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蚊群萦繞不散。
硯城裏的人與非人,被騷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被叮咬時很疼,皮膚會紅腫,擱着不管一夜也就好了。但是,沒人受得了一再重複被叮咬,忍不住動手去抓的,皮膚上還會布滿抓痕。
就算發起狠來,睡前把房內蚊子都撲殺淨了,蚊嘴還會落在衣裳裏、桌椅上、枕褥間,刺得人與非人都難以入眠,當真如坐針氈。
就在人與非人們讨論着,該不該去木府,求姑娘解決蚊患,卻又遲疑着,不敢幹擾即将到來的婚禮,全都忍了再忍。
瀕臨無法忍耐時,信妖化身白衣公子,大搖大擺走出木府,到了硯城裏最大的藥鋪裏去,指手劃腳的安排,吆喝着要夥計們打起精神。
「把荠草幹拿出來,快快堆到門外去。」
他吩咐着,已經跟青兒問出辦法,底氣十足,邊走邊叫嚷:
「喂喂,你們都別閑着,有幹的荠草就拿來,草幹可以,枝幹也好。」
人們不敢怠慢,全都行動起來,各自去翻出荠草。
荠草有藥效,能利水、止血、明目、清熱解毒等等,藥用價值很高,每間藥鋪都存留不少。尋常人家裏,聞得曬幹的荠草有清香,會拿來做枕,睡起來很舒适。
不只如此,鮮嫩荠草吃來滋味也好,人們會采來炒着吃,見到野地裏有荠草,都放任長着,不會去除。
在信妖的監督下,四方街廣場上很快堆滿荠草,還分了好幾堆,每堆都有一個成人那麽高。
見到荠草高堆,信妖滿意的巡視,繞了幾圈後停下步來,面向黑龍潭的方向大聲喊道:
Advertisement
「見紅,跟妳借個火啊!」
聲音剛落,黑龍潭中就鼓起一團烈烈火球,遠遠的朝信妖撲過來。
還好他機警,預先躲在一堆荠草後,火球撲上幹荠草随即燃燒,火焰滾過處冒出煙來,随着煙飄開,蚊群逐漸稀疏,偶爾有落單的,被燻後也飛得歪歪斜斜,彷彿醉酒的人,反應變得很慢。
直到這時,信妖才站起身來,朝黑龍潭嘀咕:
「哼,臭泥鳅,我跟見紅借的,你搶什麽功勞!」
他信手拾起一杆前頭悶燃的荠幹,交給站在一旁的年輕男女,諄諄囑咐着:
「這荠草啊,又名護生草,用龍火點燃後,無論蚊啊蛾啊都不會靠近,你們就不會被叮咬了。」
人們連連道謝,各自取了荠草回家,煙散得愈來愈廣,煩人的蚊也漸漸消失,人與非人的臉上終于又有笑容,就算留有紅腫的,也不再擔心,連貓狗都松了口氣。
信妖還在吩咐:
「荠草燒光了也不要緊,去采鮮荠草花,放在枕席下也有效果。」
他邊走邊說,冷不防撞上一只全身黑毛滿滿、眉骨深深的大猩猩。
「唉呦,你杵在這裏做什麽?」
大猩猩張開嘴,話說得慢,動作也很慢。
「姑娘……要紅布……用……我的……血……去染,布……會……很……紅……」牠伸出手臂,黑毛太茂密,只見毛而不見皮,有幾只蚊在濃毛中迷路,被糾纏着無法動彈。
「不用了,姑娘已經選定,用茶花樹的紅。」
信妖忙勸着。
大猩猩還在堅持:
「真……的……我可以……」
「我會告訴姑娘,你有這份心意。」
信妖笑着說,将多毛的手臂推回。
「你要是舍血染布,到婚禮那日就不能一起慶賀,更不能看見姑娘穿婚服的模樣,豈不是很可惜嗎?」
大猩猩收回手臂,慢慢搔了搔腦袋,冒出幾只昏昏的蚊,終于不再堅持舍血,低頭致意後又往雪山方向而去。
信妖松了一口氣,幸好猩猩明理,也期待見到姑娘穿婚服,否則若真取了猩猩的血染布,即便再好看,布也染了腥氣,哪裏還能用?
嗡嗡……
微弱蚊鳴響在耳畔,他動作很快,揮掌拍了過去。
啪。
蚊子被拍死,印在白衣上,他嫌棄的拍了拍,蚊屍飄然落地,碎碎的橫七豎八。提起衣角細看,發現竟留了淺淺的痕,他懊惱得不得了,盯着考慮該怎麽去除。
只是,愈是看得久,衣角上的印痕,看來愈像是……像是……像是……
信妖看得更仔細,腦袋歪歪。
這是個「口」字嗎?
他磨了磨衣裳,蚊屍留的痕就淡去。
唉啊,肯定是他太忙,一時眼花了啦!
信妖甩甩衣袖,快步離開四方街廣場,惦記着要去告訴山麓上的茶花樹,婚服的顏色選用花色,雷大馬鍋頭的要用單瓣那色,姑娘的則是要用重瓣那色。
在背後,蚊屍滿地,陷入五彩花石裏,碎屍拼成大大小小的無數「口」字,全都噤聲無言。
那些散布在人與非人的發鬓邊、衣裳裏、被褥上,曾有過蚊蹤的地方,「口」字都無蹤,卻不是消失。
它們靜靜等待。
等待開口的那日到臨。
到時,它們會說。
說出那句至關重要的話。
柒 圓夢
封印碎散。
比沙更細碎的粉末堆積,從無逐漸到有,起初只有輪廓,還看不分明,随着封印碎裂更多,積累速度變快,眼耳鼻舌身意覺醒,顏色、聲音、氣味、觸覺都鮮明起來。
花的顏色,深的淺的奼紫嫣紅開遍,瑰麗缤紛過後,只剩桂花淺嫩的暖黃。
花的香氣,濃的淡的芬芳馥郁襲人,暗香浮動飄散,最清晰的是沁人心脾的淡淡桂花香。
顏色與香氣滲入夢中,化為影像浮現,從模糊難辨,逐漸愈來愈是清晰。
雷剛在夢裏醒來。
記憶突破生死屏障,昔日歷歷在目。
那日那時,深深刻進神魂的最難忘景象。
穿着淡淡暖黃色無繡綢衣的窈窕身影,嬝嬝婷婷從山下走來,樹林濃密高壯,嬌小身影一會兒看得見,一會兒又隐在深深綠蔭裏,這樣重複了幾次,他才察覺自己在注意她。
他是蒼狼,聲名遠播的大妖,來到這座雪山多年,只有妖斧陪伴。
經歷過太多戰役,即使隐蔽在此處多年,寒風冷雪洗淡血腥氣味,但與生俱來的戾氣難消,力量又強大得無法隐藏,雖然從不曾在硯城挑起事端,卻總招來忌憚,甚至莫名的敵視,沒有人敢靠近。
唯獨她,嬌小柔弱,眉目如畫,一步步走來。
終于,她走出杉樹林,纖足踏上雪地,行走得更慢,足印在雪上小巧可愛,桂花的淡雅香氣,化去冷雪凜冽,雪山間飄起暖甜花香。
步履來到他面前才停下,粉嫩雙頰有些微紅,氣息略喘,未語先笑。
那笑,讓天地萬物都黯然失色。
「你好。」
她說道,聲音清脆,清澄如水的雙眸直視。
他很久沒說話了。
但,她特意前來,語氣友善而誠懇,他無法漠視,于是點頭致意。
紅唇彎彎,笑得更美。
「我是這任硯城的主人。」
長睫輕眨,語聲柔柔。
「今天,是我接任的第一天。雖然慢了許久,但是,我代表硯城歡迎你的到來。」
他微微側頭,難得感到訝異。
前任的硯城主人,對他的存在冷淡甚至是厭惡,又沒有能力驅趕他,只能勉強忍受他的存在。而她,在接任的首日,就親自來到雪山山麓上釋出毫無保留的善意。
嬌小的身軀轉身,望着山下景色,嘆息的出聲。
「從這裏看,硯城很美吧?你一定是看不厭,才會留在這裏。」
她輕聲說着,側身時淡黃色的綢衣款款擺動,盡責的襯着她雪膚花貌。在她身後,是青山環繞,形如大硯的城。
「硯城裏也美,泉水潆回,處處有樹有花,你願意去看看嗎?」
他看着她好一會兒。
「妳不怕我?」
低沉的嗓音很嘶啞。
他雖已化為人形,沒有鋒利的利爪獠牙,但眼神仍森冷淩厲,蒼黑的長發狂野披散,因為獨居太久而衣衫褴褛。
就算不知道他的名聲,這模樣也足以讓人退避三舍。
「為什麽要怕?你又不曾傷害過硯城裏任何人。」
她歪着頭,巧笑倩兮。
「我們不需要敵對,也不需要漠視彼此,或許,還可以好好相處。」
柔弱得如初開花兒的少女,竟跟萬妖萬魔都懼怕的他,提議要好好相處。
這纖細的身軀,哪來這麽大的膽量?
一陣風雪吹來,綢衣飛揚,她彷彿随時都會被吹走。
「這裏太冷,不好說話。」
白潤的小手擡起,取下簪在烏黑發間的茶花,些許光滑發絲散落。她無畏的靠得更近,遞出茶花,綢衣寬袖輕輕拂過斧面。
「如果你願意的話,明天就帶這朵花到木府來,我請你喝最好的茶。」
他自然而然的接過茶花。
鮮妍的花朵,瓣瓣酡紅,是綻放得最美的時候。
然而,這麽美的花,也不及她下山前望向他時,那期待又略微羞澀笑容的千萬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