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節
落疤
原本簡陋的家如今改頭換面, 漂亮得能拿去參加最佳設計獎展覽。雖然長久沒人住,但能看得出有人固定過來打掃,處處都幹淨得一塵不染。就是因為實在過于整潔,所以沒有多少生活的痕跡, 倒像個供人參觀的樣板房。
裝了兩間主卧, 房間挨着, 其中一個是專門留給林書璞的,裏頭的設計風格明顯偏向于小女生會喜歡的。除了衣帽間、化妝臺以外,還特地給她做了一整套書架和書桌, 書架并不是擺設,上面放滿了琳琅滿目的書。歷史古籍、近現代散文、文學名著、名家長篇小說……各種類型都有。
林書璞自從走進這個房間後, 有種在裏面待上一輩子都不會覺得無聊的感覺。
羅恕那人真的是, 為什麽總能精準地捉到她的喜好?
她放下行李從屋裏出來,羅恕在客廳跟人打電話,看到她以後去冰箱拿了瓶水,擰松蓋子順手給她。
林書璞喝了水,感覺到胃裏空空蕩蕩的,有些餓了。剛見冰箱裏放的有面包片, 過去就要拿。
羅恕阻止, 跟人又聊了幾句後挂斷電話:“我帶你出去吃。”
“好啊, 吃什麽?”林書璞在羅恕那輛貴得要死的邁巴赫裏睡了一覺後,早從暈車的難受勁兒裏緩過來了, 人變得生龍活虎。
“去吃炒河粉吧!”她想到那家店就饞得要流口水了:“除了咱們這兒,外面那些炒河粉店沒一家好吃的,都快饞死我了。”
羅恕給人回信息的同時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喉嚨裏笑出一句:“小破孩。”
“……”
林書璞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能換來羅恕一句奚落,怒道:“誰小破孩?”
“你小破孩。”
“我怎麽了我又?”
“整天饞些零嘴, ”羅恕往吧臺邊閑閑一靠,手機收起來,胳膊抄着,居高臨下看她:“還不是小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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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書璞氣得要發飙。
她最讨厭被羅恕認為是小孩子,咬着牙拼了命長到現在的年紀,結果在他眼裏,她還是一小孩。
就沒把她當成年人看過。
可不管再怎麽生氣,炒河粉還是要吃的。全國獨有一家河粉店好吃,就是安寧鎮的“楊家炒河粉”,裏頭擱的辣椒面是一絕,能把人香迷糊。
林書璞興沖沖地跟着羅恕出門,沒走幾步,羅恕的手機又響,這次是導演找他,說剛好現在的景不錯,讓他趕去拍攝場地搶幾個鏡頭,晚了恐怕等不到這麽好的晚霞了。
羅恕只能先走。
林書璞只好一個人沿着街道轉了轉。
小鎮還真是幾年如一日的老舊,就連路邊電線杆子上栖息的麻雀都仿佛是同一批。
她循着記憶走到修車店對面的門臉前,卻看見楊家炒河粉的招牌摘了,店裏變空,水泥地上落着幾片肮髒的廢紙。玻璃門上貼了張招租廣告,跟着十一位的手機號碼。
所以小鎮不是沒有變化。
林書璞最愛吃的河粉店就變沒了。
天色昏暗,西邊一片晚霞燒得正奇詭,不知道導演有沒有拍到難得一見的鏡頭,羅恕現在是不是正跟黃碧欣站在滿天燒瘋了的雲彩下談戀愛。
這個世界生機勃勃,而林書璞餓着肚子沿街走了很久,沒找到一家想吃的餐館。
她打算回家的時候,一群人過來。
看清為首的人那張臉,林書璞渾身透冷,只想奪路而逃。可剛有要走的動作,那人粗鄙難聽的聲音徑直對着她傳過來:“林書璞,你給我站住!”
那人揉着短到能看見頭皮的寸頭走過來,讓手底下的混混小弟把她圍住,嘴裏不幹不淨地呦了聲:“我看見誰了這是?書璞小妹妹,你從外面回來啦?”
林書璞什麽也不敢說。在回來以前她就預想過或許真的會碰上,只是沒想到會碰見得這麽快。
周赫峰是鎮子裏有名的混混。
不是一般的地痞無賴,因為他那個過了世的父親有個兄弟,早年前搞建築生意發了家,在這邊挺有勢力。
周赫峰初中辍學,跟着大伯在手底下打下手,大伯的公司畢竟在明道,尤其近些年風聲越來越緊,不好搞些小動作,那些下三路的生意就都交給了周赫峰。
林書璞仍能記得周赫峰帶着一幫人堵她家門口要錢時兇神惡煞的樣子。
那天如果不是修車店的霍老板及時報警,警察趕到把當時還沒有成年的林書璞保護起來,完全不敢想象後面會發生什麽。
林書璞飛快地看一圈周圍,當看到不遠處汽修店裏的霍老板和幾個員工都在後,心裏有了一絲平定。
她始終回避着周赫峰肮髒的眼神。周赫峰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得兩只死魚眼發出一陣陣貪婪的精光,張嘴吹了聲流裏流氣的口哨:“妹妹漂亮啊,看來京市的風水還真的養人,看人長得水靈的,一掐說不定還能掐出水來。”
周赫峰上手要掐掐林書璞的臉,被林書璞躲髒東西一樣躲開。周赫峰也不惱,依舊笑呵呵地看她:“還沒吃飯呢吧,走,跟哥哥一起去吃,哥哥請你。”
林書璞聽得惡心,想對着他吼“你他媽是誰哥啊!”
可她到底沒這個膽子。
“不用了,我剛吃過飯。”她拼命讓自己冷靜,可說話時還是忍不住發抖。
“那就去喝酒,我知道一地兒巨好玩,哥哥帶你去。”周赫峰上來要拽林書璞,林書璞甩開,人往後退,警惕又害怕地盯着他。
林書璞這個樣子讓周赫峰有點兒不高興,他習慣性去撥拉一頭刺刺的發茬,擡起眼睛看人時額上有跟他年紀不符的一重又一重的皺紋。
“不樂意去啊?”他說:“哥哥請你喝酒你不給面子?”
“我沒空。”
“那你是打算幹什麽去,哥哥陪你一起?”
他簡直油膩到不行,林書璞恍惚間感覺自己又坐在了一輛四面封閉各種味道都有的大巴車上,胃裏重又不舒服起來。
她推開這些人要走,毫不例外被推了回來,周赫峰兇相畢露,一只手揪住了她的衣服領口。
“在安寧鎮可沒人敢這麽不給我面子,”周赫峰說:“而且你是不是忘了,你還欠着我不少錢呢。”
林書璞壓着心裏的恐懼,直直回視過去:“我每個月都有還你錢!”
“是,可我那是可憐你,才讓你按月還,我哪天要是不高興了,你就得把錢一次性還回來。”
他欣賞着林書璞柔美可人的臉,眼裏的興趣越來越濃,猥瑣地伸手摸了摸:“可你要是肯跟我睡一覺,說不準我一高興就不讓你還錢了。”
林書璞緊緊抿着唇,使了全力掰他的手。周赫峰揪着她衣服不放,周圍一圈小弟全在笑。
林書璞吓得想哭。
直到修車店的霍老板小跑着過來,叫了一聲:“周赫峰,幹什麽呢,怎麽還吓唬人小姑娘啊,讓人看見影響多不好,快把手松開。”
周赫峰扭頭看見他,立刻把林書璞放開了。兩個人有些交情,霍老板的生意雖然不怎麽大,但在小鎮上多少也有些名聲,周赫峰免不了要給幾分面子。
霍老板既然要管,周赫峰暫時不打算對林書璞做什麽,帶着一幫小混混走了。
霍老板走到林書璞身邊:“沒事吧?”
林書璞心有餘悸地搖搖頭。
之前羅恕就是在霍老板的修車店裏工作,他會利用一切時間在店裏打工賺錢,一天下來身上蹭的全是黑乎乎的機油,臉上也有。羅恕一手修車技術爐火純青,壞成廢鐵的破車在他手裏都能起死回生,油門一踩能直接開着去打比賽。有不少人不遠萬裏慕名來找,指定要讓羅恕幫忙修車或是改裝成賽車。霍老板是個厚道人,掙到了錢也沒虧待羅恕,每個月給的工資加上各類提成和年底獎金,足夠讓羅恕負擔得起自己的生活。
林書璞還記得每個月發工資的時候,羅恕就會帶她逛遍各個游樂園,再吃一頓大餐,知道她喜歡看書,會進貨一樣送她各類書籍當禮物,每次送禮物時的理由還都不一樣,有時候是“我們璞璞又長高了兩厘米”,有時候是“璞璞作文又獲獎了”,最離譜的一次是“今天下雨了,下雨天适合送本書給璞璞”。
跟在羅恕身邊的那段時間,林書璞沒有因為錢的事情煩惱過,她有着最平平無奇甚至掉在平均線以下的出身,卻過着比大多數人都好的優質生活,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遇到了羅恕。
所以在跟羅恕斷了聯系以後,她才會立刻被命運打回原形,回到屬于自己的破爛場。
霍老板店裏還有活兒,索性帶着林書璞一起去了。他站場子裏帶着幾個學徒檢查一輛新送來的車,一邊扭頭問:“周赫峰還是在一直找你要錢?”
林書璞沒說話,算是默認。
霍老板深嘆口氣。
周赫峰手底下做的生意大都不太能見得了光,要是真的跟他借了錢,估計還到傾家蕩産都還不清。林書璞畢竟是羅恕照拂過的妹妹,他不忍心看這小丫頭攤上這麽件事,猶豫再三還是說:“羅恕知道你欠了周赫峰的錢嗎?”
她說:“不能讓羅恕知道。”
“那你打算怎麽辦?”
“我會自己把錢還清。”
“你現在還在上大學吧?”霍老板算了下時間,說:“你靠什麽掙錢?就算能找到工作,工資也不太高吧。”
“我自己有辦法。霍叔,你真的不能讓羅恕知道這件事,也別跟他說周赫峰剛來找過我。”
霍老板聽出她話裏的意思:“你跟羅恕有聯絡了?他也回了安寧鎮?”
“嗯。”
“我就說嘛,你們兩個不管怎麽樣都有兄妹情誼在,哪能說斷了聯系就斷聯系。”
自從羅恕離開小鎮去上大學後,剛開始一段時間林書璞偶爾還會跟他打個電話,發幾條有來有往的微信。後來因為曲絹的阻撓,林書璞不得不換掉了自己所有的聯系方式。
可羅恕還是會給她寄些東西回來,有直接在網上買的書,也有他去店裏挑的女孩子會喜歡的小飾品、玩偶或是其它東西。
直到她長到十六歲,離開了小鎮去京市上大學,羅恕寄過去的東西因為收件人不在而原路返回,他意識到不對勁兒給她打電話,可那個手機號早就空了,她的所有聯絡方式也全都注銷。
“前兩年他回來找過你,”霍老板說:“問了不少人你去哪兒了,還拜托我要是有你的下落一定要告訴他。對了,他還給了我一串鑰匙,說萬一哪天你回來了就把鑰匙給你,讓你回家去住。房子你看見了吧,他找人重新設計的。那時候他每天都忙,天南海北地到處飛,一天時間當兩天用。可就算這樣了他也還會抽時間跑回來,親自盯着把房子給裝好了。他說你總有一天肯定還會回來,到時候要是沒有地方住,他怕你這個小哭包會哭。”
林書璞聽得眼眶發熱,掩飾性地不滿:“他怎麽能造謠說我是小哭包?”
霍老板笑笑。檢查一遍手底下的車,發愁地嘆口氣:“難修了,不過要是羅恕在這兒估計有辦法,那小子對機械一類的東西有見地着呢,大學那會兒又報了自動化專業。說真的,我廠裏這些人都挺為他高興的,都盼着将來能坐上他造出來的汽車……”
說到這霍老板打住,沒再繼續往下講。
又聊了會兒,林書璞收到羅恕打過來的電話。她說了自己在汽修店,羅恕十來分鐘後開着車趕了過來。
美到讓人失語的火燒雲還沒褪去,林書璞看到一輛全黑車身的邁巴赫停在修車店門口,羅恕從車上下來。
看到他的那一刻,滿天火燒雲黯然失色,及不上他一分美好。
即使早就脫離落後荒蕪的小鎮,身份早就不是往日可比,羅恕身上也還是沒有一絲架子,仍像很久以前那樣跟霍老板打了個招呼。
他走到林書璞身邊,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其實什麽也沒幹,但林書璞還是莫名感到緊張,心虛似的躲了躲他的目光。
他身上穿的是劇組造型師給的服裝,黑T黑褲子,褲腳紮進軍用作訓靴裏。這套服裝極符合他的氣質,把他身上那股灑脫不羁的野性凸顯了出來。其實他骨子裏就是個冷僻又桀骜的人,但又在面對林書璞時藏起了他所有冷漠,讓她只看到了這個男人耐心溫柔的一面。
想到這裏,林書璞擡手撓了撓發癢的臉頰。
羅恕跟霍老板說了會兒話,聊了聊汽修店最近的生意,霍老板剛好讓他去看那輛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的車,說車主給的錢挺多,因為車是老一輩送的,有特殊含義所以想修好。這幾年汽修店的生意不太景氣,要是丢單了實在有點兒可惜。
“我看看。”
羅恕走到殘破不堪的車前,打開車前蓋檢查了一遍發動機艙:“還能救得回來,就是有幾樣配件比較難找,估計吳叔那邊有渠道能拿,你去跟他聯系聯系。”
羅恕說能救就肯定是能救,霍老板高興得去打電話,羅恕拿過一邊的絕緣手套戴上,躬下身去鼓搗變速箱和發動機。霍老板回來站旁邊看了會兒,注意到他的臉,說:“怎麽蹭到機油了。”接着扭過頭無比自然地說:“璞璞,拿塊毛巾給你哥擦擦臉。”
林書璞聽話地洗了條毛巾,離羅恕越近心裏的打鼓聲越響。終于走到他身邊,她伸長手臂嘗試着幫他擦臉。羅恕停下手裏的動作,側身正面對着她,頭低了些方便她擦。
林書璞拿着濕毛巾一下下地擦拭他下巴上蹭到的一小塊機油,不怎麽好擦,她只好用了些力氣。
羅恕的目光頓在她唇上。
上面塗了點兒淡淡的唇釉,盈盈的蜜色,軟嫩嬌媚,彷如雪山裏盛放的千嬌百媚的梅。
霍老板兩個七八歲的雙胞胎兒子在院子裏追逐打鬧,不留神跑到這邊撞了林書璞一下。林書璞往前撲,身體挨進羅恕懷裏,唇猝不及防貼住他脖頸皮膚,恰恰好好吻到他喉結的位置。
羅恕伸手護她纖腰,同時感受到柔軟唇瓣落在喉結上的刺激,喉嚨難耐地空咽。林書璞一張臉紅透,在他的吞咽聲裏趕緊往後撤,唇肉與他喉結處的皮膚分開。
兩個小孩子還在鬧,羅恕怕他們再撞到林書璞,胳膊一直在她腰後松松貼着。霍老板瞥眼看見了這一幕,眉心輕跳,總算察覺出這對“兄妹”的古怪之處。
“別淘氣了,去別的地方玩。”霍老板把兩個兒子趕走。
林書璞尴尬地低着頭,臉側到一邊。
羅恕故意問:“我臉擦幹淨了?”
“啊?沒……”她只能頂着壓力繼續幫他擦,眼睛往下,卻又突然瞥到在他喉結那裏落着點兒淡淡的粉色。
分明就是她剛剛的唇印!
林書璞生怕被人看見,毛巾換了幹淨一角去擦拭他的喉結。羅恕胸腔一震,幽深目光頓在她臉上:“你幹什麽?”
“你……這也有點兒髒。”她聲如蚊蚋。
羅恕明白過來她說的是什麽,尖銳凸起的喉結上下滾了滾,情緒不明地盯着她看。
她臉上染了一層暈紅,耳朵也是粉粉的,顯而易見的害羞。
羅恕心內升騰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似有溫暖泉水蒸騰着湧過每一處血管,搞得人又熱又燥。
林書璞終于把印在他喉結上的吻痕擦掉,人半轉過身,感覺到羅恕的目光頓在她唇上,沉沉的壓着人。
然後,靠近他的那邊耳朵聽到他磁沉帶啞的聲音:
“那不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