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讓她墜落(十八)
讓她墜落(十八)
裴雲岫生病,裴雲曼沒過多久也準備回國。
母親和父親嘴上說着“大老遠的回來幹什麽”,但還是十分高興。保姆把家裏打掃得幹幹淨淨,給裴雲曼的房間也換了新的床單被罩。
裴雲岫記得剛回國那一次,她也有過這樣的待遇,只是之後日漸叛逆,和家人的關系越來越差,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她一直住在外面,外面很自由。會孤獨嗎?裴雲岫并不覺得。
憑心而論,比起宴池和陸冰,裴雲岫其實已經足夠幸運,或許是以前還年輕,她不太明白選擇的重要性,但年過三十,她變得成熟,也變得世故了些,突然發現物質在現實生活裏是一件這麽重要的事情。它意味着,當裴雲岫覺得難過的時候,可以獨自坐在一百多平的房子裏買醉,身邊是陪伴左右的小狗;她也可以到外面開車兜風,車子的性能足夠讓她在安全駕駛的前提下獲得更好的體驗。
“而我,難過的時候只能坐在出租房裏默默垂淚,因為那不是我的窩!”宴池曾經無奈地向她抱怨着。
但宴池又和裴雲岫差在哪裏呢?是家庭,身份,還是金錢?
裴雲岫覺得宴池才是一個富有的人,盡管,她們的生活看起來截然不同。但宴池的內心如此強大,強大到可以稱得上是“強悍”,她就像一頭幹淨的駱駝,在茫茫的沙漠上,以忍耐和堅韌尋找着屬于自己的綠洲。
動物是稱不上“可憐”不“可憐”的,因為博取同類的同情并不是他們此生的目的,唯有生存,才是他們在這世界留下一筆的最終動力。而與動物不同的是,宴池始終還在感受,以她自己的身份,盡情揮霍生命,無所顧忌。
宴池當然不知道她在裴雲岫的心裏已經如此“偉大”,如果她知道,一定會讓銀白把好感值打開,哄哄這個動不動就要鬧脾氣的系統。
宴池還是幫灰灰找了領養人,盡管她也猶豫過,但想想自己未來可以預見的那部分命運,想起上個世界還有很多沒來得及安排的事情,她還是覺得,提前讓灰灰找到合适的主人,總要好過那轉瞬即逝的陪伴。
領養人是一對三十歲左右的青年夫婦,男人高大健壯,女人健康高挑,兩個人看起來都有健身的習慣。領養人姓高,他說之前他們在這座城市短暫地工作過一段時間,但這裏的生活壓力很大,租金也很高,最終還是決定回鄉創業。回到故鄉的第三年,他們覺得有能力可以再增添一位家人,才決定過來領養灰灰。
為什麽要收養這樣一只小狗呢?
“因為他太像我小時候的那只狗了。”高先生看着她,拿出手機,裏邊有一張照片,非常老舊,“這是我父親的狗,一只退役警犬,後來它去世了。連我父親看到灰灰的時候都非常驚喜,真的太像了!”
宴池看着手機裏的照片,幼兒光着腦袋,身後是一只身姿矯健、目光炯炯的警犬,拍下這張照片的人想必也偏愛它,快門按下的那一秒洋溢着快樂與深情。
Advertisement
“我父親現在身體非常好,他早上起得很早,我們忙工作,他可以和灰灰在一起散步,日常我們都會非常照顧它的。”
高先生指指停在外邊的車,“我的車也正好,足夠帶他回去。”
宴池探頭,看着那輛車,又低頭看看灰灰,無奈地搖搖頭,“你說,你們這樣我怎麽能拒絕。”
宴池把領養資料遞給他們,雖然此前已經讓他們了解過,“我打印了一部分,老人家可能用不慣手機,可以看看紙質版的。”
此前他說老人也會幫忙照看的時候,宴池就準備好了,只是沒想到人家還是退休的老警察。
“太感謝了!歡迎你來我們家鄉,過幾個月就有柿子了,非常好吃。”
“對啊,我們這邊的柿子是遠近聞名的好吃,到時候你過來,順便看看灰灰。”
“這不太好吧……”宴池佯裝推脫。
“這有什麽,總要定期回訪的啊!”一旁的女生拿出手機,“小池你加上我,什麽時候來提前說,我帶你玩兒幾天。”
宴池心念一動——她知道奶奶是很喜歡吃凍柿子的。
“那要不我就先加上?”她舔舔唇,非常不好意思。
狗狗站起來,清脆地喊了幾聲,圓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她看,好似在說,“得了吧你,有啥不好意思的!”
灰灰還是和他們走了,原本想的離別也沒有那麽難受,它扒拉着宴池的衣服,試圖用奇怪的表情讓她好受一些。誰料宴池還是沒忍住說道,“灰灰,笑得太難看了,不要再笑了。”
灰灰放開它,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好在這家夥還是有幾分良心的,坐在後排露出腦袋,一邊流着哈喇子一邊對着宴池“嗚嗚”,她捏着它的嘴,“行了行了,為了我的大柿子我也會過去的,你別嚎嚎了。”
她總是很害怕離別的時候掉眼淚。
灰灰的眼睛濕漉漉的,像是一小團泉水。車緩緩發動,車尾揚起灰塵,她插着兜一步步退後,看着它離去。
過了很久很久,直到車拐彎的時候,那扇車窗才慢慢地關上。
“總也是很好的主人。”宴池心裏默默想着。
有人殘暴無情,就有人溫暖可靠,多麽神奇而美好的世界,多麽複雜而奇怪的人類。
有幸,我曾參與過,也見證過,一枚小小的善意成為種子,從一個生命離去的時候,漸漸漫游、回歸,來到另一群人的身邊。
————————
裴雲曼回國沒有回家,而是先瞞着父母見了妹妹。
裴雲岫坐在對面,一直感嘆時間過得很快,又好奇姐姐的男友為什麽沒有來。
“我們姐妹倆聚會,就不帶他了吧。”裴雲曼笑了笑,“畢竟在咱倆面前他可是個外人。”
“這話我未來姐夫聽了要吃醋。”裴雲岫打趣她。
“不會的,吃醋我就踹了他。”姐姐給她倒酒,扶着下巴看她。
“想什麽呢?”
“你剛說時間過得很快我都沒有意識到,看着你的時候突然發現,你說得真對,一晃眼你都長這麽大了。”
小時候,她帶着妹妹去院子裏玩兒,裴雲岫就紮着小揪揪緊緊跟在她屁股後邊。她去上學的時候,妹妹還會發信息,奶聲奶氣地說,“姐姐,你什麽時候回來呀?”
現在長大了,她再也得不到妹妹主動發信息了。
“人都會長大的,長大不是挺好的。”裴雲岫端起酒喝了一杯,正好手機提示音響了,她打開看了一眼,是宴池在三人群裏發來的,“送走灰灰了。”
陸冰很快發了一個哭泣的表情。
宴池:你哭什麽。
想想也對,幸得那日大風裴雲岫發現了它,幸得宴池正好在寵物醫院上班,幸得雖然抛棄與傷害經常上演,但灰灰還是找到了可靠溫暖的家人。
果然,陸冰又回了一句,“也是。”
裴雲岫不由得笑了。
“新交的男朋友?”裴雲曼好奇地問她。
裴雲岫搖搖頭,“沒有,一個朋友。”
“真的?”
“真的。”
“我記得你可是經常換男朋友的。”
裴雲岫想了想,“以後不換了。”
“所以,我的妹妹是打算成家了嗎?”裴雲曼笑。
“不是,我打算不婚不育。”
裴雲曼的笑楞住了。
“姐,你幸福嗎?”她沒有回應,只是輕輕地問。
“我覺得是幸福的。”
“那就好,我希望你幸福,我也會幸福的。”
裴雲岫端起酒杯,和姐姐的被子輕輕碰了一下。兩個杯子發出清脆動聽的聲音。
她一直以為自己會在男女情愛中消磨此生,但這短短一年發生的事情卻讓她對生活有了新的認識:縱然身邊有人、手中有錢也可能內心深處空空如也,她自認為游戲男人就能俯瞰欲望,其實也不過在紅塵裏打轉。
生命短暫,她要把更多的陪伴留給哈尼,把更多的的時間留給自己,去尋找值得終生追求的目标。
無論是安羽,還是裴雲岫,她們已經交織了彼此的人生。誠然,安羽的離去帶走了裴雲岫身體中的一部分,但她也明白,她要替安羽再看看這世界。
晚上,裴雲曼的男友開車來接她回家。她問起裴雲岫過段時間是否要回家,裴雲岫說自己還要再想想,“畢竟我還不确定爸媽歡不歡迎我回家。”
“怎麽會呢?”姐姐用胳膊打了她一下,“過段時間可要冬天了,要等就過年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的姐,早點回去休息吧。”
臨走前姐姐還在和她說,“我等你哦,一定要回家啊!”
裴雲岫點點頭。
車窗搖下,男人在車裏,遠遠地向她擺手,算是打了個招呼。
裴雲岫看着車漸漸遠行。
有一瞬間她突然想,這樣的安定感是不是也是世間少有的,是人們一直尋覓的。但感情在緊緊将人連接在一起的同時,好似又使對方都失去了一些自由。
正如一枝花在一夜之間枯萎,她對男女之情突然心生厭倦。
也許很多年前,安羽開着玩笑說起“我願意當你的寶寶”的時候,是她們最接近愛的時候。這種愛究竟是友情的彙總,還是更純粹的愛情,她還沒有想明白。
但那些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了——畢竟愛與自由一向難以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