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此生不換(四)
此生不換(四)
宴戚大半夜前來,是宴池沒想到的。但他和記憶裏很像,甚至可以說小時候沒有什麽不同。
好似宴池離開後,他就沒有改變過,那跳走的幾年只是靜止不動了。
後來宴戚又來了兩回,大概是怕宴池舊疾發作,還找了兩位太醫過來。
太醫每次都口徑一致,“公主只是感染風寒,悉心調養就好了。”
宴池躺在床上,臉紅一陣兒白一陣兒,畢竟是自己作死把窗戶推開的。
阿簪也說她不靠譜,“天天看雪您都看不夠啊,回來還要推窗戶看,上次生病都還沒好,急急忙忙要回來,結果身子還沒好利索,我都還沒喘口氣,您就開始胡來了。”
“再說,我都說我睡在您身邊,還能保證你的安全,你非讓我睡隔壁。”
宴池躺着床上,聽阿簪絮絮叨叨,嘴裏一直沒停歇,她伸出手扒拉了對方一下,“你要不喝點水?我聽你說得還挺累的。”
阿簪果然猛地一頓,臉上有兩片可疑的紅暈,不再說話。
宴戚每次過來,她都會找個理由讓阿簪出去。
宴戚自己也奇怪,“你那個侍女不打算回禦國?”
“她回去幹什麽?”宴池像個炮仗一樣瞪着他。
對方摸摸鼻子,不知道自己哪裏又說錯了話。“她本來就是禦國人,既然對你忠心耿耿,願意一路護送你回來,我可以給她些獎賞,保她這輩子衣食無憂。”
“所以啊,她待在我身邊不就可以了,衣食無憂,說不準還能活很久。”
宴戚沉默,而後瞪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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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戚,你不能對她做什麽,我在禦國的時候阿簪一直很照顧我,她對我有舍命相救的恩義。我們是朋友。”
“那你不怕你的朋友殺了我?”
宴池有些苦惱。說實話,她還是怕的,所以才讓阿簪出去。但她也想過,萬一禦國那邊真的戰敗,阿簪難免有想不開的時候。
用刀子捅怎麽想都有些簡單,萬一下個毒、找個幫手什麽的,倒也有可能。
這不是對阿簪的不信任,而是國仇家恨總是很難消解。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們小時候,禦國燒殺搶掠可也沒少做。”他頓了頓,見宴池擔憂地看着自己,才緩緩說道,“但說到底不是老百姓的問題,我不會對她做些什麽。就像這樣,我可以假裝看不到。”
“真的?”
“當然,如果她傷害你,或者做了什麽別的事兒,我一定不會置之不理。”
宴池笑得像個狗腿子,“怎麽會呢,你看,阿簪一看就很乖巧。”
宴戚腦海裏浮現出那姑娘黝黑的皮膚和高大健康的身材,不由得瞥了她一眼。
兩人關于阿簪的問題暫時達成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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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将近,宴池的身體也逐漸好轉。
這裏的風俗和宴池以前待過的很多地方一樣,快要過年的時候,大家都會喜氣洋洋地寫春聯,貼春聯,準備可口飯菜,把鞭炮放在一起。有些富裕的人家也會放煙花,過年前半個月還會做些贈粥的活動。
最開心的大概就是小孩子了,即使寒冬凜冽,還要穿着厚厚的衣服在外面跑來跑去,宴池常常聽得牆外的兒童吵吵嚷嚷,喧嚣聲可以和鞭炮聲比拟。鞭炮聲是快速遲鈍的,孩子們的笑聲卻像一個個尖銳的口哨,時間久了腦子裏好像放了一個震動器。
宴池揣着袖子坐在院子裏,阿簪站在身旁,對面是阿顧。阿簪給宴池放好糕點,将涼了的茶水續上,阿顧則正在給宴池報賬。
宴池心不在焉,阿顧講到一半的時候,她擡起頭問道,“外面的小孩兒怎麽沒聲音了?不會被拐跑了吧?”
又擡頭看看天空——冰消雪融,日光溫暖,多好的天氣。
阿顧的賬本還半開着,她說完最後一行字,才緩緩回答道,“公主,他們去學堂念書了。”
“對了,宴戚上次拿來的東西你們分了嗎?”宴池點點頭,又想起了別的事兒。
“分了,給您周圍的侍衛大哥也分過了,這邊是記錄。”
宴池探頭望過去,确實是一筆好字。
“讓你留在我這個府裏真是屈才啊!”她沒忍住感嘆說着,“你沒想過當個一官半職的?”
聽阿顧說,宴戚已經在宮中提拔了幾批女官,雖然大多是文書工作,卻也比躲在這地方好的多。
阿顧想了想,依舊淡定如常,“想過,只是還沒合适的機會。”
“幫你引薦?”
“不必,日後總會有機會。”
宴池點點頭,又看着阿簪,“要不你也坐會兒?”
阿簪肯定不願意。
她托着腮幫子,有些苦惱地說,“宴戚是怎麽做到每天一本正經地看着別人站着,自己坐着的?”
“可是公主,他是皇帝。”阿顧輕聲說。
“有道理,我都忘了。可是我離開的時候我哥還不是——”
話還沒說完,阿簪粗糙卻溫暖的右手已經捂住了宴池的嘴。她把手掌鼓起,五指并攏,宴池說話時的熱氣呼在她的手心上。
“公主,建議您注意措辭。”
宴池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滿了無奈與控訴。
好在宴戚還是懂她的。過了幾天給她一份宴會名單,折子裏寫着酒宴的标準和流程。
宴池翻着看了一遍,比往年熱鬧許多。
記得以前和小姨一起過年,她們總會在鍋裏炖着各種菜,熱乎乎的米飯一出鍋,再配上豬肉、雞肉,就是一年裏最快樂的時光。
在這個世界裏,宴池也曾和父親一起過生日,但他常年不茍言笑、面色憂郁,即使過年也不會有喜悅的表情。宴池已經習慣,随着年歲漸長,很多事也只是放在心底,不再和別人提及。
今年的宴會總算和往年不盡相同。大概是因為掌權後權勢漸盛,邊關又頻頻告捷,宴戚這才松口,終于願意喜慶些過年。
宴池抱着那張折子看了又看,把喜歡的不喜歡的都寫了回複,終于趁阿顧在的時候把折子遞給對方,“阿顧,抽空幫我拿給我哥。”
“公主——”阿顧猶豫。
“快點啊,我都寫好了。”宴池把折子扔給她,轉身回去睡覺。
不久後阿顧試探着問道,“公主,你怎麽知道我是陛下的人?”
宴池毫不思索地說道,“整個院子只有你是我不認識,而且很能幹的人。”
不管怎麽說,宴池回來的第一個念頭,終于可以安安穩穩、踏踏實實地過個好年。她還惦記着找舒棠的事情,但每次想到要先向宴戚解釋,又覺得頭緒混亂。
宴池打算先把這個年過好——她已經有太久沒有過年了。
那個年是怎樣的?宴池多年後也覺得難忘。只是那時吃了什麽、喝了什麽已經記得不太真切,只記得皇宮之中高高的臺階,難得一見的好天氣,月亮近乎圓滿,臃腫又溫柔地懸挂在天上。
宴池坐在宴戚的右邊,下排坐着的是年輕氣盛的官員、英姿勃發的将士和幾位上了年歲卻儒雅清明的學士。宴戚說完話,大家便按照順序輪流向他和宴池敬酒,宴戚都一一接下,宴池也跟在後邊,一杯杯小酌,說了些場面話。
待到最後,她已經有些疲憊,只是礙于情面,還要再堅持。直到幾位女官過來,都舉止大方端正,舉着酒杯,誠懇地同她祝賀今年。
宴池再擡頭時才看到最後面的女子,她長相清秀,眉毛和唇看着都很倔強。
對方端起酒杯,用懷疑的眼神望着自己,那雙眼睛冷漠又令人難忘。
“你……”宴池有些遲疑,見她酒水見底,于是接過侍女的酒壺給她緩緩斟了一些。
她的呼吸平穩緩慢,手卻有些顫抖。
“恭賀殿下回來,新年快樂。”那女子再次拿起酒杯,微笑着,仰頭一口氣将酒飲盡。
她直直盯着宴池,面色沒有變化,眼中卻有萬千情緒升起又落下。
是舒棠。
在人潮湧動中,她還是見到她。
幹幹淨淨,流露着決然的眼睛。
宴池往後仰着身子,此時月亮也皎潔。
大家都已經喝醉,交談聲逐漸蓋過寒暄聲,梅花沿着枝頭蜿蜒爬上牆,開得優雅恣意。歌舞升平,有人拍着桌子輕聲喝唱,連腳步聲都映着曲子的節拍,不自覺歡快起來。
在這吵嚷聲中,她聽到心髒“咚咚咚”強有力地跳動着,剛才指尖的一點觸碰,是她曾經觸不可及的溫度。
她揚起一抹微笑,是釋然也是愉悅。
那一天宴池很高興,她本不打算多喝酒,只是因為她想念的那個人不在。
但今天,她卻改了主意。
宴池又要了一些酒,見角落裏舒棠也默默将頭偏過來看着她。不想引人注目,于是只是微笑着掃視而過,雙目對視之時,她看到舒棠眼裏一閃而過的失意。
宴戚見她喝得多,忍不住過來提醒她。宴池只是擺擺手,将嘴邊的酒水擦掉,“哥,今天過年,我高興。”
宴戚輕輕拍着她的肩,“注意身體。”
“哥,你招了女官?”
“嗯,剛才和你敬酒的都是近幾年上任的女官。”宴戚看着她們的位置,又轉過身說道,“藏書閣的衛晴、劉璃,兵部的莊嘉和禮部的唐亦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