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聽完來龍去脈,信妖摸着下巴。
「這事,得把嬉娘找來。」
見紅點頭,一手垂下衣袖,豔紅帶金的薄紗,凝出一滴帶紅光的水,滴落到磚地上,溜找到縫隙就鑽,滲入土中,瞬間消失不見。
半晌後,地下隐隐有水聲,從遠處奔流而來。
姜家磚地劇烈震動,站都站不穩,只能相互緊抱,抖顫着駭然趴下,吓得人心慌慌、鬼心惶惶。
只有人跟鬼被晃動,花轎跟樂器們被黑龍以爪托住,離地有一寸高,全都安然無恙,銅鑼沒發出半點聲音。
帶着紅光的水滴,從磚地縫隙溢出,起初小得幾乎看不見,逐漸懸浮而起,慢慢變大變大再變大。
衆人這才看清,晶瑩水球中囚困綠衣的嬉娘,全身被紅中帶金的薄紗綁縛,顯出嬌嬈身段。
「姜郎!」
她哭喊,想掙紮卻不能動。
「救我!」
老鬼想也不想,一頭撞向水球,也不管龍神的結界強大,仍舊胡亂拍打水球外側,急着救出美嬌娘。
水球沒有破裂,被擠壓的水灌入嬉娘口鼻,綠衣衫下不再是人形,露出真身來。當紅紗松開,衣衫飄飄落地,一顆如似蛙頭,卻遍布綠鱗的腦袋探出。
綠鱗遍布全身,斑斓豔麗,背上有整排鋸齒狀突起、腳爪相當銳利,撲閃的眼裏滿是淚。
「原來,是只綠鬣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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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妖觀瞧,摸着下巴說道:
「難怪會怕鳳凰與飛鳥,那可是鬣蜥的天敵。」
發現此蜥非彼嬉,老鬼委靡癱坐在地上。
蜥眼滾出淚,張嘴吐出話語,是女人哀聲:
「我來硯城後,不敢去鑽挖堤防,怕惹怒龍神,只能爬進墓裏躲藏。其他同伴,多是被墓主趕走,只有姜郎願意讓我留下。」
綠豔豔的鱗片,逐一變得斑白,灰慘慘的豔色不再。
「他太疼寵我,我才生出愛慕虛榮的心。」
蜥的腦袋一上一下,磕頭認錯。
見紅輕揚手,水球随即迸裂。
灰白的鬣蜥,化為灰白的女子,衣衫抖動,成對的牡丹金簪、步搖、耳墜,跟金絲手镯都滾出來。
「姜郎,知道我是鬣蜥,你還要我嗎?」
她哀傷無比,淚眼撲閃。
生前嚴厲、死後刻薄的姜仕,起先還有怕,但瞧見那些淚,想起這些日子以來的相依相偎,愛憐之情再起。
「要。」
他伸出雙手,環抱驚喜不已的女子,誠心訴出實話。
「我是鬼、妳是蜥,都是非人,能在墓裏作伴。妳不嫌我年老,不論妳是蛇、是蜥、是鱷,只要真對我有情,我都不嫌棄。」
鬼與蜥相擁而泣,見紅看着他們,又望了望黑龍,見他無聲颔首,她羞顏一笑,就出聲說道:
「請聽聽我的提議。」
她拾起地上的首飾,仔細為嬉娘戴上牡丹金簪、步搖、耳墜,還有金絲手镯。
「這算是給新娘的聘禮。往後,老執事若願意安寧度日,姜家就保證冥饷不缺,雖不能奢侈,也足夠生活。」
「太好了,我贊成。」
長媳率先說道。
鬼也要有伴,嬉娘不是來詐財,她就放下心來,盡心克盡孝道。
如她先前跟丈夫說的,墳冢冷寂,嬉娘是為他們盡孝,即便是精怪,姜家也不能苛待。
老鬼淚眼蒙矓,因長媳的大度,慚愧的點了點頭,再環顧狼狽的衆人,還有淚水未幹的孫子與孫兒,老臉挂不住。
「我不會再回來了。」
他承諾。
有了保證,姜家人松了口氣,從此不用再提心吊膽,有的笑了,也有的哭了。
「欸欸,小事解決了,該來說說大事。」
信妖敲敲桌子,吸引衆人注意,确認屋裏每雙眼都看來,才慢條斯理的說:
「姑娘即将成親,會用你家婚轎隊,你們可得仔細點,務必準備萬全。」
聽見有這等光榮的事,姜家人歡喜不已,連姜仕也笑了,嬉娘與有榮焉,灰白的衣衫變回豔豔綠色。
交代完要事,黑龍與見紅起身,往外走去。
信妖接受姜家人的千恩萬謝,過了半晌才踏出姜家,趕忙跑步跟上來。
「臭泥鳅,別走這麽快!」
他喘了幾口氣。
黑龍置若罔聞,看都不看一眼。
還是見紅有禮,回眸笑了笑,為情人的無禮抱歉。
這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歸功于她。知道鬼與蜥都有情,她為姜家解難,成全非人,婚轎鋪安定,之後姑娘的婚禮才能順利進行。
信妖也懂,大言不慚的說道:
「見紅,我們真有默契。」
他亦步亦趨,走在兩人身後,樂得笑咪咪。
「我們都曉得,姑娘有婚事要籌備,為了不破壞她的興致,我們沒去麻煩她,一起就把事情處理妥當,配合得很好。」
「誰跟你有默契?」
黑龍冷言冷語,比冬季寒風刺骨。
信妖搖頭晃腦:
「以後啊,就管你叫醋泥鳅。」
黑龍隐忍不發,牽握愛侶的手,走得更快了些。
「慢點慢點,我們……」
本想加快腳步的信妖,陡然停下,疑惑的擡起一只腳,察看深褐的鞋底。
怪了,他明明感覺到,鞋底癢癢的。
像某些東西,埋在磚下泥中,冒出無形的芽,雖然很小但很密集,頂磨得他貼地的鞋都發癢,仔細察看卻又什麽都看不着。
會是什麽呢?
是植物?
是動物?
是人?
還是非人?
或是什麽他猜不明,不只在硯城裏,也在他心中種下,偷偷生根,除不盡、拔不完的東西?
還沒琢磨清楚,擡頭看見黑龍已經走得快不見影了,他連忙追上去,務求趕在前頭,先回木府向姑娘邀功去。
唉啊,籌備婚禮要做的事情可多了,他肯定會很忙,得要專心才是!
信妖逐漸遠去。
他原本踏的那塊磚,輕而又輕的抖了抖。
黑黏黏的液體,從磚縫擠出,小得看不見,在現蹤瞬間,就蒸騰于空氣中,沒有人察覺。
硯城裏,人與非人如常走動。
姑娘的婚訊傳開了。
肆 納福
硯城裏有個人,名喚王欣,原本是個專賣鮮菇野菌的商人。
他開的價格好,人們采到菇菌,總先送到他的商鋪,讓他挑走最鮮嫩可口的上等貨,其餘的次貨才往別家送,如此一來,他自然總有最好的蕈菇。
經過烹調的菇菌滋味可口,偏好此物的饕客不少。
酒樓裏缺不了這樣食材,都搶着跟王欣買貨,招攬客人時,只要說一聲:店裏用的可是王家的菇蕈。當晚總能生意興隆,客似雲來。
因為如此,王欣很是富有,不論店鋪或住家都裝飾得富麗堂皇,娶了美貌妻子,有一雙兒女,過着讓旁人艷羨的生活。
但是,今年開春時,硯城裏的人與非人們流傳着一件怪事,據說城外牧羊的蘇家四口人,被一種真菌寄宿入體,個個只剩人的外形,內裏都被菌絲占據。
事情聽來駭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但不久後又聽說,木府裏的左手香派人去取了一些,預備用蟲子來培植,才知道那種真菌冬季時會找動物當宿主,然後緩慢蠶食,直到夏季時死去的宿主雖然外形不變,但其實已經成了植物。
這種真菌希罕珍貴,吃了後特別滋補,是難得的藥材。
得知此事的王欣,好幾日睡不着覺。
他翻來覆去的想,賣菇菌的利潤不錯,但是賣藥材的利潤肯定高上好幾倍,更何況是珍貴的藥材?
雖說,培養這種真菌會有風險,說不定會落得像是蘇家人那般下場,但是富貴險中求,哪有沒半點風險的生意呢?
打定主意後,王欣找了個日子,跟妻子說要去收貨,實際上卻是避開常走的路徑,走冷僻的小巷,偷偷去了城外。
到了蘇家牧場一看,除了蘇家四口外,有大半的羊兒,也在草地上站定不動,雙眼眨也不眨,更別說咩叫或吃草,肯定也是被真菌入侵。
他小心翼翼的剪下一绺羊毛,放進瓷罐裏,把蓋子蓋得緊緊的,一路揣在懷裏,胸膛裏心跳如雷,表面上還要假裝若無其事,不敢在外逗留,盡快回到家裏。
傳聞說,左手香以蟲子培植真菌。
他也如法炮制,找來飽滿的蠶放入瓷罐,隔天再打開來看,原本吃着翠嫩桑葉的蠶已經不再動彈。
王欣很是高興,花光積蓄買下幾間房子,全心投入培植真菌,連原本的菇菌生意也不做了。
妻子原本不贊成,但是聽王欣說着,一旦到了夏季,就能采收珍貴藥材,到時候財源滾滾,想要金山銀山都不是夢,終于也被說服,幫着丈夫一起忙碌起來。
一旦參與,妻子也動起腦筋。
看着滿屋的蠶,她想了想,入夜同眠的時候,跟丈夫讨論着:
「蠶蟲那麽小,就算夏季能收獲,也是小小的蟲草。你不是說,蘇家的羊也被寄宿嗎?既然如此,我們也去買幾只羊來當宿主,養起來方便,夏季時的收獲不是大得多嗎?」
王欣聽了大喜,轉身抱住妻子:
「妳真是聰慧,娶到妳是我有福。」
第二天,王欣去買了幾只羊,回家後喂以被真菌寄生的蠶兒,才吃了兩頓,原本活潑咩叫的羊兒,一只只都靜默下來,症狀跟他在蘇家牧場看到的一模一樣。
夫妻兩人欣喜讨論,嫌羊兒也太小,若是用牛,收獲就更大了,于是又去買了牛培植,幾間屋裏于是滿是被寄生的羊兒與牛。
陷溺在財源滾滾的美夢中,兩人數着日子,就盼夏季快些到來。
哪裏知道,春季的最後一日,氣溫陡然冷了下來,竟比隆冬時更冷,深夜裏傳來尖利嘯聲,整座城隆隆隆的震動。
原本還慶幸,沒有染上風邪的王欣夫婦,卻眼睜睜看着辛苦培育的宿主牛羊,彷彿受到某種召喚,一只只走出屋宇,搖擺的往山上爬行,在懸崖邊炸裂成無數孢子,随着邪風吹送,灑落再灑落。
虧得姑娘萬般盤算,讓公子再度铩羽而歸,驅走肆虐的風邪,孢子也被吹得無影無蹤。
人與非人額手稱慶,但王欣夫婦卻心如死灰,不僅血本無歸,還落得債臺高築的下場,日日都有債主上門。
王欣心情惡劣,時常對妻子出氣,出口就是責罵:
「都是妳出的好主意,要我去買羊買牛,才會虧蝕那麽多錢財,娶到妳我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這事原本是你貪財,才會惹出的禍端,怎能都怪我一個人?」
妻子很是委屈,日日都落淚,終于被罵得留下兒女,獨自逃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