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世界B
世界B
再次睜開眼,我看到了熟悉的場景,但在那個世界的最後一幕仍然讓我頭暈目眩。
我晃着身子起身,撲到床上,感受呼吸被剝奪。
整理好情緒,我從床上下來,坐到書桌前,挑了張紙把我能記下來的都寫了下來,微風拂過窗紗,我驚覺風的聲音小了許多。
六日後。
“叮咚叮咚——”有人在按門鈴。
我正在工作,聞聲起身,去打開門。
來人身材高大,眉眼輪廓很深,他彎唇一笑:“施明安,還記得我嗎?”
我盯着他的臉回想了片刻,腦海才浮現出一個名字:“嚴骁?”
他嗯了聲,語氣裏滿是懷念:“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我當然記得,他是我從小玩到大的一個好朋友,也是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
小時候,因為不懂事,我以為全世界的小孩都能聽到風的聲音,但偏偏想炫耀自己的“超能力”,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去拯救世界。所以,嚴骁作為我的鄰居,首先“遭受”了我的詢問并讓他收獲了一個看似很牛逼但其實沒什麽用的警告。
現在想來……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他見我發呆,無奈笑着:“不讓我進去坐坐?”
我尴尬地點了點頭,露出标準微笑,側身讓他進去。
我給他找出一次性拖鞋,然後去餐桌上拿起茶杯給他倒了杯水。他伸出手接杯子的時候,一根紅繩露了出來,紅繩上綁着的應該是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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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繩圈住他的手腕,襯得他膚色極白。
下一秒,微風初期陽臺上晾曬的白色T恤,一個虛弱的男聲在我腦海中響起。
——“如果我們沒有相遇就好了。”
我一愣,好久沒緩過神來。
嚴骁見我愣住,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勉強收回心思,朝他笑了笑,沒有問起朱砂的事。
聊一些從前的事聊到傍晚,他提議去外面一起吃個飯,我當然不會拒絕,便一同去了附近的一家餐廳。
晚飯過後,我們分別。
回到家後,我躺在床上。
我故意将窗戶開的大了些,只為能聽見風的聲音。
如我所願,它來了。
“如果我們沒有相遇就好了。”
——“既然已經相遇,何必在乎一個如果。”
壹
再次醒來,木制屋頂,耳邊傳來的吆喝聲提醒我成功了。
我躺在床上良久,等來了洪水般的記憶。
原身名為李樂年,商人之子,母親難産早逝,父親與胡商來往密切,整日樂得請先,最不缺的就是錢。
我現在住在景州的一家客棧,景州臨着青色的海,西鄰匈奴,是邊疆所在地常年有駐軍把守,今年是瑞澤四十一年。想到這裏,我在屋內閑逛的動作一僵——
——瑞澤三十五年,鎮國公舉兵叛亂,而秦南薪也是在那一年去世的。
我平複了下心情,匆忙走向大街。摸了摸身上鼓鼓的錢袋,我決定去信息彙集最密集的茶樓逛逛,打聽打聽這幾年的事。
進了茶樓,我随便找了個地方坐下,喝茶。
巧得很,說書先生恰巧說到鎮國公。
我側耳聽着,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可憐那鎮國公世子才華橫溢卻因連坐而亡,本以為這事就此了結,誰知那世子竟是罪有應得——聽聞他在封地肆意欺壓百姓,草菅人命——”
“住嘴!!!”一男子大聲呵斥,“誰準你如此編排世子!!”
我愣了下,笑了起來,到也沒想到能在這裏遇到路絕。
我偏頭看了他一眼,複嘆了口氣。
他還是沒怎麽變,足夠張揚。
很快,他就被人拽走了。
我看了眼說書先生,只見他撇了撇嘴,不管路絕繼續說。
不過,大都沒什麽營養,我搖了搖頭,付了錢,起身去了大街。
有胡商在這裏經商,景州這條街熱鬧些倒也沒什麽,不過比起京都卻是差遠了。
我一邊看着攤位上的東西,一邊東拼西湊,勉強湊出來這幾年的瑣事。
盯着一個繡着荷花的荷包發呆,一行人騎馬走來,我回過神,定睛看了看——是漢人。
領頭的那個我看着眼熟,但一時也想不起來他叫什麽,只看他的衣着能辨認出他的身份地位不低,最基本的也要是一個副将。
我扭過頭來,不再想。
不幸的是——我錢袋被偷了。
我匆忙追人,嘴上說着“借過”心裏罵罵咧咧地罵着那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時我都覺得我已經把我認為最髒的話罵完了。
本想着不追了,我停下來,扶着雙膝喘氣時卻又一雙手伸過來,手上拿着的是我的錢袋。我擡頭,一愣,随即抱拳作揖:“多謝。”
“有勞将軍。”
他點點頭,淡淡地說:“小心保管,切莫再叫人偷了。”
我點點頭,朝他身後看去。一名穿着鐵甲的人押着小偷走了過來:“将軍。”
他瞥了一眼小偷,“送去衙門吧。”
“是!”
他又扭頭看我,把馬交給手下,對我說:“初來景州?”
“嗯!”
能搭上話對我來說無疑是最好的。
誰能拒絕一個打聽消息的機會呢。
他頓了頓,做了個“請”的手勢:“我是淩寒。”
“李樂年。”
我伸出手,做了個同樣的動作,心想:淩寒啊,聖上很看重的大将軍,之前國宴上見過一次。
走着,我想我必須要和他說上話。
然後我就在他身邊叽叽喳喳地問東問西。他到也不嫌我聒噪,細心地為我解答。
說了半天,我一臉生無可戀地看着淩寒,他正在為我解釋胡商的商品,認真至極。
淩寒,聖上親封的平遠将軍,手握大梁三分之一的兵權。十五歲便執劍上陣殺敵,立下赫赫戰功。
如今二十有八,未見他娶妻生子,倒是累下戰功,求了另一樁戰事。
瑞澤三十四年被封了爵,稱平遠侯。鎮國公叛亂那年,他八百裏加急回京,破圍救天子。現在反倒放棄部分兵權成了戍邊将軍,機靈得很。
想起這個,我冥冥之中感覺他就是那個“如果沒有如果”。
貳
正想着這些瑣事,淩寒突然停下,望向遙遠的城關。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敵軍來臨的場景,家家戶戶撤了攤位,躲進家裏。原在軍營整頓的人紛紛穿上铠甲、登城門。呆在客棧裏,可以聽到将士們鼓舞士氣的吶喊聲。
沒過多久,開城門的號角吹響。
我輕輕閉了閉眼——戰争開始了。
跟着我的書童敲門輕聲道:“公子,休息下吧。”
“嗯。”知道自己幫不上忙,倒不如好好休息,到時候帶些吃食,去看看平遠侯。
我不覺得自己是個多情的人,可我們相處的這短短半天讓我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他有點像秦南薪。
半月後,敵軍敗退,我終于能去看看淩将軍了。
我吩咐客棧的小二弄些吃的,裝到食盒裏便走向了城關。
守城門的将士扔把城門開着,我瞥見血肉濺野,荒涼而又悲壯。好在守着城門的一個将士是那日領馬跟在我們身後的副将。看到我,他笑了笑,額頭上的白紗布格外晃眼。他朝我走來時我才發現他的腿腳有些不便,像是跛了,我急忙上前攙扶,反倒是他不好意思,避開了。
他帶我上了城牆,在那裏我看到了淩寒。他的铠甲上沾滿了幹涸的血,胳膊上綁了看不出顏色的紗布,隐約透露出點血跡。
我沒叫他,反而扭頭看了眼城外。近處,有一位青衣女子穿梭在傷者之間,臉上的白紗被風吹起,露出姣好的面容,再遠處便是丹紅的落日沒入地平線,一行大雁奔往南方,讓人們真正意識到了秋天的到來。
心中難免凄涼,久久回不過神。直到随身書童叫我了一聲,我才恍然回過神,扭頭和淩寒熱切的目光對視。
我笑了笑,刻意回避他的視線,問:“那位姑娘……”,
他輕咳了兩聲,說:“這是文雲,景州醫館的女兒,只要停火,她便會帶着人來這裏救人,剛開始我們還勸過她,後來發現勸不動就沒再管過了。”
我點了點頭,不再四處觀望。
他起身,走過來,拍拍我的肩,對我說:“走吧,入秋了,夜涼。”
至此,最後一縷日光消失,天地處于黑暗之中。我吩咐書童去幫忙,自己拎着食盒和淩寒去了軍營。
軍營的人大都傷殘,但臉上洋溢着快樂的笑容,大概是因為打了勝仗。
坐到帳中,他幫我将吃食擺上桌,然後才開始說話。
“京中來旨,诏我回京。”
我一愣,一時反應不過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盯着飯菜,然後慢慢地拿起調羹攪了攪碗裏的骨湯。
他嘆了口氣,繼續道:“京城恐要變天。遠在外征戰的楚王殿下打敗蠻族,啓程歸京,聖上本就重視西南邊疆一事,楚王這一回,儲君之位恐怕要變上一變。”
我凝神,思索了一番:“現在的儲君是……”
“齊王。”他道。
我皺了皺眉。
我到也沒想到,齊王在這幾年可以頂替原太子成為新的儲君。
畢竟這齊王先天心髒有問題,身子虛弱,常年靠藥物維持生命。
恐怕這也只是表面。我想。
淩寒像是猜到了我心中想的,盯着跳躍的火燭說:“齊王曾出發去南疆尋醫,不出兩年便歸京,直言自己身體已經康健,聖上也找大夫把過脈了,的确恢複的很好。再後來,齊王便在朝堂上嶄露頭角,很快便得了聖心。”
“楚王不也在南疆?”我疑惑的看了眼淩寒,“兩人商量的也不一定。”
淩寒搖搖頭,道:“不知道。”
“聖上倒是有意探查這件事,私下裏派人去過南疆,但都無功而返。”
我看了他一眼,眼中帶着幾分笑意:“将軍知道的挺多啊。”
叁
他頓了頓,大抵是覺得自己說的有點多,一頓飯下來也沒吱聲。
用完晚膳後,他要我陪他下盤棋,可是……我不會啊。
從小到大我只會玩五子棋,還玩的不怎麽好。
我打着哈哈,心裏想得卻是“饒了我吧大哥”。
他似是看出我的尴尬,連忙轉移話題:“夜深露重,你還是先回吧,我們改日再切磋。”
救命,還改日,你就是改多少次我也不會啊。
面上,我抱歉地笑了笑,然後就溜了。
但是,這一改,便再無寧日。
敵軍來襲,人心惶惶。定遠侯還未歸京複命就不得不披甲上陣。
糧食很快就沒了,沒辦法,淩寒奏請聖上批糧,卻不料此時京城聖上同父異母的兄弟宗親王叛變,另一邊楚王尚未抵達京城,南疆又爆發感染病,一時間,京城邊疆無一安寧之地。
沒辦法,淩寒只好在景州招糧,我看到募糧的公告時,距京城兵變已經過去十多日了。
我連忙寫信給我爹,讓他用金銀買糧再捐糧。
這幾日盤着一升再升的糧價,我咬咬牙,在我爹回景州那日,鬥膽向他提了我母親的嫁妝。我爹沉默良久,才嘆息道:“罷了罷了。反正這也是阿梅留給你的,你想用便用吧。”
我一時有些心酸,良久無言。
我爹看了我一眼,說:“你與定遠侯倒是親近。”
“啊?”我回神,“有嗎?”
“自我把你留在景州,你哪次寫信不提他?”我爹無奈地說,“你若為斷袖,爹也認了。”
我:“……”
一個人怎麽可以這麽直白?!
“罷了,他于你定是不同就是了。”
我爹起身往外走:“爹去給你找嫁妝。”
我:“……”
糧食募捐好,我見了他一面。
他有些消瘦,身上都是傷,被包紮的不像樣子,我跑過去,問他:“怎麽樣?”
他輕輕地微笑:“還好,不必擔心。”
我剛要說話,副将走過來與他耳語了幾句,他表情變得嚴肅,然後對我抱拳:“多謝糧食。”
說罷,便走了。
秋日的涼風送來陣陣寒氣,我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心髒跳得越來越快。
一股擔心緩緩升起。
他似是感覺到了什麽,回頭笑着跟我打招呼,做口型:“等我回來。”
我盯着他那張臉看了很久,最後閉了閉眼。
我真的不是一個多情的人,但我好像把對秦南薪的愛轉移到了他身上去了。甚至在那一瞬間,我覺得他就是秦南薪。
我轉身逃了,真的是逃了。
我要好好想想。
轉眼,夜幕來臨,我坐在梳妝臺前,第一次審視原身的臉。
原身生了一張好臉,與我有幾分相似,但原身卻比我長得更加靈動,明眸皓齒,我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臉,漸漸的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我既然能穿越,秦南薪為何不能重生。
翌日,我再次來到城關,在不遠處找到了軍帳。剛準備擡腳,卻見他從帳中走出來,與那位叫文雲的姑娘說着話。
他看到我,便朝文雲說了兩句,大步朝我走來。我笑了笑,朝他遞過去兩三份糧契,然後慢吞吞地說:“就這些了,糧食很快運來。”
“城中幾戶糧商留下家裏的那份,能出的就只有這麽多了。”
他笑着,說:“多謝,你可是大功臣。”
“客氣。”
他大概是還有些事,頻頻回頭。我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問,只好悻悻閉嘴。
“走了。”他轉過身,朝我擺了擺手,“軍中還有要務。”
肆
我終究還是忍不住,強忍着淚意:“秦南薪!”
他一頓,那一刻,我都心被吊了起來。
但他卻回頭,一臉疑惑:“誰?”
我的躁動的心靜了下來,因為我不得不承認,我喜歡淩寒。
我朝他搖了搖頭,沒再說話。
良久,他離開,我蹲下。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擡頭,發現是路絕。他問我:“你認識秦南薪?”
我點了點頭,不只是該喜還是該悲。
他見我點頭,搖着頭走了。
沒過幾日,城關一戰,死傷慘重。敬重政變仍未結束,康帝被囚,東廠、錦衣衛、禁軍死死把守宮殿——他們終究還是選擇了宗親王。
我打聽着京城的事,不斷給淩寒寫信,除了這些,還有一些生活中的瑣事我也一一寫給他,鑲着讓他不要活得壓抑。
瑞澤四十三年,宗親王與西夷裏應外合,誅殺了皇帝,在京城稱帝,改年號“新朝”。繁華一時的“瑞澤華世”最終覆滅。
我聽到這個消息,左眼跳了幾下。
像是預料到什麽,我的一個想法催促我一路奔向城關。城外的屍體刺痛着我的眼睛,我叫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他沒有給我回應,我就一直叫,最後喊了起來。不知何時,文雲從某處踉跄地走了出來,拽着我的胳膊,語氣裏帶着哭腔。她跟我說:“沒用的,找不到了。”
“淩将軍,敗了。”
眼淚不自覺地掉了下來,我甩開她的手,一次一次地翻着已經冰冷的屍體。
“我不信,我不信,不信……”
文雲勸不住,只好幫我一起找。
我找到他的時候,日正當頭,他還有一絲氣息。我擦幹眼淚,讓文雲過來看看他。文雲把脈後,不忍心地輕搖了下頭。
我不信。
我重複地叫着他的名字。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了眼。文雲趕緊掏出藥丸,想給他服下,卻被他拒絕。文雲見此,流着淚,默默走開。
淩寒擡手,拭去我的眼淚,輕輕地勾了下唇角。
我哭得更兇了,他見哄不住我,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如果我們沒有相遇就好了。”
我哭着,搖了搖頭:“既然已經相遇,何必在乎一個如果。”
他又是一聲嘆息:“好了,不哭了好不好?”
太陽落山了,我抱着他已經冰冷的屍體,久久地坐在那裏。
新朝元年,我又回了趟京城,給他收拾了一下府裏的東西,然後去看了看安府,看了看破敗的樓頭,我沒再留戀,騎馬出了城門。
如今,邊疆斷壁殘垣,京城血流成河,前不久的一場山火燒了村莊,少了糧食,煙霧彌漫,在城關前回首,卻再也不見繁華的京城。
所有的一切,新朝就只留了一個坍塌的瞻星臺。
我曾經不止一次再街市上看見它,或是與路絕、秦南薪,或是與安家人如今一切都變了模樣,讓人十分不适應。
我又回了景州。在那家茶館見到了路絕,他衣衫褴褛,孤獨地坐在那裏。
把已經火化好的骨灰帶着,我去了淩寒在江南燕州的家鄉。
安葬好他,我去了海邊棧橋。從午時到日落,直到海水漲潮,淹沒我的腳踝。
遠處傳來文人雅客的笛聲,我嘆了口氣,跟着哼了幾句。
又記起他死的那日,眼淚又流了出來。
涼風又起。
我順着海灘,慢慢走下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