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妻子離開一陣子後,王欣才冷靜下來,尤其是親自照顧兒女,才曉得妻子平時多麽辛勞,仔細回想她的賢慧,心中很是懊悔,想去接回妻子卻又拉不下臉來,所以鎮日都愁眉苦臉。
為了躲避債主,他不敢待在家裏,出門溜達時不敢走熱鬧的街道,都在城冷清的地方徘徊。
有一日陽光猛烈,他被曬得口幹舌燥,找不到片瓦可以遮蔭,像頭無家可歸的狗,歪倒在一座破屋的牆角。
驀地,有聲音傳來。
「王老板!」
起初,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仍閉眼不動,直到對方伸手在他肩上輕拍,他才驚慌的睜開眼,第一個反應竟是縮頭想躲。
「王老板,您怎麽了?」
對方語氣殷勤,很是關懷。
連日被追債的王欣,許久沒聽見這麽親切的語氣,更別說是「老板」的尊稱,心中陡然一暖,轉頭看向對方。
只見那人笑容滿面,衣衫整潔,是個年輕男人,看來有些眼熟,卻一時記不起是誰。
「呃,請問你是哪位?」
王欣問道。
對方笑得更開:
「王老板貴人多忘事,我是陳四,在城南開館子,跟您買了好幾年的鮮菌,蒙您的好貨,小店生意不差,吃過的都說好。」
王欣這才想起來,的确跟陳四有生意往來,只是他以前眼高于頂,只對大客戶殷勤,總懶得應酬陳四這種小客戶,每次也沒好臉色,甚至來往了幾年,也記不清對方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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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落魄了,人人都給他臉色看,這個他以前瞧不起的陳四,卻對他友善得很,讓他不禁汗顏。
「王老板,我正要去朋友那兒聚會,碰巧遇到您,幹脆就一塊兒去吧!」
陳四笑咪咪的說着,禮貌周到的欠身。
陽光毒辣辣的曬在頭上,聽到有地方可去,王欣實在心動,但是他又擔心,一旦跟陳四去了,聚會上要是有債主,到時場面可就難看了。
他面露難色,左右為難,陳四勸得更殷勤。
「走吧,就當給我一個面子。」
就這麽又請又哄的,王欣被帶往幾條街道外,一間三房一照壁的宅子,不論是照壁的石砌勒腳、刷得粉白的壁心,或是庭院裏鋪着五蝠捧壽的青石,處處都講究,還有模樣俏麗的年輕女子們走動,全是這家丫鬟。
宅子裏賓客約有六、七個,身旁都各有兩個丫鬟伺候。
他們有的穿着華麗、有的穿着簡便,相同的是個個都面帶笑容,友善而親切。看态度、聽言語彼此熟識,只有他一個是生面孔。
陳四對衆人介紹,大夥兒都笑着招呼,丫鬟們一起屈膝為禮。
「王老板好。」
「啊,原來,小陳館子的鮮菌就是跟您店裏買的,我吃過幾回,真是鮮得我差點連舌頭都吞掉。」
「真羨慕,我還沒這口福呢!」
「王老板快請上座。」
衆人熱情迎接,來到客廳裏圍着圓桌坐下,把主位旁的位子讓給他,最好看的兩個丫鬟靠過來伺候。
豪宅主人是個中年男人,體态瘦削,穿着濃濃墨綠色的衣裳,沒有讓丫鬟動手,而是親自倒茶,臉上笑意盎然。
「久聞王老板大名,今天您能光臨寒舍,實在是我等的榮幸。」
主人徐聲說道,倒入杯中的熱茶飄散着說不出的香味。
「來,請用茶。」
「多謝。」
王欣喝了一口,訝異茶湯滋味意外的甘美,不論鼻端或舌尖,都萦繞着茶湯的芬芳,就連他最富貴時嘗過的好茶,也比不上萬分之一,還令他原先的疲倦與幹渴都消失,整個人精神為之一振。
再加上衆人左一句王老板、右一句王老板,敬重又有禮,熱情得讓他遺忘這陣子受的冷臉,他彷彿回到意氣風發,人人争相讨好,拜托他收購或販售菇菌的昔日。
「我姓呂,單名一個登,喜歡結交朋友,到家裏喝茶談天,承蒙大家不棄,每旬的第一天都到我家相聚,大家都是老面孔,今日有王老板加入,真是一大喜事。」
主人聲音低沈好聽,說話時有歌唱般的音律。
王欣一邊喝茶,一邊聽着,覺得有些暈暈然,全身上下、從裏到外說不出的舒服。
「今天該輪到誰說了?」
呂登問道。
有個穿油布衣袍的男人開口:
「我。」
人們的視線都望向他,王欣也不例外。
「你有什麽事要分享?」
衆人一致問,連丫鬟也一起說着,聲音在屋宇中回蕩。
「我姓簡,名益,是上回才來參加的。」
他說得仔細,娓娓道來。
「今天,我決定說出自己的事。
我專賣梳篦,挑着擔子走街竄巷,用過我家梳篦的,都會再光顧,所以生意不錯,娶妻生子後,還有一筆不少積蓄,日子過得舒适。
但是,去年初冬時,我遇到一件事。
有個女人長得很豔麗,在街角開了間茶鋪,雖不接待女客,但每日都客滿,沒有座位的男人們在旁站着,也不肯走。
她跟我買梳子,請我喝一杯熱水。說也奇怪,熱水經過她的手,就變成香噴噴的茶,我被迷住,從此每日都去喝,連生意都不做了。
妻子哭着罵我,我無動于衷。
孩子哭着求我,我置若罔聞。
只要想起,那女人身上的花香,我就被魅惑,非要去茶鋪見她。最後,妻子哭着來拉我,用力到把衣衫扯破,質問我,明明說過只愛她一人,永遠不會離開她。
但,我一心只有那女人,就對妻子說:『不,我愛的是她。』
那天之後,我不知怎麽醒了,杯子裏的茶,變回無味的水。
想到對妻子失言,我連忙趕回家,卻不見妻子與孩子,看桌上的字條,才知道她對我死心,連孩子也帶走。」
聽見妻離子散的慘況,王欣心有戚戚焉。
不同于簡益,他還要照顧兒女,笨拙得焦頭爛額。
「簡兄辛苦了。」
呂登點頭,面露同情。
「說來,都是那人的錯。」
他說。
在座的賓客,除了王欣外都贊同。
「是啊!」
「唉,被那人禍害了。」
「跟我們一樣呢。」
王欣聽得迷糊。
「那人?」他很困惑。
呂登點頭,很肯定的說:
「是啊,那人。」
帶他來的陳四補充:
「就是木府裏的那人。」
木府?
王欣愣愣的手腳一顫,腦中閃過警覺。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歷代的主人都很年輕,如今在木府裏的,是個語音清脆,模樣彷彿十六歲的少女,神情舉止帶着一分稚氣。
他們所指的,不就是……
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甘美的茶湯在他體內流淌、滲透,內外相乘的力量,讓警覺淡去,他的瞳眸無神,茫茫然跟着點頭。
「那人。」他說。
「對,」
所有人點頭,重複。
「那人。」
穿黑底繡金衣裳的男人咳了咳,吸引衆人目光。
「我的事情,雖然大家都聽過,但王老板不知曉,就請讓我再說一遍。」
「我贊成。」
呂登說道,和藹又可親,眸光映着衣裳,有墨綠的顏色。
「大家覺得呢?」
除了王欣,衆人異口同聲,連點頭的幅度都相同。
「好。」
男人就說了起來。
「我父母開小館子,賣的是酸湯魚。」
他沒提自己的姓名。
「賣酸湯魚辛苦,賺的都是薄利,我不願意接手,就拿了父母的積蓄,想着要到山路上開間店鋪,賣些瓜果或簡單吃食。
但是,店鋪開了,卻沒人光顧,本錢很快就要蝕盡。
我到處去看,發現人們常走的山徑就那幾條,山口早有店鋪,難怪害我生意不好。
想了幾天,我終于有了主意,跟獵戶買來一只中了陷阱的虎,偷偷關在籠裏飼養,給食物讓虎養傷,還用長矛戳刺,激發虎的獸性。
一個月後,我縱虎歸山,再放出風聲,說猛虎傷人,人們害怕起起來,就不再走原先的山路,轉而經過我的店鋪,讓我由虧轉盈。
那時,我每天賺的錢,比每天拍死的蝴蝶更多。
誰知道,不久後,我的店鋪突然消失,連那條山路也不見。
我倉皇在山口徘徊,卻遇到獸性大發的虎,抓得我滿身都是傷,好不容易才脫身,雖然活命卻賠光銀兩。」
王欣聽着,隐約想起,曾經聽妻子提起。
有人在山裏迷路,繞了好幾天都走不出來,以為就要死在山裏。後來,是靠一只蝴蝶帶路,才能活着回到硯城……
「說來,都是那個人的錯。」
同樣的語句、同樣的語音,打斷他的回憶。
呂登看着他。
所有人都看着他。
「是啊!」
「唉,被那人禍害了。」
「跟我們一樣呢。」
「是木府裏的那人。」
那些字句,溜入他的耳,滲入他的腦,思緒被侵吞,他不由得點點頭,說出跟衆人同樣的話語:
「是,」
他贊同。
「都是那人害的。」
他何嘗不是如此?
要不是那人,真菌不會來到硯城。他就不會去取真菌,先是用蠶,後用牛羊來培養,更不會賠得血本無歸,落到如今凄慘的下場。
是了。
都是那人。
都是那人所害!
他深深恨了起來。
跟衆人聊過後,因為有了可恨的對象,他就輕松了起來,随着人們說說笑笑,沒有發現嘴角勾起的弧度,變得跟衆人都相同。
直到聚會即将散去,呂登揮了揮手,一旁俏麗的丫鬟就捧來一疊紙,分送給參與聚會的人士。
那是張黃紙,寫了個看來潦草,卻很有魄力的「福」字,字乍看是白色,細看帶有淡淡的紅。
黃紙遞到面前時,王欣猶豫着,不敢伸手去接。
「我、我沒有銀兩。」
這樣的字符,通常是有咒力的人所寫,要花費銀兩去換,才能把福啊、安啊、吉祥、如意之類的請回家中。
呂登笑了笑,親自把黃紙塞給他,殷勤說道:
「這不需銀兩,是讓大家帶回去,添福擋災用的。」
他眼瞳墨綠,笑容熱切。
「記得,大夥兒要互相幫助,往後多多聚會。」
既然是不用錢的,王欣就收下了。
呂登還說:
「下次,你也可以帶朋友來。」
不論賓客或是丫鬟,視線都集中在王欣身上,他的眼神逐漸變得相同。
「好。」
他答應,知道自己還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