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事情來得很快。
起初,是夜裏小兒哭啼,家人不論怎麽哄都哄不好,小小稚兒哭得全身通紅、聲音沙啞,家人又累又心疼,要到天色大亮,娃兒才會閉上淚眼睡去。
焦急的父母,把娃兒抱去讓大夫瞧,也看不出有什麽問題,但到了夜裏就又哭起來。
這不是個例。
很快的,硯城裏的小娃兒都在夜裏啼哭,擾得大人入夜不能安眠,甚至連大夫家新添的孫子,也整晚夜啼,做媳婦的坐月子時無法休養,身子比懷孕時虛弱。
既然不是娃兒身體有狀況,有人就猜想,該是外在原因。因此入夜後就不睡,在屋子內外搜尋,察看是否有異狀。
有個愛妻又愛子的男人,連着幾夜沒睡,守夜時坐在門外階梯上,實在支撐不住打了個盹,才閉眼不久,屋裏娃兒的哭聲突然拔高,他驚醒跳起來,看見暗影閃過牆角。
他恨恨跑上前去,要擒抓罪魁禍首,但轉過牆角卻看不見任何人。
正在疑惑時,背後家裏住着娃兒那屋,窗棂被無形的力量猛的一撞,發出震天巨響,小娃兒經此一吓,哭得更厲害。
後來,陸續有人看到暗影,卻都抓不到人,受害的人們讨論時都恨得牙癢癢。
怪事沒有消停,還愈演愈烈,後來連家中沒有娃兒的人也受害。
有幾間屋子毫無預兆的崩塌,所幸沒有人被壓傷,但損失不少財貨。原本以為,是屋子年久失修才崩壞,但就連新蓋的店面,竟也在開幕那天轟然傾頹,吓壞店主與賓客。
店主氣得頭頂冒煙,跑去建造房屋的工頭家質問,懷疑工序有缺漏,甚至是建材以次充好,才會晦氣的在開店當天就出事。
工頭蓋了幾十年屋子,從來都是一絲不茍,用的更是真材實料,性格固執寡言,把名譽看得比性命重要,被罵也沒回嘴,回屋卻懸梁自盡,被家人發現時已經氣絕。
事情一發不可收拾,有人這才想到,趕去木府求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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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代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輕,但是年輕得如十六歲少女,舉手投足間還帶着一分稚氣的,硯城的人們還是頭一次見到,心中不免猜疑,這柔弱的少女能不能承擔責任,為硯城解決難事。
再見到她身旁,跟随着狂發蒼衣、神色冷峻的大妖,全都膽顫心驚,驚愕得連喘息都不敢大聲,更別提是說話了。
穿着寬袖綢衣的姑娘,走到鋪挂白布幔帳的喪家,大妖先出手,撩開層層幔帳。他說到做到,從最小處幫她。
俏臉嫣然一笑,無聲感謝。
嬌小人兒走進以白布結花裝飾的喪家,屋中兒子兒媳穿白麻孝衣,孫子孫女穿白苎孝衣,一身缟素的婦人,則哭跪在丈夫屍身前。
「妳哭什麽呢?」
她笑語如鈴,在哀戚喪家的愁容中,顯得很是自然,痛哭的兒孫們瞧見,傷痛情緒淡去許多,不再哭得撕心裂肺,眼中不再出淚,能夠看得清晰。
婦人擡起頭來,原本滴水未進,又哀傷過甚,幾近昏厥的意識,因串串淚水反潤,不但幹啞的聲帶恢複,連神智也清醒。
「我丈夫死得冤枉。」
婦人說道,不知怎麽的,立刻就知道她的身分,如溺水之人見到浮木,急忙抓住機會懇求。
「請姑娘為我丈夫作主。」
少女粉嫩的唇揚起。
「好。」
姑娘的笑,就如春風,掃去喪家的哀傷。
連圍觀人們的驚慌疑惑,也随這笑一掃而空,就連對大妖的畏懼也消弭殆盡,紛紛不由自主靠得更近,想将她的話語聽得更清晰,将她的面容看得更仔細,多虧蒼黑色的衣袍揚起,劃出一道無形屏障,将她與衆人隔開适當的距離,她才能從容行動。
「身軀雖然已經冷了,但三魂七魄還沒走遠,被家屬的哭聲羁絆。」
白嫩的指尖探出,摸了摸工頭的額頭,微微側着的小臉帶笑,說得很是輕松。
「你的冤枉,就自個兒來說吧!」
話才說出,死去的工頭,驀地深吸了好大一口氣。
「去取些熱水來,喂進他嘴裏。」
姑娘說道。
兒媳搶在婆婆前,急忙沖進廚房裏,再端了一碗熱水出來。因為太匆忙,雙手又抖得厲害,碗裏的水灑出大半,送到婦人身邊時剩下不多。
婦人救夫心切,端碗含了熱水,俯身哺入丈夫口中。
僵冷的身軀,因這口熱水,逐漸軟化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在衆人訝異的注視下,工頭睜開雙眼,原本死去,如今竟然活來。
「姑娘!」
他啞聲叫喚,因魂魄回體,身軀逐漸暖熱。
「新開幕的店面,真是你偷工減料,才會崩塌的嗎?」
她言笑晏晏,問得輕描淡寫,眨動的圓亮雙眸黑白分明。
「不是。」
工頭慎重搖頭。
「我是冤枉的。」
「就算是被冤枉,也不可尋死。」
澄澈雙瞳中沒有怒色,多的是憐憫。
「你死了一了百了,但旁人要是以為,你是畏罪自殺,往後瞧不起你的妻兒,你罪過豈不是更深?」
言語上的譴責,口吻并不重,但死而複生的工頭,卻覺得身上重得像是壓了整座雪山,慚愧得無法擡頭,臉幾乎要埋進土裏。
「我錯了。」
心高氣傲的工頭,對少女誠摯忏悔,從魂魄到肉體完全敬服硯城的主人、木府的主人。
她笑了起來,美目盼兮,輕言柔語,沒有半點屈尊俯就的态度。
「知錯就好。」
得到原諒後,工頭還急着戴罪立功。
「我還知道,這陣子硯城不寧,是出了什麽錯。」
「喔?」
她興味盎然,看了看蒼衣男人,才又說道:
「你說。」
「是紙錢,紙錢出了問題。」
工頭說得信誓旦旦、言之鑿鑿。
「我斷氣後,看見近幾個月的新鬼們哭訴,收不到子孫燒的紙錢,實在死不如生,只能鬧出事端,求得注意。」
「你穿越生死,知曉生人不知道的事。」
她點了點頭,剛要開口,卻看見穿蒼衣的高大身影,已經去門前取來紙錢,無言的遞到面前。她甜甜一笑,接過紙錢仔細看了看,還稍稍摩擦粗糙的黃紙。
「這紙錢做得粗糙,連符文都沒印得完整,難怪會引發怪事。」
「紙錢是在哪間香燭鋪買的?」
她問道。
「啓禀姑娘,是庇福香燭鋪。」
有個男人搶着回答,還說得很是仔細:
「硯城裏原本還有幾間香燭鋪,但庇福的價壓得最低,別的香燭鋪不堪長久虧損,紛紛關門,庇福就成了唯一一家。」
這次,不需她說話,也不必蒼衣人動手,幾個人腦筋動得快,一聽到問題出在紙錢,就去庇福香燭鋪把店主抓來,推推嚷嚷的扭送到工頭家外頭,店主不甘心的大吼大叫:
「你們做什麽?」
店主放肆的質問,兇狠異常。
「放開我、放開我!」
清脆好聽的聲音傳來:
「是我要見你。」
神情兇惡的店主,原本還掙紮不休,險些就要掙脫,但聽見這句話後,卻撲通一聲雙膝跪下,雙腿就像被無形枷鎖箝制,想站也站不起來,更別提逃離。
兇惡的神情,微微扭曲起來,洩漏恐懼。
白布結花全化為數不清的白蝶,群起翩翩飛舞,日光被蝶翅遮掩,變得柔和不再熱燙刺眼。白麻白苎溜下,層層鋪蓋粗糙冷硬的地面。
在衆人的注視中,繡着桂花的淡黃色鞋,踏過厚軟的麻與苎,原本冷冷的白,都被染上暖暖的淡黃,還有桂花的香氣。
她停在店主面前,遞出那疊紙錢,不惱不怒,語音仍軟甜醉人。
「是你粗制濫造的紙錢,惹得這幾個月來新鬼不寧嗎?」
店主仰望着眼前少女,縱然對異象感到畏懼,仍靠惡膽強撐不肯承認,硬是不肯松口,還企圖辯駁:
「只有這疊印得不完整,最多再補,或是退錢。至于以往那些,都已經燒盡了,怎能誣賴我?」
死無對證,又看她是柔弱少女,他狡辯得一點都不心虛。
「你膽子真大,趁着硯城改換責任者,觑了作惡的機會,賺得許多不義之財。」
她仍紅唇彎彎,莞爾一笑。
「既然沒有物證,要讓你心服口服,只能當面對質。」
此話一出,別說是店主,衆人都訝然。
人鬼殊途,受害的新鬼如何能現身對質?
她望向一旁,綢衣寬袖下的小手擡起,指尖白皙得猶如發光。不需要開口,澄澈雙眸望去,大妖即刻往前一步,與她貼身而站。
清麗小臉上漾出的笑,美得沒有事物能比拟。她握住他手,妖斧在兩人的手中現形,隕鐵為柄、金剛做面,斧面上淺刻古老文字流過金光,舉起時金光彙聚到鋒利的斧口,亮得無法直視。
「開。」
她說。
妖斧直劈而下。
陡然,金光劃過之處,現出極細的一線。
細線起初筆直,接着扭曲起來,時而鼓時而縮,還漸漸變粗,森冷寒氣從中吹出,線中漆黑得沒有一絲光,四周的空間被推擠,一只只扁平漆黑的手争先恐後探出,将線擠得扭曲,還蠕蠕而開,直到被撐到足夠大時,一團漆黑之物從中落下。
照射陽光後,黑漸漸褪去,顯出各種顏色來。
發的光澤、唇跟指甲的薄紅、肌膚的肉色、壽衣的白、壽鞋的深青等等。待到顏色恢複時,體型也從扁而膨,恢複生前模樣。
人群中發出一聲驚叫。
「爹!」
喊出聲的人,驚得猛揉眼,再三确認沒有看花。站在香燭鋪店主前,氣得五官扭曲的,分明是三個月前,舉家冶喪送走的親爹。
從撐開的線中,落下的漆黑愈來愈多,逐一恢複形狀顏色,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是新近死去的硯城居民,除了沒有影子外,模樣都與生前相同,惱怒的圍住哆嗦不已的店主。
妖斧在姑娘與大妖的合力下,劈開陰陽之隔,衆人在朗朗白晝下,親眼看見鬼。
「你害苦了我!」
「恨啊~」
「不可饒恕!」
「子孫燒的紙錢,我一張都沒收到!」
「好恨啊~」
「還錢來!」
「對,還錢!」
衆鬼一擁而上,圍着哆嗦抖顫的店主讨帳,因是親眼看見親人燒了紙錢,所以短少多少冥饷都記得一清二楚。有的本就精刮,死時抱着算盤不放,現在終于派上用場,除了缺損的冥饷,還要加上利息計算,邊嚷着恨啊好恨好恨,指下算盤珠嗒嗒嗒打得飛快。
作惡的香燭鋪店主,躲過人的問責,卻躲不過鬼的讨要。
衆人訝異之餘,望向姑娘的神态也截然不同,因她能說服大妖,做對硯城有益之事,不但體恤人,也體恤鬼,是之前責任者力所不及的。
原先的猜疑,全都一掃而空,人們打從心中對她滿是敬服。
元兇已找到,衆人舍不得她在一旁等着,連忙找來一頂裝飾得精巧講究、紅緞作帏的小巧素轎,在靠椅上鋪了厚軟真絲,恭敬請她上轎,要送她回木府休憩。
她看着素轎,明媚可人的一笑,問道:
「只有一頂嗎?」
衆人醒覺過來,想到大妖協助,功不可沒,對恩人不敢怠慢,但大妖健壯過人,沒有合适的轎子,人們商量着該去誰家牽匹适宜好馬時,卻聽得沉而有力的嗓音說道:「我用走的。」
「那也要一起回木府喔。」
她叮囑,依依難舍。
見到他點頭,她才拂開轎前垂纓,坐進典雅素轎,由八個經驗最豐富、腳步最穩健的轎夫,前四後四的擡起,确定步伐邁得小而穩,就怕颠着轎上的硯城之主、木府之主。
在大妖身後,硯城居民們亦步亦趨,跟随着素轎走過街道,禮敬又愛慕的舍不得離去,都想着能多看一會兒那嬌小的身影就是無上榮幸。
木府的石牌坊後,幾個穿着素雅,衣衫邊緣暈染深淺墨跡的奴仆,垂首等候着,鼻眼有大有小,手腳有長有短,并不是很對稱,有的肌膚上還留有皺摺,都是先前所繪的紙人化成。
因人們對她的崇敬,她的能力增強許多。
先前連行走也頹軟的紙人,此刻動作靈巧,精致到眼睫與指甲都清晰可辨認,輕巧攙扶姑娘走出素轎,另一個撐着紙傘上前,為她遮蔽烈日,伺候得很是周全。
「謝謝你們送我回來。」
清脆悅耳的聲音說,轎夫們聽入耳,都覺得神清氣爽,感覺年輕好幾歲,長年因擡轎勞累的腰痠腿疼,全都不藥而愈,對她敬意更深。
奴仆們簇擁着少女,不忘禮敬大妖,穿過明顯被打理過,處處花木扶疏、窗明幾淨的亭臺樓閣,來到先前兩人喝茶的廳堂。
綢衣的衣角飄飛,繡着桂花的鞋踏上海棠花鋪就的軟毯,走到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的桌邊坐下。
「我們再喝杯茶。」
他依言再來到木府,她烏黑的雙眸,盡是藏不住的歡喜,戀戀追着他的一舉一動。
「要喝女兒環?還是嘗嘗別的?」
「都好。」
「那,就喝碧螺春。」
她走到牆邊櫥櫃,拿了另一個茶倉,再回到桌邊,因為是不同茶葉,水溫、時間、分量都另有講究,比泡女兒環更複雜,用的茶具也更多。
雖有奴仆能代勞,她也不假旁人之手,親自且仔細的泡茶。
待到卷曲成螺、銀綠隐翠的茶葉,在熱水中徐徐舒展,釋放甘美滋味後,白嫩小手持着茶壺,為空杯倒入淡綠茶湯,看着他飲下。
「味道跟女兒環不同,別具一番風味,也是好。」
他說道。
「碧螺春是由少女所采,又稱『佛動心』。」
嬌甜軟語說着,紅唇映着白瓷杯、綠茶湯,格外潤軟誘人。
「我這兒還有很多好茶,你要常來,我每種都泡給你喝,好嗎?」
茶名有春,清麗小臉也有羞羞春色。
連七情斷絕、六根清靜的佛都動心,他是妖,縱然長年心如止水,卻不是鐵石心腸,熱茶暖了他的胸腹,她毫不隐藏的情意與殷勤則暖了他的心,他無法拒絕,也不想拒絕。
「好。」
他承諾。
「你真好。」
姑娘粲然一笑。
「你跟我,能融洽相處,或許過不了多久,人跟非人也能處得很好,彼此不厭棄猜疑。」
今日協助冤鬼,此例一開,往後會有更多事需要處理。
想着想着,她陡然坐直,輕呼出聲:
「啊。」
「怎麽了?」
她咬着綢衣的袖,眉目彎彎,一會兒才說:
「手來。」
他濃眉微挑,問也沒問,伸出寬大厚實的手。
「這是我的名字。」
白嫩的指尖觸及粗糙掌中,一筆一劃都很慎重,猶如直接寫在他心上。
「別人都不可以喚,但,你可以。」
歷代木府的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名字。
名字是最強的咒,若是被知曉,就可能受制于作惡的一方。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責任重大,安危牽系整座硯城,所以若是男的,就稱為公子,若是女的,就稱為姑娘,名字都被深藏。
而她,毫不保留的告訴他。
信任與情意,深重得讓他淪陷,啞聲低喚她的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