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此生不換(十四)
此生不換(十四)
那是宴池喝得最暢快的一次。
夜已深,萬籁俱靜,只有樹葉和風碰撞發出的“簌簌”的聲音。
廚子做好飯菜,雞、鴨、魚、肉一應俱全,想着來的人不多,只讓廚子做了幾樣,每樣都不多。
唐胥想坐起來幫忙,被宴池用力按下。她笑眯眯開口,“二哥,你坐着就行,我們來招呼。”
唐胥也參加過親朋的喜宴,新娘都是坐在房子裏等待新郎,新郎則在外面招呼,如今這般也是他第一次經歷。他不好意思地坐下,又突然想到,這樣看來,難道妹妹等同于新娘?
心裏一股奇怪的苦澀傳在心頭。
還沒完全消化,一擡眸又看到宴戚似笑非笑的表情。
舒棠左右手各自拎着兩個杯子,穩穩放在桌上。見哥哥用一臉欣慰又劫後餘生的表情看着自己,不由問道,“哥你怎麽了?”
“沒事沒事,哈哈!”唐胥尴尬地大笑起來,笑聲惹得莊嘉都多了兩眼。
“怎麽奇奇怪怪的。”舒棠嘟囔着,看還有幾道菜沒有上齊,又拍拍他的肩膀,“等我,還有幾道菜。”
不多時,阿簪端了一盆面,阿顧把剩餘的菜端來,宴池也換好衣服,幫着拿了一些餐具。見莊嘉有些冷,舒棠又吩咐阿簪幫忙找了一些披風。
宴戚自然地招呼幾人坐下就餐,被宴池無情吐槽,“那麽大個人了,怎麽就幹看着,也不知道過來幫忙。”
她和宴戚年幼時經常這樣互怼,小時候他嘴笨,每次都被自己說得淚眼汪汪。可這家夥聰明,稍微上了年紀就知道怎麽唇舌反擊,常常氣得她說不出話來。
但旁人不知道,莊嘉滿臉震驚地看着她,阿顧埋着頭,阿簪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唐胥則坐在對面,看着對方臉色變了又變。
宴戚嘆了口氣,把菜夾起來放進舒棠的盤子,才也給宴池夾了一些。一邊無奈地說道,“你趕緊吃吧,怎麽什麽事兒都堵不上你的嘴?”
宴池露出一臉自豪的表情,十分得意。
後來宴池問他怎麽會想到過來參加她的婚禮,宴戚也只是毒舌地說,萬一她這輩子只成親一次,他不來,豈不是很遺憾?
阿簪把酒斟上。宴池端着酒杯走到宴戚面前,“哥,喝酒。”
兩人什麽都沒說,将酒一飲而盡。
宴戚又倒了一杯,看向身後的舒棠,沒等對方開口先說道,“唐小姐,我敬你一杯。”
舒棠還沒反應過來,他繼續說,“和宴池在一起,你費心了。”
莊嘉沒忍住低着頭笑起來。
氣氛緩解了許多,也不看輩分,坐在一起亂敬亂喝。
宴池讓阿顧和阿簪坐下一起喝酒,阿顧吓得快要彈跳起來。宴戚看了一眼,去一旁拉了兩個凳子,放在莊嘉身邊。莊嘉識趣地又往兩邊擠了擠。
于是三個女孩兒坐在一起。
阿簪愛喝酒,自然喝得多了一些,喝到了還要拉着阿顧讨論打賭的事情。
唐胥不好意思和莊嘉聊,一轉頭,看到宴戚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唐公子今年要考試?”
唐胥點點頭,手指無意識撮動衣袖。
“提前祝你一切順利。”宴戚拿着酒杯,看着和善極了。
“多謝陛下。”唐胥端起酒杯也回敬他。
莊嘉也端起酒杯,向着舒棠和宴池說道,“我也敬你們一杯,祝你們長長久久。”
那一天夜似乎很漫長,酒喝完又再次倒上。
阿顧喝得不多,莊嘉每次來起哄的時候都被阿簪擋回去;宴池和舒棠喝了幾杯,又和唐胥敬酒,推杯換盞後,唐胥還是和宴戚喝起來。好在酒勁兒上來,唐胥也放松不少,胳膊架在對方脖頸上,迷迷瞪瞪地強調着,“兄弟,一定讓你妹對我妹妹好點,知不知道?要不然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宴戚看看他的手臂,又看他酒意上頭的樣子,認真地點點頭,“當然,我一定會好好管教她,絕對不辜負亦殊。”
宴池捂着嘴巴湊近舒棠,“你看他那個樣子,說得好像真的一樣。”
舒棠看宴戚的視線挪過來,微笑着踹了她一腳。
待夜深人靜,衆人回屋裏歇息,舒棠扶着她邁上門檻。
宴池将手覆在她手心上,猛地拉緊。
她喝得有些醉,卻還清醒,風裏有酒的氣味,還有土地在深夜呼吸發出的潮濕氣息。
“舒棠,我想小姨了。”她望着她,眼神裏有一絲悵惘和無辜。
雖然在那麽多世界裏,遇到了那麽多人,可她還是會像想念媽媽一樣想念宴敬。
“如果她也在的話就好了。”宴池沒有等對方把話說完,只是低頭,重新看着兩人牽在一起的手。“你說,咱倆一直這麽拉着手,會不會拉到最後就沒有感覺了?”
舒棠把她推進屋裏,“嗯嗯”了幾聲,敷衍似地回複道,“太有可能了,就像左手牽右手一樣。”
“那也挺好,還能多一只手。”
宴池舉起那只手,放在月光下仔細看着。看着是真實的,才又滿意地點點頭。
犬吠聲在遠方響起。這夜太靜,有一絲風吹草動都能聽到。
宴池聽着舒棠倒了一杯水,把手放在自己的額頭,溫暖的觸感抵消了那種荒誕不真實的恐懼。
“可是宴池,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永遠?”
“永遠。”
宴池抱緊她,感受到黑夜中另一具身體裏傳來的強有力的心跳聲。
“莊嘉說得對——”
“什麽?”
宴池順勢壓倒她,将發釵解開,而後像一只倉鼠般将頭埋進對方的發絲。她輕輕嗅着空氣中的味道,接着是舒棠的耳廓,耳垂,側頸——耐心地,一點點啃噬。
她樂此不疲,直到舒棠終于撫摸着她,她低頭吻向她。
今晚月色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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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一年,禦國和韶國暫時停戰。
經過三個月的調停,禦國最終決定将邊疆的十座城池當作禮物獻給韶國,以換取新的和平。
這場戰争打打停停已有兩三年的時間,從宴池離開到回到韶國,禦國國君因病去世,新的國君大肆征戰,直到被韶國的軍隊打得節節敗退。
自宴戚手裏掌握實權後,他就一直在擴張軍隊,為的就是這一天,這一刻。
阿顧從宴池搬到新宅院後便去宮中上任,開啓新生活;阿宴則留在宴池身邊,梳着韶國的發飾,說着流利的語言,舉止像個本地人,再看不出一絲以前的樣子。
舒棠将手裏的活兒慢慢理清,有了莊嘉日常的照拂,平日的刁難也少了很多。只是宴池依舊不怎麽待見她,莊嘉一來,她就偷偷跑路。
宴池和舒棠一起養了一條狗,取名叫做餃子。因為遇到它的時候,它正趴在角落裏吃着餃子,看它不咬人,又想着正好缺個看家護院的,宴池哄着它把對方帶回家去。
後來發現餃子的右腳有點跛,這次确實只能看家護院。
每次宴戚來的時候,餃子都會發出比人類還谄媚的叫聲,尾巴像螺旋槳一樣快要上天的樣子。
“你看,你家的狗都比你識貨。”宴戚點點餃子的額頭,雙手推開它熱情的扒拉,“好好,行了,你怎麽和你主人一樣不識誇呢?”
可無論怎麽說,日子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地過去。
成婚的第二年,唐胥終于高中,在他發誓再也不考試且還是反悔的那一年,終究體會了一把“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快樂。
成婚的第七年還是第八年,唐父終于決定和宴池再見一面。自舒棠決意和宴池在一起,他就說過再也不會讓舒棠進他家的大門。
可他終于還是反悔。
舒棠帶着她登門拜訪,以為對方會說些什麽,沒想到老頭兒摸摸發白的胡須,好似退讓了一步說道,“你胖了。”
胖了,說明她過得不差,最起碼比他想象得好了很多。
再三年,唐父去世,唐值回歸。
她們就這樣在這個世界緩緩紮根,從兩顆孤獨的種子發生,變成兩株小樹,直到全部的根須都埋在地下,深深地和這世界的一切都發生關聯。
再後來,她們的根盤錯開,緊緊地依偎在一起。當大風刮過時,她們擁抱着共同抵禦外力的侵蝕;當雨水降臨時,她們沉默,任由水花濺落在身上。
流言蜚語在夜晚游走,又在歲月的流逝下變得微不足道。太陽底下的新鮮事變了又變,舒棠的手還是沒有松開。
宴池有時會想起系統,或許是那段漂泊的,沒有安定的生活;這裏的日子就像一個鏡頭,緩緩拉開,只留下她們的背影。
于是日子漸漸逝去,只剩下院子裏的樹。它生長着,向天上捅去。
和舒棠在一起的第二十五年,她去屋裏給她拿外套。
再回去時,舒棠睡得很安穩。
宴池坐在地上,輕輕晃着手邊的搖椅。椅子發出輕微地“吱”的聲音。
她擡頭看月亮,月涼如水,正是納涼的好時節。
阿宴走來,手裏拿着另一件毯子。她想再說些什麽,宴池伸出手指“噓”了一聲。
“你看。”她指着舒棠,發出孩子般的呓語,“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