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此生不換(十二)
此生不換(十二)
翌日,宴池被宴戚邀進宮。
上一次和他見面還是剛剛回來的時候,他們坐在偌大的宮殿中,度過了最難忘的新年。
宴戚正在提筆寫字,宴池穿着寬松的衣服大大咧咧走進來,但也還是知曉禮數的——她站在門口,輕輕敲門。
侍衛和奴仆都退下,他擡起頭,看宴池提着裙子不緊不慢走進來。她的臉削瘦,已經有了成年人特有的疏離感,她的眼睛沒有野心,只剩下淡漠。
可看到他的那一刻,她還是露出了笑容,眉頭輕輕揚起,帶着幾分後怕和讨好。像是一副不露山水的風景畫,當風吹動時,枝條搖晃,晃得河水也湍湍流動,晃出了腦海裏那個年幼的夏天。
“哥,你找我?”宴池邁着步子走到他面前,探身子試圖看他寫了些什麽。
宴戚寫完最後一筆,才從鼻腔裏哼出一個溫熱的“嗯”。
“哎呦,這是怎麽了,沒精打采的,是什麽讓我哥這麽為難?”
宴戚這回終于将目光放在她的臉上,直言不諱道,“是你。”
宴池當然知道是自己。
她無聊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卻聽下一刻他繼續說道,“小池,你和唐亦殊也不過見了幾面。”
“雖然只有幾面,但我知道,她是我要找的人。”
“可你是堂堂公主,要什麽樣的人沒有呢?”
“哥,如果單說身份,我當然可以随時找到願意和我在一起的人。但這不是我選擇,是唐亦殊也選擇了我。”
宴戚挑眉,有種複雜的情緒在他眼神滑過。但宴池還沒來得及分辨,他卻嘆了口氣,“宴池,你的每次選擇都讓我不知所措。”
“哥,我是認真的。”宴池掏出懷裏的請柬,雙手遞給他。
宴戚翻開,見上面寫着兩人成親的日子。他氣極反笑,笑得拍起桌子,終于沒忍住把茶杯砸到地上。
宴池下意識躲開,擡起腳就挪了兩步,回過神後才發現他把杯子扔得很遠。水花飛濺,殘骸落了一地,宴戚的手掌發紅,自然,眼角也紅得駭人。
“宴池,你是非要和這個女的在一起是不是?哥哥也不重要了?”
“我沒有這個意思——”
“日子都寫好了,我去不去無所謂,是不是這個意思?”
“哥,你能不能不要和女孩兒一樣,你知道我不是……”
宴戚拿起請柬直接甩到她身上。宴池接住,低頭看着那份紅色的喜慶的請柬。
“你來之前,我對自己說,無論怎樣,你都是我妹妹,不管你做出什麽令人震驚的事,說什麽奇怪的話,我都應該包容,因為母親去世以後,只有我們相依為命。”
“可是宴池,哥哥不明白,你是個女孩兒,她也是,你們在一起能堅持多久?我以為你只是想玩玩,我可以依着你,但你現在竟然告訴我,你要成親?!”
“宴戚這個人在你心裏算什麽?為了她你連你哥都不管了!”
宴戚越說越來氣,猛地站起來踹了一下桌子。從母親去世後,他很少這樣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憤怒。
帝王是沒有憤怒的,可這憤怒不僅有煩悶,還有一絲被欺騙的委屈。
“哥,我想好這件事以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這份請柬,第一個給到的人也是你。我和你想的一樣,無論你怎樣看我,無論你支持與否,宴戚永遠都是我哥哥。”
“你記得的,十多年前,我離開了這裏,你告訴我我們可以找一個宮女讓她代替我前往禦國。可是宮女也是韶國的人,宮女也是人,我的生活錦衣玉食,這份責任本就我該擔着。現在我回來了,我什麽都可以不要,我只是想過自己的生活。”
“和一個女人在一起?”
“只要那個人是唐亦殊,他是誰都可以。”
“哪怕哥哥不同意?”
“嗯,哪怕哥哥不同意。”
可是哥哥呀,人生本就不可能十全十美。我的人生總要我去經歷。
宴戚看着她突然笑起來,這無聲的笑映在他臉上,本該風流肆意,卻冷得像冬天的雪。
“好好好,好一個宴池。既然如此執意,婚禮之事何必通知我?你走吧,我就當你沒回來過。”
“哥——”
“滾。”
宴戚收起笑容,輕聲說道。
宴池看到他的手緊緊捏着另一個杯子,可他始終沒有再動。
她轉身離開,快踏出門檻時還是停下腳步。
“宴戚,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所以我先離開。可也只有這一次,如果下一次聽到,我一定會當真。因為我不喜歡我的哥哥把我的情誼當作威脅我的工具。”
她沒有轉身,只扶着門框,将請柬夾在一處縫隙,說完才離開。
等她一走,室內立刻傳來一聲巨大的轟鳴。
送着她的侍衛過了許久才吞吞吐吐道,“殿下已經生了很久的悶氣。”
宴池拍拍他,“沒事,過幾天就好了,他就那個性格。”
就像宴池小時候趴在牆頭好幾天只為分出勝負,宴戚這樣的人如果不是憋太久,肯定不會發這麽大脾氣。
沒關系啦,本就不能十全十美,有家人的祝福當然很好,如果沒有——
那就随緣吧,她不會強求。
————————
舒棠是第二天被緊急叫進宮的。
剛入宮時,她隐約知道對方是為了什麽。可當宴戚把請柬放在她手裏,露出在自己看來陰恻恻的笑容時,她還是沉默了。
宴池是個很沉穩的人,她一向知道。
可沉穩的人瘋狂起來,總有種不顧一切的莽撞。
“你倆挑的好日子?”
舒棠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只能沉默半晌,輕輕點頭。
“坐吧。”
宴戚讓身旁的官人給她搬開凳子,兩人先後落座。
“我記得你和小池初次相遇也是在宮裏?”
“陛下所言不錯。”
“你平日做事踏實,我看在眼裏。只是不明白,那麽多青年才俊,怎麽就看上了我妹?”
舒棠猶豫了一下,才緩緩說道,“宴池很好。”
“怎麽個好法?”
“獨一無二的好。”
宴戚看着她,目光深沉。舒棠想象中的那個帝王沒有出現,他走過去從她手裏抽出那張請柬,看了又看。
“我朝倒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先例,只是第一次出現在帝王之家。舒棠,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意味着,她從一個年輕的寡婦,變成了大家眼中一個更加奇怪的人。
口水是可以淹死人的,她知道。
“陛下想說什麽?”
“離開她。”
舒棠動搖了,有一瞬間,她甚至想說“好”。
來到這個世界,她從來沒想到要和宴池在一起,她只是想告訴她,舒棠在這裏,就像她們都明白的那樣,她一直都在。
可是宴池卻一次又一次地向前邁出一步。
該如何回答呢?
如果那個人是宴池,她會如何回答?
“陛下,我不能。”
“你全家的性命也可以不顧?”
“如果要以我家人的生命為代價,我當然不能做到不管不顧。”舒棠說道,“我很早的時候就離開家,也對父親說過,我這一生不會成親,不會生子,我相信您也有所耳聞,但宴池不一樣,我這一生的等待,也不過是為她而已。”
“這樣看來,宴池比你果決,畢竟她可是連哥哥都可以不顧的人。”
“因為她相信您。”
宴戚發出一聲嗤笑,“唐亦殊,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像宴池?”
一樣的倔強,一樣的獨斷,哪怕面前是個銅牆鐵壁都要用腦袋砸出一個大坑。如果別人勸她一句,她還要信誓旦旦地說,“別勸我,我相信你,你懂我的。”
他懂什麽?
有時候他很想直接把面前這個人殺掉,但他知道不能。
那是宴池的人生,她已經是個大人了,而他不能保護一生。
舒棠突然覺得後背一陣涼意,宴戚低着頭,燭火搖曳,照亮了幾根白絲,那銀線如同細密的針腳穿梭在其中。
走出大殿時,舒棠看到迎面走來的父親。他正四處張望,看到她出來,什麽都沒說。
“唐大人,這邊請。”官人笑着打了聲招呼,将他請進宮內。
“陛下正要休息了,您這麽着急來訪是有啥大事?”公公好奇地問他。
唐涓不知道該說什麽,只随意編了些理由。
宴戚已然忙得焦頭爛額,看他這樣匆忙趕來,自然也明白他是想給女兒救急。
“我聽說你和唐亦殊一向不和。”
“但她到底也是臣的女兒。陛下,臣會再勸勸她。”
宴戚深深地看着他,“她說,如果我用你的命威脅你,她就願意放棄。”
唐涓不再說話,只匍匐在地上,身體拱作一座橋梁。
“罷了,你也離開吧。總歸只是家事,何必如此興師動衆?”
他又看着那份請柬。
請柬上的字清瘦有力,和那張年幼的面孔終于重疊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