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此生不換(三)
此生不換(三)
寬城又斷斷續續下了幾天雪,銀裝素裹,将逶迤的山脈覆蓋,屋裏火爐越大,外面的風雪呼嘯得便越大聲。時間久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如果聽不到那些聲音,就要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等待幾天,宴戚終于派人來接。宴池欣喜,感嘆終于要再次踏上回家的行程,就像多年前離開那裏一樣。
除了原先的那些人,最先領隊的就是那個叫陸文臻的少年。聽說來人是和宴戚關系親近的将軍,宴池只是隐約記得對方的名字,具體情況問了縣令,他們也并不知曉。
當然,雖說是少年,但在古代,其實已經二十多歲,可以獨當一面了。只怪宴池活得太久,總覺得別人都很年輕。
隊伍從寬城出發,穿過蒼茫的山脈,向韶國的腹部緩緩移動。從人煙稀少、廣袤無邊到村莊越來越多,氣候也變得更加暖和。再往裏走,一些地方雪花也落得很少,只有毛毛細雨,沾濕衣襟。
“銀白,大概什麽時候能到國都?”等得太久,宴池便下意識在心裏詢問系統。但大腦裏空空蕩蕩,只有寂靜無聲。
這才想起系統根本沒有進到這個世界。
但也懶得再問別人,畢竟再問,陸文臻也只能約摸着說,“公主,大概還有一個月。”
宴池用指頭盤算,想着那個時候,還能趕上新年——如果宴戚願意過的話。
自宴戚上位後,宴池就聽說他很少過年,百姓家家戶戶忙着挂燈籠放鞭炮,皇帝自己窩在宮裏給自己放了一天假。或許是年少時的一些經歷,又或許因為年少青梅的去世,她離開得很早,那時尚且十五六歲,老皇帝身體硬朗,宴戚還是個随時會被換掉、看着羸弱的少年。
煙火氣漸勝,戰火依然連綿。常聽到百姓說自家的大将軍又攻占了哪裏,國家的版圖即将如何蔓延。
宴戚是個明君,殺伐果斷,志向遠大,她也明白,就像禦國國君一直摩拳擦掌、虎視眈眈一樣,兩個國家的吞并與被吞并在所難免。
陸文臻總會露出難以抑制的渴望和興奮,宴池的心都放在別的地方,阿簪則總是沉默,躲在宴池身邊發呆。
天氣愈發暖和,大雪遺留在遙遠的北方,忘記行走了多久,也忘了換掉了多少匹馬,在宴池和阿贊公認那是最難看的一匹的時候,目的地到了。
她還沒想好怎麽和皇帝寒暄,畢竟那記憶經過原主的沉澱,離宴池太過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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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還沒來得及擔心,因為宮裏傳來旨意,她的住所已經安排妥當、打掃幹淨,皇帝這幾天日理萬機,見面的事情日後再說。
宴池先回家認了個路,新地方不怎麽熟悉,但好在寬敞、舒适,院子周圍都是幾十年幾百年的老樹,來來往往的人不多,看着都很讨喜。
“公主,你哥哥不來見你嗎?”阿簪站在樹下,不解地問。
宴池心想這兩句話的前一句和後一句她都擔不起。“我哥現在是皇帝诶,我得上趕着去見他。”
“剛開始你可不是這麽說的。”
宴池叉着腰回憶起剛到禦國意氣風發的那幾年——
“我哥肯定會當皇帝的!”
“我哥就是很厲害!”
她輕輕咳嗽了一聲,微笑着攬住對方的肩膀,看着親昵又透露出幾分認真,“那不是醉話嘛,不要當真!”
府上有個年輕的管家,還有一位賬房先生。管家是個女孩兒,聽說是三個月前到的,賬房先生年紀大些,好在話不多,做事穩妥,好似是她的親戚。
宴池叫她阿顧,讓對方去外面買了新的椅子凳子,找人布置。這裏的氣候遠不及邊城寒冷,天氣好的時候太陽暖暖的,她便躺在外面的藤椅上看着池塘。
池塘裏碧水幽幽,明年應該就可以放魚。
下雪的時候她也沒閑着,自己抱着手爐蹲在外面玩雪兒。阿簪性格大大咧咧,和她一起,院子經常回蕩着宴池“呼哧呼哧”的喘息和對方爽朗的笑聲。每次這個時候,宴池都會因為她變成一道靓麗的風景線。
家裏的東西陸陸續續變多,宴池喜歡拉着名單遞給管家。阿顧很好,吩咐什麽都可以做到。當然,她提的要求也都不過分。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久到宴池懷疑自己被宴戚遺忘了。其實和皇帝的見面,她并不着急,只是想試着找找舒棠的蹤跡。奈何身邊什麽可用的人都沒有,如果想要找一個憑空出現的人,難度實在很大——總也不敢一直背着宴戚這麽偷偷摸摸。
萬一人沒找到被皇帝噶了怎麽辦?
那可是皇帝——
但想想那也是宴池的哥哥。
英明神武、坦坦蕩蕩的皇帝大哥,總不會下狠手的,她只是想找個人而已。宴池默默安慰自己。
古代的生活沒有現代便利,每次有人要伺候自己的時候,宴池都會按捺住自己緊張的心。
以前在山裏修煉,只要每天夠吃夠穿就行,她喜歡打架,偶爾讀書冥想,有時和系統辯駁鬥嘴,生活雖然漫長卻很惬意。
這裏不太一樣,親切又陌生。親切是因為,從某種角度來上,她的記憶裏保留着這裏的氣息;陌生則是因為,無論如何,她的身體在很早以前便消失在宇宙中,沒有軀殼的她就像一串數字代碼,在各個黑洞中飄蕩,沒有方向,沒有歸途。
盡管她知道自己只是想找到舒棠,哪怕見她一面,這樣就足夠。但她自慚形穢,大概是因為沒有那副屬于自己的外衣。
她甚至不敢細想,舒棠是否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亦或者,出現在這裏的她能否帶着別的含義。
宮外戰事頻頻告捷,離深冬越來越近,宴池睡得也越來越晚。
阿顧給她帶了很多書,有聊八卦的,有描寫戰争的,也有繪制大好河山的,宴池看出她的心志本就不在這庭院裏,只是不懂宴戚是如何說服她的。
又或者,是威脅她?
宴池還有很多不懂。但那地理書畫得有趣,寫得也詳細生動,她看了許久,覺得腦子裏漸漸安靜下來,于是就着茶葉翻看起來。
再擡起頭時已經是深夜,阿簪不在,屋裏只有她一個人。
外面有簌簌的聲音,月光灑在門前,留下一小片暗影。她光着腳踩在地上,沿着記憶到桌前,把水杯放在上面,又摸着黑慢慢走,一直到窗戶邊。
宴池裹着衣服推開窗,見院子裏果然下起雪。雲彩穿過月亮,月牙露出淡淡的暖黃色,脆弱得像是雨水剛被打濕的,沁着水花的海棠;雪在月光下飄飄然落下,有風攜帶耳語匆匆略過,看不透它們的表情,只看到白色的羽毛打着旋兒覆上臺階。
她趴在窗戶上,聞到風中凜冽的味道。那是土地沾到雨水的味道,潮濕而隐秘,似乎要将樹下的那些泥土都掀開。雪花落在頭頂、睫毛、鼻尖,融化在手背和手指的關節,此時深藍色天空中出現暖白色的線條,就像起起落落的工筆青山。
宴池看了許久,直到聽到院子裏有咳嗽聲和腳步聲。她把窗戶輕輕放下,在黑暗中重新找到自己的床,然後在些許寒意中蜷縮進被子。
抽風式賞雪的後果就是她感冒了。好在宴池常年感冒,第二天喝了一天的藥,傍晚接着繼續睡。被子在她的要求下又加厚了兩層。她很舒服,張着嘴發出時而輕時而重的鼾聲。
不知道睡了多久,感覺身邊突然變得熱鬧,甚至連氣息都沉重了很多。
宴池翻了個身繼續睡,大概快到半夜,她覺得肚子有些餓,喉嚨很幹的時候,眯縫着眼開始哼哼唧唧。“阿簪,在不在啊,給我來點水……”
阿簪回應了一聲,點了燈,也不刺眼,把溫水遞到她面前。
宴池迷迷糊糊喝完,看到阿簪皺着眉頭,有些擔心的看着自己。
但那還不是全部,因為屋子裏并不只有她一人。宴池喝完水,偏過頭,看到一個男子正坐在椅子上,面色嚴肅,眼中流露出關心和疼愛。
宴池看了眼阿簪,“他怎麽來了?”
阿簪微笑着搖頭。
“我怎麽不能來?”宴戚開口說。他的聲音陳厚,說話頓挫有力卻并不冷漠。
宴池“啧”了一聲,“大半夜的出現在這裏,很吓人的好嗎?”
她還病着,說完又咳嗽了幾聲。好嘛,可算知道那天聽到的咳嗽是怎麽回事了。
宴戚輕輕拍了她腦門一下,語氣責怪,“你如果好好待在屋裏,身子沒什麽問題的話,我怎麽會待到大半夜?”
“宴戚,我發現你真是小心眼。”宴池指指對方,又直愣愣躺下。“我回來這麽久你都沒出現過,我還以為你把你妹忘了呢——”
“我很忙的,要忙着打仗。”
宴池閉上嘴,又給宴戚也使了個眼色。
“怎麽?”
阿簪識趣地離開,關上門,只留下背影。
“不要和我說什麽打仗的事情,我不想聽。”
“可我是皇帝欸。”
“皇帝怎麽了,我不還是要生病?”
“宴池,那是你自己的問題吧。”
宴池愣了幾秒,表情由呆滞轉為不屑。看宴戚得意洋洋,她勾起嘴角,輕聲說道,“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