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讓她墜落(十七)
讓她墜落(十七)
海水是治愈的。猶如置身于羊水中,寬厚的水波足以将身形撐起,次次湧動的浪潮沖擊着輕盈的靈魂。每次沉入水中,她都覺得悲傷正被無邊遼闊的海洋洗淨。
看不到遠方,也不必向前看,有些溫度的水揉動她的臉頰、發絲和胳膊,她在水中劃動,又靜止。
太陽照在臉上,身體與水融為一體。
裴雲岫喜歡海水。只是沒想到會因為小腿抽筋被剝奪掉生命。
其實這樣也是好的,她有些沮喪地想,但她舍不得哈尼。
在即将墜入海中的時候,是哈尼沖過來,奮不顧身地拉着她。她無措地拽動,甩動的尾巴濺起水花無數,只有嘴巴緊緊拉着自己的主人,不肯放棄一步。
裴雲岫試圖推開哈尼,但它始終不願離開。最後的理智回顧,她努力平息恐懼,在水的洗滌中,拒絕了它的邀請。
身邊也有人發現了險情,工作人員帶着救生圈跑過來,被拖着拉回岸邊躺在沙灘上的時候,她看到頭頂的天空,藍得如此純粹寧靜。
浪花湧來,又褪去,水浪沖擊着海岸,發出悠然空蕩的聲音。
哈尼探着頭不斷地舔着她的臉,猶如發現至寶。
“誰是最愛我的人?”
此時,她終于明白了宴池的那句回答,“哈尼。”
或許,她一直默默享受着安羽和哈尼的愛而不自知。自诩為可以為安羽付出生命犧牲自己,卻不願理解她的離開;佯裝自己是哈尼的主人,好似給她提供了美好穩定的物質生活,卻從未為她的不快樂有所懷疑。她總是将自己視作空有財富的國王,但對懷抱裏珍貴的一切視若無睹。
裴雲岫緊緊抱着哈尼,她們都沒有說話。
海水是純潔的,也是無情的。大自然擁有神秘的力量,可以将萬物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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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下墜的那一刻,她好像看到了安羽——她透過水波看着自己,溫柔的,悲傷的。
因為哈尼早早發現異常,工作人員也出現得及時,裴雲岫的身體沒有什麽大礙。
母親打來電話,最先來的不是噓寒問暖,而是劈頭蓋臉的責怪,“讓你這幾天不要出去,你不聽,現在什麽季節了還去海邊,知不知道那裏每天死多少人啊?你怎麽就學不會長大呢,還和小孩子一樣,能不能想想我和你爸的感受?”
裴雲岫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身體,纖長而健康的成人四肢,鏡子裏已是成年女性的面龐,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都是大人的模樣。
她的眼中沒有眼淚,只是疲憊和空洞,還有一絲死裏逃生的慶幸。
沒有什麽比發現自己并不想死而如願以償更值得慶幸的了。
“媽,我累了,要挂電話了。”
“怎麽了,說你幾句就受不了了?你想想我和你爸,我們做生意的時候那可是成天挨罵,我們也熬下來了。”
“是啊,你們太辛苦了。”裴雲岫發自內心地說。
“所以說,別說你幾句就受不了——”等等,裴母才反應過來,哼唧了兩下,“聽你說句貼心話可真難,這話你出國以後就沒和我說過。”
每次說起這些,以前裴雲岫只會說,“是啊,所以你聽着難受,就讓我也跟着難受嗎?”
面對母親,她總會豎起厚重的盾牌,以惡毒百倍、千倍的方式回擊回去。但她獲得了什麽呢?同樣暴躁的母親——
她們就像一面鏡子的兩面,相互傷害,借以在這個世界活下來。
“嗯,我太累了,先睡了媽。”裴雲岫對母親的反應只是淡淡的,她挂掉電話,看向哈尼——
小狗靜靜跟在床邊,滿眼熱切地看着她。
“過段時間我們就回家啦,哈尼,好不好呀?”
哈尼搖着尾巴,興奮地點點頭。
這次到外地,本意是出來散散心,想要理清自己思緒,卻沒想到這個決定差點讓自己和哈尼遭受意外。
第一個趕來的是吳嘉言,他來時風塵仆仆,看着是什麽都沒有準備就坐飛機來的。看着裴雲岫沒什麽事,他才松了一口氣,像是洩了氣的皮球般坐在床邊。
哈尼本想叫他出去,但裴雲岫叫住她,“哈尼,這是媽媽的朋友哦,乖乖的。”
溫溫柔柔地,是裴雲岫第一次把自己看作哈尼的主人。哈尼高興極了,前腳跳起伸出自己的舌頭,眼裏綻放着喜悅的光芒。
吳嘉言不知道,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們。
“你的小狗好厲害。”
“嗯,已經是大狗了。”她微笑着說,感嘆起往昔歲月,“人也已經是大人了。”
“看到你平安我就放心了。”吳嘉言說,“一直想當面對你說抱歉的,還好你在。如果你真的有什麽事,我不知道——”他頓了頓,不再說話。
“我一直都挺好的。”裴雲岫看着他。“在你離開的那段時間,我有了新的朋友,愛人,也過着和以前不一樣的生活。”
“原來你和我不一樣,我還活在過去,你已經向前看了。”
“其實我也一直在往後看,只是我才發現,我懷念的人并不在過去,而是在遠方等着我。”裴雲岫摸摸哈尼的腦袋,眯着眼,感受太陽照到頭發絲上,“以後,我們就各自過好自己的生活吧。”
“真的沒有機會了嗎?那個孩子——”
“沒有。”她打斷他,“我已經有自己的孩子了,我的哈尼。”
她笑着,“畢竟哈尼真的不太喜歡你,我哄得了她一次,但哄不了第二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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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池是在第二天趕過去的,陸冰家裏有事,讓她先過去等着自己。
“我只是溺水而已,你們不用這麽大驚小怪。”裴雲岫試圖安慰她們。
“溺水而已?”宴池看着她,一臉不可置信,“溺水會死人的好嗎?”
裴雲岫心虛,以微笑回報她。
“再說,我也想過來看看你的小別墅。”宴池打量着四周,“畢竟我還沒住過。”
這套房子是之前她和陸冰旅游的時候買下的,那時候還不是很貴,房子地理位置好,推開窗戶就能看到海。
“那你就陪我多待幾天。”
宴池沒說話,起身去廚房,過了好久才探出腦袋,“你這廚房怎麽什麽都沒有?”
“我平時又不住。”
“那你生病了吃啥?”
“點外賣。”
宴池:……
“你想吃什麽,我給你點?”
“好不容易給你露一手,你還沒食材。”宴池滿臉遺憾地走出來。
裴雲岫才想起來,雖然宴池也經常來家裏,但很少留宿,更別說做飯了。
“那……晚上買點菜?”
宴池想了想,“也行,給你開個火,讓你嘗嘗我的手藝。”
兩人到超市買菜,別墅位置有些許偏僻,但好在四周都是旅游景點,宴池租了一個電動車載着她。
天色将暗,這邊的氣溫有點涼,但風吹在臉上,舒服惬意。宴池緩緩開着,見遠處海平線起起伏伏,化作一條銀色細線,映着傍晚紅彤彤的夕陽。
沙灘上還有很多人,人頭攢動,叫賣聲、吵鬧聲不絕于耳。
在擁擠的人群中,一陣奇異的香味傳來。宴池沿着味道開向偏遠地區,距人群處越來越遠,最後竟看到一間格外狹小的店鋪——外面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個小牌子,字體清秀明晰,寫着四個字:花圈鋪子。
宴池回頭看裴雲岫,想了想,打算騎走。
裴雲岫下意識拽住她,“別走。”
只是差了幾秒鐘,鋪子裏走出一個人,她把頭發整齊梳起,手機捧着一個純黑色盒子。
雖相隔不遠,但那女孩兒只關注地看着手中的東西,沒有留意宴池和裴雲岫。
裴雲岫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離那個女人很近,又仿佛與盒子的所有人相識。
“我以為那個奇怪的味道……是什麽線香店……”宴池搖搖頭,和她說道,“我帶你去買菜吧。”
回去的路上裴雲岫問她,“宴池,你害怕嗎?”
“都會成盒兒的,怕什麽。”
“系統,那個小孩兒?”
“是本應該在裴雲岫身上的小朋友,她們有緣,總要再見一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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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麽?”裴雲岫指着盤子裏的菜。
“西紅柿炒雞蛋。”
“我不應該是病號嗎?”
“這就是病號的待遇啊。”宴池面不改色地說。
桌上放了四道菜——西紅柿炒雞蛋,焖蝦,蒜薹炒肉,還有在外邊買的大雞腿。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宴池從包裏拿出酒,默默放到桌上,“夠尊重你吧?”
酒是裴雲岫去衛生間的時候,她偷偷買的。
對方給她豎了一個大拇指。
酒足飯飽,裴雲岫打開電視,用裏邊的播放器播放《淚橋》。
宴池靠在沙發上,一邊看MV一邊往嘴裏塞零食。
“陸冰的爸爸身體好點了嗎?”裴雲岫問。
“好多了。”宴池眼睛盯着電視,想也沒說直接回答,“畢竟歲數大了,身體機能下降也是很正常的事兒,幸虧搶救得及時。”
“你是不是對生老病死都看得挺開的?”
宴池平靜地說,“也還好,主要是沒辦法。”
像她這樣的人,按理說其實擁有了豐富的人生和漫長的生命,但每次面臨死亡的時候,她還是會發怵。不是恐懼,也不是驚慌,而是發怵——
就像你明明不害怕玻璃,但聽到它在耳邊發出的聲音還是會長滿雞皮疙瘩。
“我小時候經常照顧我爺爺,如果能健康地活着當然很好,但如果漫長的生命都失去自由,也很難說是好是壞。”宴池指指電視,“以後有機會我們去看演唱會吧。”
“今天我突然想,如果我死了,是不是也會被裝進盒子裏,什麽都看不到、聽不到了。”
宴池看了她一眼,“你還想在盒子裏看到啥?”
“別打岔……”裴雲岫拿着酒瓶喝了一口,暖意從胃裏湧上來。“不瞞你說,我以前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懷孕,安羽是不是願意做我的孩子,但現在想想,她已經很累了,應該讓她休息了。”
宴池撓撓頭,想了想,還是毫不留情地說道,“你都沒有子女緣,她怎麽投胎做你的孩子啊?”
裴雲岫愣住,倏而發出喟嘆,“是诶,哈哈哈,你說得對!”
那夜宴池和裴雲岫都喝了很多。
裴雲岫抱着酒瓶癱在地上,淡淡地說,“宴池,我真的放棄了。”
安羽,祝你在那個世界重獲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