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青溪
59.青溪
阿奶生于九月, 葬于九月。
每年九月,郁青娩都會去寺廟替阿奶上香挂牌, 以前她也信,只是當初阿奶在ICU時,她祈求了一整夜,還是收到了惡訊,從那以後就不願意信了。
文玉寺是阿奶在世時常去的寺廟。
從前寺裏香火鼎盛,絡繹不絕,如今雖依舊青霧濃郁,卻見清冷。
寺廟占地不大,廟宇鱗次緊鄰, 廟頂彩陶明亮,綠枝撫脊, 朱砂紅牆氲着雨水沖刷的歲月滄桑, 日光罩落寺頂青煙如光暈, 頗有些遺世獨立的剝離感。
主廟梁頂簇着滿墜着一串串打着圈的香塔, 煙霧袅袅, 陽光從斜窗侵入, 映出一圈圈光暈, 在梵音裏襯出一股神聖感。
郁青娩捏着燃着的線香, 跪在蒲團上叩了三叩。
因着文玉寺人少,少了份争先恐後, 反倒讓她俗慮平掃,在空蕩靡靡的店內生出了那份往日的虔誠。
她将線香擱在寬口香爐裏,将請來的香牌挂在紅漆木架上, 紅燭燃光,映亮金字祈願, 阿奶的一貫八字心願。
諸事順意,六時吉祥。
站在香牌前,郁青娩定定瞧了好半晌,很輕地深呼吸了下,似是下定了什麽決心,接着提步走到一旁撚珠等候的大和尚面前。
她雙手合十躬了躬身,問了句怎麽請紅紙燈籠。
大和尚頌一聲阿彌陀佛,展臂示意,随即提步朝請燈處領路。
請燈殿裏,放眼一瞧,紅彤彤一片紅紙燈籠,可細瞧,分門別類,很是清晰。
郁青娩選了一盞姻緣紅紙燈籠,拿起檀木方盤裏的金色筆,在紅紙燈籠上一筆一畫,虔誠地寫着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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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得不過是俗世俗願。
惟願鐘情不負。
以前聽過見過別人請燈籠,選好類別,寫完心願便交由僧人挂于殿宇,沒曾想文玉寺的燈籠不僅于此。
大和尚接過她手裏的燈籠,垂眸看着籠紙上的字,目光在最後并排兩個名字上溘染頓住,微怔幾秒,終是未多言。
他走到佛像前,跪坐在蒲團前,同一衆主持誦念南無觀音陀羅尼經。
直到紅紙燈籠挂于廟宇之上後,大和尚才雙手捧佛珠合十,半躬身,頌一句阿彌陀佛,“女施主定能心願達成。”
郁青娩眸光微頓了了下,對此不解。
但大和尚也并未多透露,只是微一側身,朝殿內正中樣那盞燈籠處望去一眼,打啞迷般意有所指,“有福之人自有人願為其庇之護之。”
這話如同菩薩手裏拿着楊柳枝,在她額前輕一點化,綠葉掃開雲霧,透出些許雲霧後的晴空萬裏。
衆僧人相繼離去後,殿內只剩她一個人。
空蕩回音,輕柔踏步聲也足夠清晰。
一步步朝那盞單獨俸挂的紅紙燈籠走去。
郁青娩仰着脖頸,望着那盞伶仃紅燈籠,紅色微舊,雖瞧不清,但看得出燈籠壁上寫着幾行字。
幾秒後,她拿起手機,點開照相機。
接着舉起手機,鏡頭對準那盞紅紙燈籠,細指按住屏幕向兩側擴去,随着距離拉近,紅紙燈籠上的字漸漸放大,在她眼前變得清晰起來。
金色字跡有些模糊,顯見歲月痕跡。
可最後如出一轍的,并排着的兩個名字卻很好辨認。
是他們的名字。
看清的那一瞬間,郁青娩心髒忽地漏跳了一排,指腹脈搏也跳動飛快,指尖微彈,手蜷起在掌心攥緊。
她緩緩揚起細頸,目光離開屏幕,擡睫遙望住那盞微風吹晃墜穗的燈籠。
遠處梵鐘輕撞,鐘聲入耳,撞得心緒震顫。
她喉嚨胸腔也升起起一股酸澀感,彌漫聚集,愈演愈烈。
鼻腔也湧起酸澀,眼尾随之溢出一點水跡。
某種猜測在心間冒芽。
走出請燈殿,郁青娩站定在殿門前,風略過綠葉,徐徐拂拂刮着皮膚。
她垂眸看着消息框,點開趙成溪的對話框,删删打打,想到他正在出差有時差,又猜到他或許不會講實話,最終沒将消息發過去,而是給梁潮發了一條消息。
重逢至今,對于過去幾年,趙成溪很少主動提及,哪怕話趕話講到了,也是報喜不報憂那般。
仿若從頭至尾,他都沒那麽難過似的。
郁青娩同梁潮約在了一家咖啡廳。
梁潮穿了件白底藍紋短袖襯衫,配了同色短褲,整身的海灘度假氣息,笑嘻嘻地開玩笑說這電話再晚打半小時,他就已經開船出海了。
郁青娩略帶歉意的勾了下唇,“突然叫你出來,耽誤你出去玩了。”
“不耽誤啊,我這能偷閑出去玩可是建立在溪哥的痛苦之上!”
他邊把菜單遞過去邊誇張地說:“青娩姐,你想知道溪哥什麽小秘密,我一定知無不言!”
郁青娩被這話都逗地很輕地笑了聲,小弧度勾了勾唇角,視線在菜單上掃了一圈,點了一杯拿鐵。
“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就是有點小事想問問你,他那邊正好晚上,所以就叫你出來了,” 她指甲無意識掐了掐指腹,語氣佯裝輕松,“我……就是想問問,趙成溪他有給寺廟捐過香火錢嗎?”
廟裏請願的燈籠定是不會永久挂着,哪怕文玉寺沒那麽旺的香火,但也不至無任何緣由的,将一盞紅紙燈籠如此珍重地挂奉于中央。
更何況上面的字跡同周遭任何一盞相比,都見明顯歲月痕跡。
聽到這話,梁潮下意識反駁,可“怎麽可”三個字剛脫口,便瞬時剎住,他蹙了下眉,細思着改了話頭,“……好像還真有那麽一回。”
他又頓了頓,很嚴謹地補充道,“也可能不止一次。”
郁青娩眼睫顫了顫,指腹脈搏快跳了起來,她緩緩攥緊手指,嗓音克制着起伏情緒,“你還記得第一次是什麽時候?”
梁潮仔細思考着說:“得有七八年了,好像就是溪哥高中畢業,剛大一那會兒吧。”
他忽地笑了一聲,“青娩姐,你可能不知道,趙爺爺對神佛風水什麽的,那可是信的很,給溪哥請了一副小葉紫檀的手串,可偏溪哥覺得這是封建迷信,那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拽勁酷死了,但也把趙爺爺氣起的不行。”
“尤其是後來知道溪哥突然給一叫文什麽寺捐了一大筆香火錢,以為他這是轉性了,誰知就是虛晃一槍,不僅不樂意帶那手串,還直接給扔抽屜裏,趙爺爺就更惱火了。”
郁青娩喉嚨泛起酸澀,眼框也開始酸熱,她很輕地呼了口氣,聲音帶着細弱哽咽,“他那時候有說為什麽嗎?”
梁潮端起冰美式咕嘟喝了一大口,擰了下眉,“他當時說錢多沒處花,但這一聽就是鬼扯,沒人信,誰也問不出什麽。”
他挑了下眉,嬉皮笑臉的,“溪哥那會不是交了個女朋友嘛,所以我們都猜着是因為受情傷了。”
郁青娩瞬時掀了掀眼皮,下意識問了句,“你們知道他那時候談戀愛了?”
聽到這話,梁潮眉心很輕地跳了下,驚訝于趙成溪連這些塵緣舊情都交代細致,他便直接實話實說了。
“知道啊,就是沒見過人,好像分的也挺快的,後來溪哥對那段戀愛更是閉口不提,挺多事他都不樂意說,歸根到底跟沈哥是一卦的,只不過他們兩個一個熱,一個冷,襯得溪哥浮躁又不靠譜。”
接着公正評價一句,“就挺吃虧的。”
他好奇問一句,“不過青娩姐,你怎麽突然問這個啊?”
郁青娩回過神,吞咽了幾下,将酸意壓下,艱難地扯了扯唇角,不想露端倪,随口編了句,“沒什麽,就是今天去文玉寺給阿奶上香,好像在香火單上瞥見了他的名字,有點好奇。”
梁潮也沒多想,“啊”了一聲,“這樣啊。”
“青t娩姐你下回可以去釋禪寺,香火旺盛,菩薩靈的很,文玉寺現在香火比不過從前了,要不是有溪哥這個冤大頭,可能早就改名換姓了。”
她抿唇很淺地笑了下,聲音虛浮地應了聲好。
那些抓不住的猜測在此刻都一一具像化,仿若隔着幾年時光,看到了曾誠心祈願的少年。
雖然瞧郁青娩的反應,應該是知道溪哥的初戀,但梁潮還是覺得不踏實,怕他禍從口出,平白惹出些誤會。
他摸摸後腦,心虛笑了聲,“青娩姐,這事你幫我保密,別讓溪哥知道是我說的,我可不想再加班了。”
郁青娩失笑一聲,點頭應好。
她瞧出他心虛,大致猜到是為何。
怕那句初戀生誤。
趙成溪出差回來前,她沒同他提半字。
每晚視頻時,她無數次想脫口而馳,可又無數次欲言又止,最終什麽都沒說,除了不知如何開口,更是不想講了以後叫他分心。
不過就算沒這事,也有旁的事叫他惦記在心,更是提前回了洲城。
趙成溪回到羨仙巷時,郁青娩已經開始給沈時斜紋身了。
他剛推開門,走進小院,迎面瞧見在樹蔭下坐着喝茶的姜吟,便擡下巴朝屋內示意了下,“嫂子,他們這是開始紋了?”
姜吟笑着應了下,邊給他倒茶邊問,“剛下飛機?”
趙成溪“昂”了聲,走過去端起那杯冷泡茶一飲而盡,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目光朝虛掩着的門那邊撩去一眼,略顯別扭的,“嫂子你就不介意?”
姜吟聞言擡眸,目光在他身上頓了幾秒,忽地淺勾了下嘴角,語氣略顯故意的反問,“介意什麽?”
“還能介意什麽啊,” 趙成溪擡了擡下巴,聲音硬邦邦的,“沈時斜讓女紋身師紋身,你也不管管啊?”
姜吟抿着唇憋笑,前幾天聽青娩說趙成溪對紋身這事耿耿于懷,那會兒她還半信半疑,此刻這親眼瞧見,她對趙成溪還真要“刮目相看”了。
也再次确認了他對這段戀愛的認真程度。
“青娩不是外人,而且還是你女朋友,沒什麽好介意的。”
聞聲,趙成溪瞬時驚聲而起,音調都揚高了,“是我女朋友才要介意!”
講完又覺的有點難為情,心虛擡手揉了揉後頸,耳根微熱地嘴硬找補,難得有些磕巴。
“不是,嫂子,我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就是怕你在意。”
他這會兒渾身上下都寫滿了四個大字:我很介意!
姜吟看着他,實在沒忍住,輕笑出聲了,曲指撐着下巴,笑着打趣道,“這還是頭次見你吃醋。”
這話讓趙成溪瞬間炸毛,立聲反駁。
“我沒有!嫂子你別亂講!”
她故意逗人,“要不你進去看着他們兩個紋。”
他下意識想說句“也行”,但話到唇邊戛然而止,撐着一副滿不在乎的皮相,退兩步重新坐下,倒了杯冷泡茶一飲而盡。
好面子嘴硬說:“他們紋他們的呗,我又無所謂。”
嘴上說着無所謂,可卻秒如度日,如坐針氈。
沈時斜紋的是個手部小圖,圖不負責,不過半小時便紋完了。
郁青娩從屋內推開門,剛一出來,便瞧見脖頸微紅,一口口喝着冷泡茶的男人。
她眼眸亮了亮,語氣欣喜,小跑幾步過去。
“你怎麽回來了?”
趙成溪将杯子擱在桌子上,輕咳了聲以掩飾不自然,擡起手,展臂摟住她的腰,話講得一般正經,公事公辦,“工作做完了,就回來了呗。”
她也沒多想,笑着應了聲。
姜吟正端着沈時斜的手,仔細瞧着腕骨處的紋身,皮膚只是微微泛着紅,聽到趙成溪這話,她沒忍住輕笑了聲。
沈時斜挑了下眉,捏了下她手,無聲問她笑什麽。
她抿笑不語,順勢握住他的手,低聲說待會兒告訴你,接着轉身跟郁青娩說:“青娩,我們倆就不在這當電燈泡了,改天再一起吃飯。”
郁青娩笑着應好,順手推開趙成溪的手臂,朝姜吟走過去,“走吧,我送你們出去。”
趙成溪垂眸瞧了眼空蕩蕩的手臂,無聲淡“啧”了聲,收起伶仃的手,裝酷似的插起兜,跟在兩位女生後面朝外走,卻被沈時斜擡手拍了下肩。
他瞬時回頭,語氣還有些冷硬,“有事?”
沈時斜單邊挑了下唇,老神在在的,“我有老婆,心眼大點,少吃醋。”
說完便提步而過。
趙成溪腳步頓住,“……?”
他這話還沒講幾句,怎麽反倒成了全世界都知道他吃醋了。
郁青娩将人送到巷口,便沒再多送,挽着趙成溪手臂往回走時,想到姜吟臨走前說頭次見到趙成溪這一面,還挺愛吃醋,便覺得好笑。
她不由側眸瞧着人笑,“阿溪,你……真吃醋了?”
趙成溪垂眼看人,無奈哼了聲,擡手掐了下她腮肉,“怎麽?我吃醋,你很開心?”
她擡手握了握他手腕,讨好一笑,話卻沒半點讨好,“沒有很開心。”
沒有很開心,那就還是開心。
他鼻腔淡哼一聲,試圖讨伐罪魁禍首,“是不是在外霍霍我名聲,說我愛吃醋?”
郁青娩雙眸瞪大了幾分,揚聲反駁,“我哪有!”
趙成溪半信半疑,“真沒有?”
她抿抿唇,咕哝着,“真沒有啊,就是跟吟吟提過一嘴你不太樂意,哪有講你吃醋。”
他被氣笑了,扣住她腰側,将人朝懷裏用力一圈,“這還不是霍霍我名聲?”
這跟講他愛吃醋沒半點區別。
郁青娩餘光瞥見小院的門,心緒放松了些,擡起細臂摟住趙成溪腰,稍墊了墊腳,在他嘴角親了下,答非所問的,“那你還吃醋嗎?”
趙成溪垂眸望着郁青娩清亮含笑的眼眸,擡手起住她小巧下巴,微側了下臉,擦着她秀氣鼻梁湊近,在她勾着的唇上親了下。
話說得有幾分破罐破壞的勁兒。
“女朋友紋的第一個異性紋身是別人,我還不能吃個醋了?”
他在意的并非是她給不給異性紋身,無非是那個“初紋”是不是他罷了。
郁青娩眉眼笑意更深,手指在他腰側很輕地撓了撓,“能啊,下不為例好不好?”
趙成溪挑了下眉骨,擡手握住她作亂的手,壓低聲線,沉嗓說:“勾我呢?”
她瞳孔無辜睜大了幾分,搖頭說沒有。
他捏了下她指骨,暗示的:“沒有?沒撓我腰?”
郁青娩略不服氣,淡哼一聲,“明明是你沒定力。”
趙成溪聞言低笑了聲,曲指忽地擡起她下巴,桃花眼含着明顯笑意,眼尾揚着弧度,“小別勝新婚啊寶貝。”
他嘴角勾着笑,折下頸,湊在她耳側,低着嗓子。
“我要是有定力,你該跟我鬧脾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