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陶玉說到做到,進到廚房後就陷入一陣忙碌。
他嘴不靈光,手上的活卻利索,洗、刷、切、配一氣呵成,順手還有餘閑給在炖的排骨山藥煲放個蒸汽。
在白霧急促噴發的縫隙裏,心底想幫點什麽,但眼裏實在沒活的程向南只好默不作聲地在旁邊看。
說是看,可看的姿态過于仔細,給人的感覺總歸會帶點觀察。
因此,他目光中審視的意味雖然淡了,但配合身高,明顯還帶着種連他自己也沒法察覺的壓迫感。
被弄得有點兒緊張的陶玉動作一頓,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在被炸雞架時濺起的油燙着小臂以後,陶玉深吸口氣,忍不下去,情不自禁地褪去乖順僞裝,露出真實面貌。
他看着程向南,真心實意地拜托。
“我一,一個人,就行。謝,謝謝您。”
到底是沒幫上忙的麻煩精臉色一沉,陶玉的小心思哪裏瞞得過他?心想還輪得到你嫌棄我了。
還您!
但他到底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屁用沒有,丁點活都沒幹過,被嫌棄也是理所當然,只能靜了一瞬,轉頭出了廚房,一屁股坐到沙發上。
程向南看出來了,陶玉好像有點兒怕他。
……好像還有點兒急着讨好他。
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但程向南一貫主張接納物種的多樣性,他能理解這個世上有的人是那樣活着的,有的人是這樣死去的,有的人連劃破一點油皮都要拍照九宮格發朋友圈,而有的人心肺俱爛也能打碎了牙齒和血咽,那麽他自然也就能接受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的存在合理性——他不願承認心中焦慮,才不想跟小陶同學計較這種小事。
程向南就是覺得這樣就很沒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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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陶玉露出那副神情,好像很害怕被抛棄,他才陪他回家,也是陶玉看見他以後一臉驚喜地蹦出一句“你醒啦”,程向南才改變主意,放着中心大廈人均八百頂級私廚的飯菜不吃,跑來這個擠兩個人都費事兒的小廚房,上趕着要給陶玉打下手。
當然,他也不是說陶玉就欠他什麽。
忙是他主動幫的,彼此覺得對方可憐,想要力所能及照顧一二,那也是心照不宣的心思。你情我願的事兒,誰也沒逼誰,誰也不圖誰,那就沒誰活該上趕着低人一等。
可再怎麽樣,程向南沒法理解,也不接受一點——
程向南固然不是什麽善男信女,脾氣不好,人也壞,可他自認對小陶同學是極盡耐性了,陶玉幹嘛怕他?
怎麽,跟他共處一室是一件很不愉快,很壓抑,很讓人不舒服還很不自在的事情嗎?
他陶玉憑什麽怕他?
陶玉端着盤子,推門出來放在飯桌上,對黑眼睛剛才兀自蹦出的諸多想法一無所知。
程向南轉頭,坐在沙發上沒動,冷冷地看着陶玉。
“怎麽……吃,吃飯了。”
陶玉不明所以,話說到一半,就卡住了。他迎着程向南無論如何也談不上友善的目光,像是拘謹,放下盤碟的手無意識地整理着衣服,想讓自己看上去放松一點,又像實在莫名其妙,不知道剛才做個飯的功夫,也沒人招惹是非,黑眼睛究竟怎麽了。
他盡力将話題轉移得不那麽生硬,卻始終不得其法。
程向南沒說話。
陶玉無措地看着他。
突然,程向南起身朝飯桌走來,陶玉沒動,怔在原地,看上去就差給程向南鞠躬道歉賠禮罰錢了。
兩人擦肩而過的同時,陶玉聽見程向南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吃吧。”
陶玉愕然張嘴,想要說點什麽,但還是閉上了。
就說他該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的。
陶玉咬着嘴唇,又在原地愣了會兒,最後自暴自棄地轉身走到飯桌邊坐下,心裏慌張又羞惱地想。
……不然脾氣也不能這麽壞。
陶玉在心裏氣哼哼地說完這句,擺滿盤子的小桌上就陷入了沉默。
三葷兩素一湯,雞架炸得酥脆金黃,蝦仁裏頭還加了腰果,陶玉沒有選擇做他最擅長的辣菜,為了貼合程向南的口味,沾小酥肉的調料沒有用椒鹽辣粉,而是自調了一碗芝麻油醋汁。
兩人沉默地吃完一頓飯,跟陶玉想象中的氣氛截然不同。
他本以為這是一次拉近關系的大好契機,卻怎麽也沒想到,反倒越搞越僵。
陶玉的面上無措太過顯眼,他這會兒沒心思掩飾,心裏想着什麽,臉上就寫着什麽,縱使遮掩也不過是欲蓋彌彰,不如不藏。
程向南把這一切看在眼裏,一方面,他認可陶玉手藝不錯,當真是連他這樣胃口不開的人,都恨不得把飯菜刨幹淨了舔碗底。
另一方面,他薄唇一抿,面色已然冷了下來,眼見就要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
“陶玉,咱們得談談。”
程向南不帶感情地看着陶玉,不容拒絕地說道。
陶玉明顯是被他這個态度搞得有些慌張,趕忙放下碗筷,瞳孔微抖,卻還是相當堅強地看着程向南,反複揣測對方話裏的意思,問道:“我們,談,什麽……啊?”
能談的可就太多了。
程向南單刀直入,直接從最想質問的點開始談起。
“你到底在怕我什麽?”
陶玉沒說話。
他覺得程向南是在明知故問。
怕他什麽?怕他跑了,不然還能怕什麽。
然而這個再直白不過的答案,陶玉肯定是不能從嘴裏直接吐露出來,否則一定會随之而來的下一個問題他該怎麽回答?黑眼睛一定會問,為什麽怕他跑了,陶玉不想撒謊,也不想回答,沉默不語就是這道難題最好的解法。
可是程向南不想這麽輕易地放過他。
“是因為一開始見面的時候,我吓着你了嗎?你是覺着我對一幫素昧平生的學生也能說發火就發火,撿個塑料瓶說砸就砸,就差沒動手了,覺得我很可怕?”
程向南睡飽吃足,粘帶情緒的身體激素異常穩定,他這會兒冷眼看着陶玉,平靜得簡直可怕:“那怎麽,你一開始就覺得我是這樣的人,知道你怕我,為什麽還願意帶我回家?你不知道随随便便帶陌生人回家是很危險的嗎?還是說,你想說你其實不怕。”
除了那條寶珀的确是真的以外,這些天的同居生活下來,陶玉對黑眼睛堪稱一無所知。
可程向南實在太了解陶玉了。
“那照這麽說下來,還真是我的過錯。你年紀小,你不懂事,但我有把握這個度的責任,不應該随随便便就順着你來——或者,其實從一開始,我就不該随便插手你的事,陶玉,這個邏輯你認可嗎?”
生活中許多事情總是是經不起細究的,因為一經推敲,就會發現撇開人情之外,其中的底層邏輯往往相當混亂。
引而不發的隐秘情緒尚未來得及重見天日。
随之而來的,就是毫不留情地曝光心思。
陶玉瞬間面無血色,嘴巴張了又合,像是被逼入絕境的小獸,支支吾吾,也只能從透風的齒冠裏溢出兩聲毫無威懾力的痛嗚。
陶玉咬了咬嘴唇,說:“不、不是這樣,的。”
他猶如與生俱來的敏銳又一次幫助他做出選擇,在莫名的慌張裏,陶玉很快意識到了對方在不喜什麽,所以他盡力控制好自己,勉強不去怕黑眼睛,小聲的反駁裏,滿是陶玉權衡利弊後的勇敢與怯懦。
可這一次,程向南沒有再心軟。
他近乎冷漠地看着竭力粉飾,小心翼翼脆弱掙紮的陶玉,忽然就覺得怪不得那幫學生總要欺負他——這種類似恐吓的下三濫的手段稱不上高明,卻實在好用,打斷骨頭連着筋,只要忽視對血肉腥氣的抗拒,他一眼就能看穿陶玉最真實的想法。
“不是,怎麽個不是法?”
程向南平靜地看着他。
“你是想說你沒有怕我,只是想謝我,你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給我,所以想着帶我回來洗個澡,去個味兒,給我個地方住,給我張床睡,閑來無事,再給我燒頓飯,洗兩個水果,也算是謝我……是的,這當然算,其實這些東西哪怕你不給我,我也不會後悔當時惹了這個麻煩。”程向南心平氣和地說,“何況憑良心講,你不麻煩,相反,你遠比我想象中的樣子要好。”
“可是陶玉……你在害怕。”
程向南不是真的想欺負他,他只是想讓他別怕他,無非這個度太難把握,一不留神,就容易過猶不及。
他滿臉漠然,仿佛若無其事,撩起眼皮看向陶玉的視線裏,滿是基于他坐在沙發上反刍思考出來的結論,從而騰升起的審視與憐憫。
程向南一句一頓,如刀口削皮,是漫長而又不致命的折磨,偏偏他做得游刃有餘,毫不費力。
程向南一頓,又轉回到最開始的疑問。
“你到底在害怕什麽?”
飯桌上的殘羹冷炙還堆壘在兩人之間,程向南不帶任何情緒的淡漠提問,卻讓陶玉感到無地自容,明明是穿着衣服,坐在回南天過後的春暖夜裏,他竟然在黑眼睛發涼的目光中突兀有種一絲/不挂的冰冷錯覺。
陶玉終于忍不住,如同受驚一般,惶然擡起的眼中滿是無處藏身的慌張。
“我、我只是……”
“——你沒有怕我,只是想讨好我,怕的其實也不是我,而是沒能讨好到我,對吧?”
程向南濃密纖長的睫毛垂下,蓋住漆黑一片的瞳孔,繼而語氣兀變,幾乎帶點柔軟的同情,并不那樣咄咄逼人。
——卻是一錘定音。
程向南話音一頓,又問他:“陶玉,你為什麽非要讨好我?”
陶玉愕然住口,他突然發覺沒頭沒腦如大剛,其實也有自己的一套生活哲學——當他說完要多留黑眼睛一段時間,還要帶大剛來家裏玩,介紹黑眼睛給他認識之後,大剛很不高興地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後又好像于心不忍。
在放學鈴響的那一刻,大剛一把拽過陶玉。
“少跟外面社會上的人玩!”
這是大剛想開口勸,卻驚覺無從下手。
見陶玉這小缺心眼的像是被灌了迷魂藥,豬油蒙心,死活不聽,大剛氣得仰身又跌頭,翻來覆去,最後恨鐵不成鋼地擡手摟住他的脖子,死死薅一把頭發,痛心疾首地罵:“你一小結巴,又不是什麽大牛逼人,你哪兒玩得過他們?你連呆這小破學校都要我罩呢!”
是啊,對啊。
他的确玩不過黑眼睛。
陶玉心裏煎熬,幾乎有點兒後悔起今天非要獻這殷勤——也不想想無事獻殷勤後頭,還跟着非奸即盜四個大字兒。
……但獻都獻了,現眼也算,他幹脆就自暴自棄,沒心沒肺起來。
“我、我只是,想要你,送……我上學。”
陶玉擡眼看着程向南,他眸光潤澤,眼神平和,哪怕瞪人,也像小心的抱怨,溫柔的責怪,怪程向南總是沒有耐心,不肯好好聽結巴把話講完:“我怕,你走,所以我就、就想對你,好,一點。”
程向南不由自主就在這樣專注得好像只關心你的注視裏靜下了心。
緊接着,又聽陶玉慢慢吞吞地說。
“我,不想再,一,個人。”
程向南動作一頓,在小結巴話音将落未落的當口,他忽然想起一個再淺顯不過,卻一直被他忽視的不尋常。
——這個家裏,好像除了他以外,一直都只有陶玉一個人。
是他自以為是,總覺得這個年紀的小鬼頭,在學校裏受了欺負,就該有個活着還能喘氣的老爸,聽他講自己被壞學生們圍着欺負,然後腦門起火,甩開膀子抄起藤,走出門,為了他挨個找人幹架。
而不是在這裏小心翼翼地讨好一個可能會送他上學的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