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公子,公子!”
林遷南腦袋暈漲,在一名女子的呼喊下轉醒,他迷蒙地睜眼,道:“你是?”
眼前的女子年歲不大,衣着樸素,坐在輪椅上憂慮地看着他。像是故交,但林遷南的記憶裏沒有她的存在。
“我是小樂。”小樂含淚道,“遷南哥哥,好久不見。”
她從未見過林遷南,僅憑短暫相處的記憶在心裏描繪他的模樣,如今見到了,自然是百感交集。
林遷南起身,道:“小樂?我知你在宮裏,還未尋得良機來看你,想來韓歧待你是不錯的。”
“陛下待我很好,多虧了您,”小樂眼神躲閃,“您昏睡了兩日,餓壞了吧?我叫她們做些吃的送來。”
林遷南頭痛欲裂,半分胃口也沒有,只好道:“不必了,我想去看看郡主。”
“和安郡主?”小樂在念出這個封號的聲音悲涼。
林遷南愣了愣,“怎麽了?”
小樂不說話。
林遷南察覺出了不對勁,不顧小樂阻攔,跑出偏殿。
外頭暖陽高懸,照不進他冰涼的身體裏面。宮人們見了他都視若無睹,任由他東跑西撞,他遇見了剛從正殿出來的韓歧。
“雅兒呢?!”林遷南揪住他的衣襟。
韓歧眼底青黑,眉目渲染了戾氣,仿佛下一瞬就能宣判生死。但他看見林遷南後,立馬斂去不快,關切問道:“身子好些了嗎?天涼了,出來也不多加件衣衫。”
林遷南身上穿着單薄而幹淨的衣衫,是在他昏迷後換上的。
林遷南盯着他,“我問你雅兒呢?!”
韓歧身旁的公公想要勸誡,無從下口,韓歧叫他們退下,卻對林遷南緘默不言。
“雅兒呢?”林遷南再三重複。
可怕的沉默流轉于二人之間,只有林遷南不停地在問雅兒。
韓歧的衣襟被他扯爛,“遷南,我叫禦膳房給你做點清淡……”林遷南一拳打在他臉上。
林遷南又揪住他的衣領不讓他摔下去。
周圍的宮人們有些發現了他們的舉動,沒有一個敢上前一探究竟,畢竟韓歧在林遷南面前始終都是弱方。
“你告訴我!”林遷南沖他嘶吼道,“說句話啊!”
“雅兒,兩日前的意外……”韓歧不忍看他。
“意外?”林遷南安靜了不少。
“她死了。”韓歧耷拉着頭。
“死了……”林遷南淡淡道。
韓歧看向他,“丞相帶她回家了。”
林遷南感覺有什麽東西坍塌了,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驅使不了自己的身體,就這麽僵硬着。
林遷南拼盡全力說出完整的一句話,像是在喃喃自語:“這裏不是她的家。”
“遷南你聽我說……”
“啊——”林遷南絕望地嘶吼着,仿佛要宣洩出所有的悲痛。錐心般的疼痛從心髒蔓延到骨血。
雅兒,她才二十歲……
都是我的錯……
身體承受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林遷南眼前一黑。韓歧疼惜地抱住了暈厥的林遷南,将他送回偏殿後叫來了太醫院的太醫為林遷南診治。
“韋陶呢?”韓歧道。
太醫:“韋太醫說他任憑陛下處置。”
“呵……”韓歧冷笑一聲,手指劃過林遷南消瘦的臉頰,“朕要如何處置他……”他是林遷南唯一的親人了。
林遷南能聽到韓歧的聲音,身子卻如千斤墜一般,他潛意識裏不願醒來,直到一股熱意湧入嘴中。
林遷南掀翻了韋陶手中的藥碗,“伯伯,求您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藥汁翻灑,韋陶緊緊攥住了藥碗,他愧疚難當,道:“郡主是被我害死的,你要怪就怪伯伯吧。”
床前的銅鏡照出林遷南面如死灰的臉,他看到自己額間的朱砂痣徹徹底底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事心頭揮之不去的愁思。
原來痛,是這般滋味。
早知如此,何必苦苦追求?
“為什麽?”
“皇後已經無恙了,皇子亦保了下來。”
“你應該懂得……伯父也是有苦衷的,”韋陶道,“聖命難違,皇後畢竟是皇後。”
“韓歧啊韓歧,我好想恨你,”林遷南自嘲一笑,“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可是雅兒有什麽錯……”
“遷南你何錯之有?你要怪伯父,伯父命都給你,但你先養好身子,你體內的毒已壓不住了。”
林遷南擡起手腕,那一道道黑色的曲線覆蓋住了他的經脈,“伯父,您先出去,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韋陶收拾好殘局,才出了門,就聽見了裏面壓抑的嗚咽,那無法釋放的哭聲讓韋陶覺得自己的選擇是錯的。
“伯父是為了你好。”
韋陶隐瞞了一些事情,他不能再讓林遷南置身于危險,至于趙歡雅,那是他的罪,但為了親人,這個罪,他願意擔着。
林遷南捏着自己的手腕,克制了無用的淚水,但他哪怕把自己手腕捏斷了都抵擋不了儲藏了五年的悲涼。
他還是愛韓歧,不再奮不顧身,不再純粹無畏,單純的愛,但這份愛已經不足以支撐他留在韓歧身邊了。
林遷南,你是不是要把愛你的人都害了才甘心?
不……他不想再愛了,既然恨不起來,那就不再揣着滿腔無果的愛意。愛太過沉重,飛蛾撲火作繭自縛的從始至終只有他一人而已。
死過一回的人,該通透起來了,即便是挫骨揚灰他也不願意再留在豫國。
他想回南國,帶着趙歡雅一起回去。
林遷南配合着太醫們診治,絕口不提前兩日發生的事,韓歧來過一次,林遷南當他不存在,自顧自地發呆愣神。
“好些了嗎?”韓歧坐在床邊問。
林遷南側着身,背對着他裝睡。
韓歧牽起他的手,結果被林遷南猛烈地抽回,抗拒之意明顯得傷人。
“我問你好些了嗎?”韓歧道。
林遷南還是沒有說話,甚至不願意正眼看他。
到底是有傲骨的人,幾日來的冷待掏空了韓歧的自尊,韓歧捏住他的下颚,迫使他看着他,“啞巴了?”
林遷南很不好受地閉上眼,他用力拉扯着韓歧力道蠻狠的手。
“既然還活着,做出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樣給誰看?她已經死了,不怪任何人,是她自己願意死的。”韓歧心裏想的滿是安慰的話語,到了嘴邊又滿是口是心非。
“那我呢?”林遷南艱難地笑了笑,睜開眼道,“我願意死,我為什麽還活着?”
“雅兒她一心一念想要嫁給我,她想好好活着,她為什麽就死了?”林遷南眸中的困惑之意漸濃,“陛下,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
兩人之間的鴻溝已難合攏,韓歧心裏難過,卻不會向他解釋。
林遷南又笑了。他們所有人都有苦衷,都有難言之隐,搞得他像個傻子、像個傀儡,任由他們操控。
“我不想你死。”韓歧松開手道。
“那我就得活着?陛下真是神通廣大,能讓我這個早該命絕的人活着。”林遷南平躺着,眼裏的困惑已不見蹤跡,“先皇屠我滿門,陛下殺我妻子……我與豫國,真是造化弄人,若我早點死了就好,挫骨揚灰永不入輪回我都不在意。只要能将我的家人,雅兒,都還給我。”
韓歧在他身邊躺下,側擁着他,在他耳邊低低喚着“遷南”。林遷南眼角又滑落一滴淚珠,果然,五年都沒有流的淚,這幾日都要悉數流幹了。
韓歧不敢去猜林遷南有沒有憶起五年前的事,他希望沒有,希望林遷南一生一世都不要記起,哪怕林遷南現在恨他。但沒關系,再過兩日,一切都好了。
韓歧走後,來了個林遷南願意見的人——趙歡雅的貼身婢女雁兒。
“将軍!”雁兒跪倒在林遷南面前。
林遷南下床去扶起她。
“将軍,雁兒帶着小姐的話來的,”雁兒來不及哭,手抖不停地掏出錦囊,“這是小姐最珍愛的物件,雁兒不敢私留,拼了性命也要拿給将軍。”
林遷南接過來,遲遲不願打開,錦囊是趙歡雅用蹩腳的針線手藝親自做的,她曾說過等手藝好了要給他做一個,于是把第一個錦囊留給自己裝東西。
“将軍……郡主……”雁兒泣不成聲,伏在地上哽塞,“郡主她……她的屍身還在丞相府,她彌留之際說……”
林遷南輕輕扯開錦囊,入目的是谷莠子編織的小狗小貓,都是林遷南随手編織的東西,趙歡雅卻收集起來帶在身上。
谷莠子已經枯黃,原本乳白的錦囊變得淺紅,錦囊邊緣還有幹涸的血跡。
“郡主說……她想回家,”雁兒說的斷斷續續,“她想和您回家。”
林遷南捏緊了錦囊。
“郡主死在奴婢面前……她流了好多好多血,她本來是健康的,可在奴婢面前,只有嘴還能動,她說的話奴婢聽了個一知半解,唯獨這一句,奴婢聽得仔細。奴婢懇請将軍,允了郡主的願望!”
林遷南深吸一口氣,指尖泛白,“她還說了什麽?”
“奴婢不敢妄自猜測,”雁兒聲音愈發的小,“郡主她說,她不怪皇後娘娘……她還說……她喜歡您,卻不能嫁給你了……”
雁兒回憶着當時觸目驚心的場景。
所有人沖進殿內,陛下暴怒至極,皇後和郡主滿身是血,皇後的面色愈發紅潤,而郡主的面色愈來愈蒼白。
陛下對每一個搖頭的太醫發怒,還用腳踹,但即使把他們踹死了他們也無力回天。
她趁着混亂跑到趙歡雅的身邊,趙歡雅擡手,把錦囊放在了她的手裏,她震驚地看着雙手手腕被割破的趙歡雅。
“雁兒……”趙歡雅一雙炯炯有神地眼睛變得暗淡。
她一時忘了哭泣,俯卧在她身邊道:“郡主,奴婢在!”
“我想回家,回南國……”趙歡雅道,“遷南哥哥在哪兒?他沒有事……咳……沒有事吧?”
“将軍他沒有事,郡主,等您身子好些了,我們馬上就回南國!”她道。
趙歡雅笑了笑,“換血好痛……我好累……”
“郡主,您再等一等,将軍快來了!”
“遷南哥哥不能看到我,我這個模樣,太可怖了……”趙歡雅吃力地擡起眼皮,“他們好吵……雁兒……若我爹爹問起……你告訴他,我不怪姐姐……”
“還有……”趙歡雅說到此處頓了頓,旋即露出一個釋懷地笑,“幫我告訴遷南哥哥,我不等他了……叫他也不要……記着我……”趙歡雅眼皮晃動,幾欲垂下,“我不信什麽來生……我覺得……我這輩子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嫁給他……成為他的妻子……”
“郡主!”她看見眼前這個嘴在動,眼睛卻閉上的人兒,心裏驚痛不已,連連喚她。
她将耳朵靠近趙歡雅的嘴邊,才将她最後一句話聽清。
“我愛他,一生未盡。”
沒有人來打擾她和郡主,她還聽見了身後那個尊貴男人的呢喃自語。
“雅兒,對不起。”
雁兒收回思緒,已将那段殘酷的回憶簡單地向林遷南闡明。林遷南跌坐在床邊,面無表情地看着手中的錦囊。
“奴婢已擅自做主将豫國的情況飛鴿傳書回南國。”雁兒是申屠玹安排在趙歡雅身邊的,本可以不用向林遷南說明。
“我去丞相府接她。”林遷南道,“雁兒,你去驿站等我,後天我們就回南國。”
皇宮同往昔一樣,包括丞相府。少了一個人,多一個人,日子還是會過。趙歡雅的葬儀沒有大肆操辦,不知是不是韓歧的意思。
靈堂設置在丞相府的小小一角,林遷南在靈堂裏見到了趙章瑞。
耄耋老人跪在蒲團前面,背挺的很直,聽到了腳步聲,他轉過頭去看,眼睛裏的光在看清來人時泯滅。
“皇上對外宣稱歡雅回到了南國,不讓老夫為愛女舉行葬儀。”趙章瑞道。
靈堂真的很小,看不見棺材和牌位,只有一罐陶瓷擺在正前方,林遷南瞬間明白,雅兒已被火葬。
他都幹什麽去了?!
林遷南喉嚨一陣腥甜,用力咽下,腳步沉重地走到陶瓷前,眼神潰散地看着小小陶瓷罐。
裏面裝着最愛她的姑娘。
林遷南抱起陶瓷罐,離開之際,匆忙道歉,“對不起。”
趙章瑞用蒼老的眼神看着他,眼神裏有着驅趕之意。
林遷南不知道該去哪裏,繁華的京城,他踽踽獨行,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以往那些年,過得可真是失敗透頂。
不知不覺,林遷南走到了齊之順的醫館,醫館除了匾額破舊了些,竟與從前無二。
“林公子?!”齊之順放下手頭的活兒。
林遷南駐足在門口,手中抱着東西,進退兩難。他不想打擾別人。
齊之順邀他進來,為他備了樸素的菊茶,“是林公子?!多年不見,你一如往昔啊。”
林遷南一笑,“齊之順,你也沒什麽變化。”
“你……”齊之順還是很震驚,卻沒有問出口,把他當做一個朋友來招待。
林遷南靜靜地待着,等他忙完手頭的活兒關上醫館。齊之順備上了簡單的酒菜,兩人對着油燈沉默地吃着。
“林公子,您手裏是?”齊之順道。
林遷南一口口吃着米飯,淡然道:“我妻子的骨灰。”
齊之順放下了筷子,林遷南以為是他的話砸了他的食欲,便也放下了筷子。
“我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林公子可聽過一個民間傳說?”齊之順笑道。
林遷南松了口氣,他腹內空空,出了皇宮才覺着餓,他又拿起筷子味同嚼蠟地吃着飯。
齊之順見他感興趣,便道:“民間有一種花,叫緣落,五片雪白的花瓣,煞是好看。以往戰火紛飛,上戰場的将士們回來的不是遺體,而是骨灰。偶然有骨灰中帶了一粒緣滅的種子,種子竟結了花,像是死去的人又以另一種方式活了過來。緣落的花,一生不會枯萎,永遠保持着最美的狀态。”
林遷南頓了頓,道:“緣落?”
“是,就叫緣落。”齊之順道,“我正好尋了一粒緣落的種子,公子若需要,我可以贈送給公子。”
林遷南點了點頭,“多謝。”
齊之順找出了緣落,送給他。林遷南把這一粒小小的、圓圓的、雪白的種子捏在指尖端詳許久,然後掀開陶瓷罐,把種子放了進去。
趙歡雅很喜歡各式各樣的花,也很喜歡春天,卻隕落在了初冬季節。
醫館的門被蠻力沖撞着,林遷南下意識抱緊了陶瓷罐。齊之順吓得魂不附體,慌亂地去找防身利器。
門外是官兵們井然有序的腳步聲。林遷南道:“齊之順,請你幫我一個忙。”
齊之順站穩,道:“公子但說無妨。”
“幫我把這個送去驿站,送到一個叫雁兒的姑娘手裏,她眼角有一顆痣,千萬不要認錯了。”林遷南把陶瓷罐遞給他。
齊之順納罕地接過。
門開了,第一個闖進來的是一襲玄色便衣的韓歧,他看見了安穩的林遷南,一張緊繃的臉松懈下來。
“跟我回去。”韓歧不容拒絕道。
廢話沒有用,林遷南面無表情地跟着他走出醫館,回到令人窒息的皇宮裏。
關上房門,韓歧轉過身看着冷漠的林遷南。
“遷南,你信……”韓歧仍想說這句話。
清脆地響聲回蕩在殿內,林遷南給了他一巴掌,不想再聽他說這句話。
韓歧臉頰上的紅印浮現,他笑了笑:“打我你就痛快了嗎?”
“韓歧,你我之間,再無信任可言。”林遷南道,“若不想我恨你,那便不要讓我看到你。”
作者有話要說:
狗血文真爽
(一只後媽作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