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第二天,他首次進了硯城。
木府占地廣闊,他早在雪山上時就已經看見,所以不必詢問任何人就能找到。事實上,人們看見他就早早回避,只敢站得遠遠的,投來恐懼擔憂的張望,他就算想問,也沒人敢靠近。
木府前,有一座石牌坊。
當他踏入牌坊後,手中的茶花散落,片片花瓣飛舞,紅豔豔的一瓣又一瓣落在前方引路,領着他經過曲折回廊,跟重重樓房與庭院,走了好一會兒才在一間廳堂裏看見她的身影。
嬌小的她手握白玉筆管的毛筆,以碧玉為硯,在素白宣紙畫上墨跡,桌案四周有許多揉皺的紙團,都是畫得不滿意被丢棄的。
她畫得很專注,輕咬潤紅下唇,綢衣的寬袖褪落到肘上,顏色不是前日桂花的暖黃,而是蒼黑之色──跟他衣袍相同的顏色。
毫不隐藏的期待,讓他猝不及防,胸口湧現不曾有過的奇妙感受。
茶花的最後一瓣,落到桌案上,她才擡起頭來,俏臉上盡是驚喜,雙眸比最亮的星星更璀璨。
「你來了!」
她迫不及待就要走來,但驀地又看了看宣紙,下定決心的吸了一口氣,嚴肅的說道:
「請等等,我要再試試。」
她屏氣凝神,在宣紙上作畫,線條卻歪歪扭扭,連個圈都畫不圓。
起先是五官,再來是衣衫,接着是手腳,勉強看得出是人形,都畫完後才在空白的眼中點睛,宣紙開始無風自動。她擱下毛筆,沿着濕潤墨跡邊緣把宣紙撕下,灑落在地上。
「起。」
扭曲的紙片,應聲直立,還膨起變得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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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欣喜不已的拍手,又說了聲:
「走。」
紙人邁開腳步,搖搖晃晃的走了幾步,卻愈走愈軟,最後倒伏在地上,線條歪扭的腳揮啊揮。
「還是得自己來才行。」
法術失靈,她也不惱,俏皮的吐了吐舌頭,離開桌邊忙碌起來,走到貼牆而建,矮到必須蹲下低頭,高到廳堂梁下,大小不一的木櫃搜尋。
廳堂外的庭院,簇簇綻放的粉色海棠,花朵争相離了樹,柔蔓袅袅飄舞到木櫃旁,朵朵堆疊成階梯,讓嬌小的她便于看清每個木櫃裏藏放的珍品,能伸手取到要用之物。
密密層層的菲薄花瓣,穩穩托住小巧繡鞋,她仔細甄選,總算選到招待貴客的器物,小手伸向一套輕巧細致的白瓷茶具。
海棠為了讨她歡心,飛湧入櫃要代勞,她卻說道:
「不用。」
粉粉的花瓣落下,不敢僭越,鋪落地上化為軟毯。
兩盞一套三件的蓋碗,先被放置到桌上。原先的墨跡被花瓣擦拭幹淨,連宣紙也被挪到一旁,因為挪得有些急,一些花瓣夾入宣紙,粉嫩的顏色浸染素白,像是宣紙上也開了朵朵海棠。
再取來小巧的茶倉,端來彎彎竹節做提梁的陶壺,她才回到桌邊,笑意盈盈的招呼。
「請坐。」
她打開茶倉的蓋,在彼此杯中倒入适量外型小巧圓卷,細細銀白毫毛下隐約透着翠綠色的茶葉。
「這是女兒環,選最細嫩的茶芯,再用鮮花相疊,烘焙五次後制成,前後要費時一個月。」
指尖輕撫過陶壺,熱而不燙的清水就盈滿其中,随着她将熱水緩和的倒入杯中,翠綠芽苞翻滾,釋放出清澈透亮的淺黃色茶湯,茶香與花香萦繞滿室。
倒掉第一泡茶湯,她請他飲用第二泡。
他舉杯喝了一口,果真滋味醇厚,就停也不停,把一杯都喝盡。
「喝得出是什麽花嗎?」
她笑問,再為他杯中添茶。
「桂花。」
這味道,他昨日聞過。
「很香,但是,在妳身上時更好聞。」
俏臉微紅,伶俐的她一時語塞,一會兒後才說:
「我是特別為你準備的。」
喝下肚的茶湯,不知怎麽的竟變得更熱燙,染得他胸腹暖熱,戾氣在茶香與花香中漸漸消弭。與她相處時,他竟覺得比高踞雪山,只有妖斧作伴時,心緒更平靜。
杯中的茶環,經過幾次沖泡,仍是嫩葉連莖、柔軟鮮嫩,沒有丁點兒破損,滋味也沒有減損,依舊潤滑回甘。
「木府很大吧?」
她問。
他點點頭。
的确,若沒有茶花的花瓣引路,他或許找不到這間廳堂。
「歷代硯城的主人,就是木府的主人。」
她看了看廳堂外,庭院裏奇花異草、果木如雲,笑得有些困擾。
「木府大,硯城更大。身為硯城的主人,城內要是有不能解決的事,都必須由我處理。我能力有限,要一個人做這些事,真怕會忙不過來,哪處生出錯漏。」
或許,是滿地揉亂的紙團,跟趴軟在地的紙人太不忍卒睹。
或許,是她眼眸裏的擔憂太惹人憐愛。
或許,是茶太芬芳可口。
總之,胸腹間的暖熱,将話語推滾到舌尖,他沖動的說出來:
「我幫妳。」
她轉過頭來,隐藏不住喜悅。
「真的?」
「真的。」
他點頭。
「我從不食言。」
「謝謝你。」
澄澈雙眸盈滿欣喜,以及純然感激,憂色一掃而空。
「不過是還妳請我喝茶的人情。」
他這麽跟她說。
他也是這麽跟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