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此生不換(十一)
此生不換(十一)
這幾日是百花節,年輕男男女女都會出來游街玩耍。舒棠身體逐漸好轉,宴池便邀請她一起出門。
阿顧自然還是要問問的,阿簪也探着腦袋一臉八卦。
“公主,我陪你去吧!”
宴池頭也沒擡,半擡着腳跟蹲在地上找衣服。“我出去過節,你跟着我幹嗎?”
阿顧半是欣慰半是憂愁。“公主,您确定這次還是要出去?”
“當然啦!”宴池認真地點點頭,挑了一件舒服又不難看的衣服。“就這件吧!”
阿簪看着衣服,“啧啧”兩聲,“太俗氣了,只怕唐小姐不喜歡。”
“我穿什麽她都會喜歡——”宴池拖着尾音,眯着眼,嘴角蕩起一抹微笑,緩緩說道,“阿簪,你不懂。”
阿簪當然不懂,她搖搖頭,露出不解的神色,于是下意識轉過身子去看阿顧。
阿顧沒有看起來那般欣喜,蹙着眉頭,“我覺得陛下肯定會生氣。”
宴池動作一頓,輕聲嘆氣。“阿顧,我鋸子呢?”
她找鋸子當然不是為了和宴戚對抗,也不是為了折騰阿顧。
一把小巧又順手的鋸子放在後院,宴池把一片木頭鋸了又鋸,不一會兒只留下一個方塊。她又找了小巧的工具左切切又磨磨,終于把它做成一個小小的圓環。
舒棠的手指粗細她再清楚不過,兩個圓環磨了又磨,直到表面完全光滑,木頭的觸感圍在手指上,顏色清新淡雅。
宴池把圓環拿到太陽下看了又看,再一點點調整雕刻,直到達到心裏的滿意程度才停下。
“公主,你做的這個是什麽?”
阿簪看了又看,覺得有些眼熟,又不知在哪裏見過。
宴池微微一笑,“禮物啊!”說完沒再說話。
“禮物?還是成雙成對的!”阿簪看着幹得她熱火朝天,不由得更加好奇。
“成雙成對才有誠意,到時候你們就明白了。”
百花節的夜晚一如既往地熱鬧。
和禦國不同,韶國的百花節是為了迎接春神。在這幾日,人們可以湧現在街道上,看花燈,迎花神,期待美好的春天,并祈求新的一年風調雨順,一切順利。
晚上,小販帶着各種小玩意兒出現在街頭。小孩子拉着家人跑來跑去,一會兒買些好吃的,一會兒叫嚷着要試試新的面具。
遠遠望去,花車之上,風格各異的花神扮演者或正襟危坐,或俏皮可愛,她們把花瓣撒向空中,香氣在人群中彌漫,到處都是喜悅和浪漫的味道。
沿着花街望去,連河水都是波光粼粼的。兩岸的樓高聳,燈光将河水照亮,璀璨的煙花不停綻放,倒映在河水中,給河流鋪上一層層五彩斑斓的色彩。
宴池和舒棠坐在船頭,從這裏望着周圍。小船順着河流緩緩行駛,船夫劃動船槳,船身激起漣漪,映着月亮連成一道道鵝黃色的褶皺。
宴池時不時拍着舒棠,讓她看四周有趣的事物。有時是挨在一起在河邊放花燈的女孩兒,有時是粉雕玉砌、可可愛愛的小朋友;有時是吵嚷的人群裏,獨樹一幟、引人注目的攤子,有時是站在橋頭一起登高賞月的青澀男女。
“我只有兩只眼!”舒棠把她的頭掰回來,“你指的我都看不過來了……”
宴池讪笑,“好啦好啦,那我們慢慢看!”
反正時間很長,她靠着船,緩緩阖上眼,任由這艘船将兩人帶到目的地。
不知過了多久,水流潺潺,聲音落在耳畔,那嘈雜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忽然一聲煙花炸裂,宴池身體冷地發抖,猛然睜開眼。
舒棠正看着她,見她突然睜眼,還沒來得及作反應。只是看到她緊緊握住船上欄杆,好似剛從噩夢中醒來。
“怎麽了?”舒棠關切地擺擺手,湊近身子和她說話。
兩人本來坐在對面,現在坐在一旁。
宴池的右手抓住她的手握,手心發涼,但好在不一會兒變得溫熱。
“沒事兒。”
船夫把船停在岸邊,俯下身體畢恭畢敬說道,“兩位姑娘,可以下船了!”說完指指前方。
宴池扯着舒棠站起來,扶着東西跳下船,直接落在岸邊。再往前走幾步,舒棠終于認出那是宴池不久前帶自己來過的宅院。
巷子裏很安靜,偶爾有幾人路過。遠方的歡笑聲仿佛一陣陣柔和的背景音,更襯得這裏寂靜安靜。
見周圍人少,宴池才順勢落下袖子,手掌抓握着舒棠的手指。那手指溫暖纖細,只猶疑着反抗,終于輕輕動了兩下,化作一朵肆意盛開的藤蔓,反将她的手也握住。
兩人走在街道上,只有清晰的腳步聲。
過了幾分鐘,宴池停在院子前邊。她拿出鑰匙打開門,待舒棠踏進門再将門栓插入門中。
舒棠回頭,月光照在她臉上,灑出一邊柔和的波光。“宴池,你這樣特別像案發現場。”
說着,做了一個用刀抹掉脖子的動作。
她的動作散發着久違的自由和随意,表情單純美好,像個不谙世事的孩子。如果不是她穿着寬大的衣服,頭上插着一枝精巧美麗的簪子,宴池甚至懷疑她們還在那個讀書的時代,如今只是在一個古代景區旅游而已。
宴池大步流星,拿出角落裏的凳子,又用袖子大力擦了擦,接着甩甩袖子,把對方直接按在凳子上。
“你幹什麽?”
“綁架,搶劫!”宴池沒好氣地看着她,掏出懷裏的小零食塞給她。
“怎麽還有吃的?”
宴池本已經走了幾步又突然轉身,手指彎曲敲在對方腦門上,“今天過節啊,你不知道?”
舒棠喃喃自語,“我當然知道,但這個節怎麽偷偷摸摸的,有種奇怪的感覺?”
她眼見宴池走到前面,一張巨大且醜陋無比的布料落下來,只剩下一個簡易搭出的臺子。
舒棠在這個時代生活了很久,自然知道那是看過很多次的皮影戲。
不多時,一個皮影站起來,它一會兒歪歪扭扭地傾倒,一會兒又斜着消失在畫面中——自然是宴池這個手殘黨在努力調整。
舒棠倒也不着急,翹起二郎腿,打開紙包,惬意地一邊吃一邊等。
待宴池準備好了,那個皮影娃娃重新立好。舒棠探着身子仔細看了看,竟然是個可愛的女孩兒。
月光灑在地板上,燈光照在皮影上,她的影子長長,和臺子相連。
“咳咳……”對方清了清嗓子,皮影也跳着歡快的步伐。“從前,有一座山。”
“不!是從前吶,有一個人。”
從前,有一個人,活了很久很久。她和其他人一樣,在漫長的生命中消磨着期待。
她很孤獨,不是因為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而是因為她活得太久,已經知道生命的本質本就是無可避免的孤獨。
為了抵禦孤獨,世界發明了出生和死亡。
出生讓孤獨的人有了希望,死亡讓失望的人結束孤獨。
可人類卻發明了永生。
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在別人的故事中獲得漫長的生命,而我,就是其中一個。
我忘記自己活了多久,但是我記得,每一次分別都是猝不及防的,所以與其說我害怕死亡,倒不如說,我害怕分別,漫長的分別,永無止境的,無法言說的再見。
我從來沒有幻想過要和一個人共度餘生,因為沒有心愛之人。就像鳥兒的一只腳落在水面,就像它的翅膀在空中發出輕微的震顫,我知道愛要在瞬間發生,卻需要用時間完成。所以,我并不期待愛。
但是,人總是有但是的。但是,我還是遇到了一個人,但是,我還是沒有忘記她的眼睛,但是,我不能欺騙自己,我會在漫長的時光和人來人往的擁擠中認出她。
所以我貪婪地希望,我來到這裏,能得到她的青睐。
在短暫的生命裏,我想看着她不斷成長,看着她的靈魂在每一秒都舒展,我想留在她身邊。
“有一個人曾經和我說,我一定會和我愛的人長相厮守,白頭——”
“啪”一聲,臺子突然傾斜,向宴池身上砸去。
猝不及防的意外讓舒棠一愣,她猛地站起來,不顧一切跑過去。她扶起臺子,從纏繞的絲線和亂七八糟的東西中抓住對方的大臂。
宴池依在地上,一只胳膊随意支着,另一個也慢悠悠放開手裏的皮影。等看到舒棠過來,才抓着她的胳膊,上身半起,雙腿彎曲把她攏進自己的懷裏。
宴池安然無恙。不僅無事,她的眼睛亮了又亮,比那晚的月亮還要亮——她的手裏緊緊握着一枚戒指。
“舒棠,我們結婚吧。”她說。
那被戒指經過漫長的等待,已經浸透了汗水。
在她的手指上,另一枚戒指也已經等待了很久。
舒棠沒有說話,只是輕聲籲出一口氣,半晌才反應過來,僵硬着身體伸出手指。
“你還沒有說,你願意。”
“你願意。”
“喂,我當然願意!我說的是——”
兩人的聲音重疊,又分開。
“我願意。”
“是的,我願意。宴池,我願意。”
在最後的煙花聲中,戒指沿着纖細的手指,穩穩推到指縫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