警邁開步子狂追幾步,邊追邊揚聲高喊:“停下停下停下!”
陶玉視若無睹,只在消失在拐角前回頭探了一眼,低眉順眼地小聲反駁:“不、不——不停不停不停!”
然後在程向南驚愕的目光中,他不好意思地笑:“……沒,沒錢罰了,就五十……十塊。下、下次一、一定。”
你還想有下次?!
程向南聽懵了,這一路的經歷讓他簡直震撼:“你倆還挺有來有往的哈?!”
陶玉只笑笑,沒往下接話。
程向南的這話當然不是誇獎,陶玉卻揣着明白裝糊塗,說了句就要到了,要把這事兒揭過。
但他萬萬沒想到屋漏偏逢連夜雨,迄今為止所發生的一切還遠遠沒有到達倒黴的頂峰——被大剛搶了鏈子威脅就算,被周斌幾個圍在那裏逗笑也可以接受,路上遇到交警攔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活該——誰叫他們騎車載人還不戴頭盔呢?
可當車停在樓下,程向南長腿一邁,剛剛仰頭瞟了一眼牆漆斑駁的老破矮樓,還沒來得及用眼神或話語表達任何的看法,後首忽然傳來幾聲粗躁壓低的犬吠。
而震驚過後,已經沒心力發表任何看法的程向南聽着聲兒,轉頭一看。
遠處兩條沒栓鐵鏈、正站着朝這兒使命吠的串串土狗,不知怎麽兇得很,隐隐有夾緊尾巴朝這兒撲咬的趨勢。
這一連串的遭遇下來,別說本就心情不好的程向南都從氣得笑了,變成懵得麻了。
陶玉再怎麽沒心沒肺,也有點委屈。
他就是想認認真真地做點什麽事,努力争取讓一個人留下來,怎麽就這麽難呢?
“你們這兒民風可以啊,人傑地靈的,狗跟着住在這樣的房子裏,喏,看看?都跟着龍在天,不仗人了……它倆主人呢?”程向南目不斜視地盯着狗,嘴上一刻不停,皮笑肉不笑地問,“炖狗肉煲去了?怎麽單獨放着它倆在外頭,也不牽繩?”
陶玉很是尴尬。
他很珍惜這次機會,從打一見面到現在,有意無意,都在向黑眼睛示好——哪怕是裝的呢!
都裝到這份上了,眼看人都要進屋了,偏偏又碰上總散養在這片的狗中兩惡霸。
……今天老是給人留下很壞很壞的印象。
陶玉一時無措,搭在電驢車把上的手突然無意識地抓握了一下,這個舉動讓他迅速回神,注視着程向南站在原地的側影,顯然兩人離得也沒有那麽遠,陶玉伸一伸手,就能夠到他漆黑眼睫落在眼窩上的垂影。
這看上去觸手可及的短短距離仿佛給予了陶玉偌大勇氣。
他當即跳下了車,不死心地牽住程向南的衣袖,大着膽子往屋裏走。
程向南不知是不是氣到沒脾氣了。
他一牽,就這麽跟着走,也沒掙紮。
陶玉松了口氣,先委婉地低聲哄,再揚聲喊:“沒、沒關系啊,它倆不,不咬人的,就叫……孫姐!再一、一會兒,該回去了!”
這麽一通折騰過後,二人連上樓都很沉默。
陶玉輕手輕腳地拿出鑰匙,像是害怕驚動什麽似的,卻在開門的間隙,還企圖笨拙地沒話找話。
程向南面無表情,突然道:“那狗母的?”
陶玉回過頭,忐忑不安地看着程向南,滿臉尴尬:“不、不啊,都是公、公的。”
程向南不耐煩道:“不是母的還叫姐?”
“嗯……主人姓,孫,叫、叫姐,才四、四十多。”
“四十多的姐?”
陶玉啞口無言,一方面,跟戚姐在一起的時間長了,他覺得四十歲的女人确實是姐,真實活力,又剛剛好能夠掌握自己生活的重心。
另一面,他又從黑眼睛不加掩飾的嘲弄裏,體會到某種隐晦的煩躁。
這種咄咄逼人的提問方式倒不一定是他對女人的年齡與稱謂有多少嚴苛的标準與看法,卻無疑彰顯出程向南對這個地方、以及生活在這個地方上的人的不喜歡,而且他不喜的理由還很充分,陶玉百口莫辯,只能沉默一瞬,打開了門:“你去洗,洗吧。”
門裏的家不大,姑媽給他們哥倆留下的房子只夠哥倆自己住,屋內的布局陳設一眼可以看到頭,連開口介紹都嫌累贅。
程向南沒說話。
過了一秒,他接過陶玉遞來的T恤,轉身往浴室裏走。
陶玉看着他的背影,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扭頭進了廚房,心不在焉地打開冰箱,想着中和冰塊,在燒開的滾水裏兌一杯溫水,再翻出點水果洗出來給黑眼睛吃,還能不能拉回一點印象分。
哪怕人家嫌棄這裏小又破,不肯留下住。
好歹将來也有借故聯系的可能。
陶玉有非讓程向南留下來不可的理由,錯過了這一次,他幾乎沒有下一次碰上同等機會的可能。
只是現在的情況太糟糕,糟糕到他還沒來得及做什麽,這個機會就像長了腳,迫不及待要逃跑。
剛從垃圾桶裏重見天日的寶珀,被程向南随手丢在飯桌上,已經被陶玉用沾了水的紙巾細細擦洗過一遍。
緊接着,陶玉把切好的蘋果和擺齊的菠蘿蜜放在飯桌上,靠在還有點微燙的玻璃杯旁。靜靜觀賞了一會兒,陶玉伸出手,撥弄了兩塊擺放不算好看的蘋果,又把水溫逐漸下降的玻璃杯移到了右邊一點的位置。
做完這一切。
他目光落在浴室氤氲的門板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就這麽盯着看了一會兒,他又看眼與有着無數道刮痕與磨損的原木色飯桌格格不入的那只寶珀,低下頭,抿着嘴不說話。
那只手表,陶玉見過,見過不止一次。
一次是在陳馳哥哥的手腕上,還有一次,是在他哥哥的手機上。
很貴的牌子,很貴的款式,陶玉之前偶然看見陶路行在手機上查過,并且将官網的圖片保存下來,在相冊裏反複放大看過。
這種對奢侈品的好奇,放在旁人身上,可能是喜好奢靡。
對于陶路行,卻是很難得的一件事。
陶玉知道,因為他,陶路行很不容易,從小到大連“想要”的權利都沒有,哪怕他五官清俊,品行端正,成績優越,卻也長到這個年紀了,既沒談過女朋友,也沒交過男朋友,并且他本身不是冷感到無情的人,相反,陶玉還知道他初中的時候喜歡哪個女生。
他這麽辛苦的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的父母都不靠譜,生活在世上本就很累,但更多的,還是因為他執意養着一個近乎兒子的弟弟。
陶路行苦過,累過,但他從來拼盡全力,不肯叫陶玉難過。
所以當陶玉從戚姐那裏拿到第一筆工資,絞盡腦汁,想給哥哥買一份禮物,卻怎麽也沒能想出來陶路行喜歡什麽,也想不出除了品學兼優、副業有成以外,他愛好什麽,除了十三塊一份的一葷兩素食堂餐,他究竟想要吃什麽。
陶玉就明白他的存在,給陶路行本該擁有的大好人生,帶來了數不盡的茫然。
所以陶玉竭盡所能,想要給展露出為數不多的喜好的哥哥買下那只表,可他不知道一只手表竟然有那麽貴,貴到他怎麽給戚姐打工也買不起,所以只能寄希望于眼前這個已然被他撿回家的有錢——但仍舊撿垃圾的英俊青年,可以看在他一番好心,又相當可憐的份上,把那只表送給他。
陶玉就像那行走在鋼絲上的人,明知自己不配,卻始終貪婪地懷有奢望。
可他卻始終無法擺脫那場漆黑一團的童年雨夜,那裏頭滋生出的怯懦自卑,乃至總要揣測他人的陰暗習慣,已經像根将他團團束縛的藤蔓,腳下系着頑石,迫不及待要将他拽入萬丈深淵。
但陶玉只是低着頭,消極地抵抗這場永無止境的洪流,沉默的注視是他豁出去的反抗,伴随着他為數不多的堅守,并怯生生的勇敢與猶疑。
陶玉就這麽一聲不吭,靠在挂有老舊布藝紮花畫的掉漆牆面上,怔怔地看着慢慢氧化,逐漸發黃的蘋果。
這是陶玉第三次從別人那裏看到這只寶珀。
從一個很高的陌生人那裏,一個有着黢黑眼瞳的好心人那裏。
回南天的潮氣使得能見度降低到足以遮擋住每個人的目光,可在圍棋就要落子得勝的那一刻前,他微擡眼,看見了一個一臉不耐卻肯捏着傳單滿廣場找垃圾桶的英俊青年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