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沈子衿和白君行聊了許久。
沈子衿的謀劃早已鋪了出去,有些是可以告訴白君行的,有些暫時就不太方便。
得有個兩三天的時間用來鋪場,但布局已經開始,反正哪邊的事兒都不耽擱,都在他預料之內有條不紊的推行。
白君行:“王爺借我的人手,查到了玉州匪幫已成禍患,佃戶們過得非常不好,賦稅極重,根本食不果腹,說是佃戶,分明是被他們強拘起來的勞力。玉州留在明面上讓我看的,都是找人演的戲,我懷疑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流民恐已成群。”
沈子衿颔首:“匪幫做大,曹知州完全視而不見,也從沒跟朝廷遞過折子,私下裏怕不是已經勾搭成奸。”
沈子衿放下茶盞:“別擔心,我此行來人手充足,一定能查出更多東西。”
王妃和公主一起出行,随行人手當然管夠,而且合情合理,誰也挑不出毛病。
白君行當然不懷疑沈子衿的能力,沈子衿能來,他壓力少了不小,可愁緒依舊散不開:“玉州本就豐饒,我原以為他們就算貪,也不至于如此喪心病狂……實在沒想到,竟然已經糟到了這種地步。”
受罪的都是百姓。
白君行是憂國憂民的好官,沈子衿自己沒什麽高尚的思想,卻很欣賞這樣的人。
商議完後,黑鷹又趁着夜色把白君行送回去,白君行作為監察禦史,還得跟玉州一幫官員們周旋,讓他們放松警惕,讓這些人以為白君行就是來混混資歷,不會對他們造成威脅。
隔天,指揮使尹洌就按照沈子衿的命令,讓幾個人去茶樓飯館,散出了消息。
正好也有不少人好奇昨兒那支車隊究竟是什麽來頭,一聽竟然是秦王妃來養病,還帶着公主,不多時,消息就傳得人盡皆知。
一家商鋪送貨的推車郎聽到這個消息後,路過屠夫攤,給看着憨厚的屠夫遞了個信。
層層輾轉,大約兩個時辰左右後,玉州城外一座深山裏,飛虎幫的頭領飛虎接到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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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妃來玉州養病,還帶着公主……”
他念着紙條內容,立刻有個大漢噌地站起:“大哥,這是個機會啊!秦王在外殺敵,雖然聽說他弑殺,但跟玉州的狗官肯定不一樣,他是個保家衛國的好漢,我們可以找他告這些狗官的狀!”
玉州匪幫縱橫,飛虎幫只是其中一支不大不小的幫派,要說與別的匪徒有什麽區別,那就是他們最初就是打着劫富濟貧的旗號起的家,并且如今也收留了不少流民。
玉州出去告禦狀的從來沒成功過,前些天來了個監察禦史,整日與那群狗官厮混,想來也是個一丘之貉。
至于這秦王妃……
飛虎捏着紙條:“來的是王妃又不是秦王,而且他是來養病的,病殃殃的人照顧自己就費勁,還能辦事嗎?”
有小弟撓撓頭:“那公主呢?直接跟公主講,那可是皇家的人。”
“公主就是個幾歲的小毛孩子,她懂什麽!”
小弟洩氣但又不甘心,憤憤捏緊拳頭:“難道就真拿那群狗官沒辦法了嗎!?”
飛虎想了想:“先找人試探一下秦王妃再說吧。”
他們不想放過機會,但也沒忘記曾經因為錯信狗官而折進去的兄弟,自那之後,行事都小心謹慎了好多。
第二天,他們開始了試探。
他們試探的第一步,就是摸清王妃莊子裏下人們的采買路線後,找了個瘦削的人,挑着時間,暈倒在他們面前。
飛虎和小弟們在山寨內等待消息。
半天過去後,裝暈的人回來了。
“怎樣!”小弟跳起來問,“他們有把你帶回莊子裏好生照料,再問東問西嗎?”
那人答道:“沒有。”
飛虎眼睛一眯,眼神瞬間犀利:“那就是把你丢在路邊不管了?”
“也不是。”那人撓撓頭,“他們把我送去了城中醫館,留了藥費和一頓飯錢,然後什麽都沒說,就這麽走了。”
飛虎一愣,和小弟們面面相觑。
……好像有點愛心,但不多。
沒有草菅人命,可也沒有送人送到西,問人家是不是有什麽苦衷,為何遭此劫難。
小弟幹巴巴:“呃,但起碼秦王妃手底下的人都還算心善,我們還得想想別的辦法接近他。”
他們寨子裏難得識字的智囊道:“他們不從外面招工,送貨的人也不能進府,秦王妃更是完全不露面,難辦。”
飛虎也覺得頭疼,他皺着眉:“容我再想想……”
他這一想,從白天想到晚上,都沒想出任何好主意。
夜裏輾轉反側,頭疼之際,外面突然有人風風火火闖進來:“報——!”
飛虎翻身坐起,一把扣住自己的大刀:“出什麽事了!”
報信的山匪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面上寫滿了驚愕和不可思議,氣兒都沒喘勻,結結巴巴道:“報報報、寨子外來了三個人,其中一個自稱是是是,是秦王妃沈子衿!”
“哐當”一聲,飛虎的刀跟下巴一起砸在地上。
他目瞪口呆,小弟的驚愕平行轉移到他臉上:“你說說說誰來了,再說一遍?”
沈子衿站在夜晚的山林裏,今夜星與月都黯淡,黝黑的山林中樹影張牙舞爪,宛若鬼魅野獸,陰森可怖,随時能把柔弱的人類撕成碎片。
沈子衿信手撥了撥玉佩下的同心結,在等人的時間裏百無聊賴地想,楚昭這時候會在幹什麽。
應該睡得正香吧。
自己為了早點把他接到玉州來,可是勤勤懇懇在加班,為了避開玉州官員耳目總是半夜做事,犧牲了他寶貴的睡眠時間。
這犧牲可太大了。
到時候加起來,一起跟楚昭算賬。
結果楚昭還一封信都沒寄給他。
木頭呆子。
沈子衿又給秦王起了個新綽號,這幾天他給楚昭起的綽號,已經能裝一籮筐了。
這些綽號能不能摘掉,取決于日後楚昭的表現。
同心結的穗子在手中冰涼細膩,沈子衿玉白的指尖輕輕繞着紅繩,他在這深山老林裏,美得宛若攝人心魄的精怪。
飛虎大步流星出來,看到沈子衿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
娘诶,人怎麽能這麽好看,跟妖精似的!
追随飛虎出來的小弟們也是一呆,氣勢整個垮掉。
沈子衿瞧見來人,松開紅繩,朝他們盈盈一笑:“可是飛虎幫的當家?”
笑得這群山匪們齊齊吸了口氣。
不會真是來勾人心魄的妖精吧!?
還是飛虎最先回神,大哥到底是大哥,他握着刀往前一步:“我就是!你說你是秦王妃?有何憑證!”
沈子衿身邊只帶了黑鷹和白枭,其實他本只想帶白枭,但黑鷹不放心,一定要跟着。
身後格外安靜的樹影裏,藏着悄無聲息的侍衛們。
沈子衿從容以對:“我身邊這白發小兄弟,想必你們親眼看到過他從莊子裏出來,諸位眼線太明顯,想不知道都難。”
飛虎已經從對沈子衿容貌的驚豔中完全脫出,他沉下臉打起精神,意識到了這位看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大美人,可能不太好對付。
飛虎咧咧嘴角:“不止我們派了眼線,其餘人也有,楓山那群土匪,還有玉州裏的狗官,他們都做了,秦王妃怎麽就偏偏找上我?”
他視線掃過三人,按着自己的刀:“而且就帶這麽兩個人,不怕來了就回不去了?”
他最後一句話說得殺氣騰騰,白枭眼睛一眯,卻被沈子衿摸了摸腦袋,白枭也就站在原地,沒有動,但眼睛依然盯着飛虎。
飛虎領着一大幫人出來,來勢洶洶,其中有些人的砍刀就架在肩上,沈子衿三人怎麽看都是羊入虎口,案板魚肉。
但沈子衿毫無懼色,仿佛只是來踏青游山。
“我的屬下們很有些本事,”沈子衿輕輕摸着白枭的腦袋,“他們查到飛虎幫以‘義’字為基,做過不少行俠仗義的事。朱門也出豺狼,綠林也有好漢,我實在好奇,豪傑輩出的飛虎幫,找個人扮做乞丐暈倒在我家門口,究竟是想做什麽。”
此話一出,飛虎登時一驚:他竟連這個都知道!
那肯定是跟蹤他們的人,才一路找到了山寨門口,連什麽時候被跟蹤的他們都不知道!
秦王妃身邊有高手。
而且明明聽說他病得無法見人,也是裝的。
飛虎下意識捏緊刀柄,這次不是為了吓唬別人,而是他自己緊張或者察覺危險時候的動作。
明明是他們占據絕對的上風,但在沈子衿面前,竟有種無所遁形的錯覺。
沈子衿收回安撫白枭的手,朝他們輕輕一笑:“我們敢來,當家的不敢請我們進去坐坐嗎?”
明明笑着,卻有種說不出的壓迫感,仿佛他在雲端,觸不可及。
小弟們大氣也不敢出,只等着飛虎發話。
天上的陰雲緩緩移動,放出了遮蔽已久的一點點月牙,月光柔柔灑下,照着沈子衿銀色的衣擺。
片刻後,飛虎終于開口了。
“跟我來。”
沈子衿莞爾,就帶着黑鷹和白枭,面不改色踏入了山寨。
飛虎卻沒有帶他們去大廳坐坐,而是一路把他們帶到了後山一個院落中,他推開門,把院中的人都叫了起來。
木屋擠着木屋的院落中,門不斷打開,裏面的人陸陸續續出來,很快便站滿了院子。
沈子衿看着面前這些人,沉默下來。
有老弱婦孺,也有年輕男子,相同的是他們個個面黃肌瘦,都只剩了一把骨頭,衣衫褴褛,看着宛如行屍走肉,目光渾濁又茫然,裏面找不到一點生的亮光。
沈子衿看過原著,知道玉州流民凄苦,可幾行文字和親眼所見,終歸不同。
當這些人鮮活的站在自己面前,他們會呼吸會走動,不是文字而是活生生的人,即便是做好了準備的沈子衿,也有種喘不上氣的錯覺。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他來玉州,不像白君行那樣有什麽憂國憂民的聖心,只把一切列為拯救楚昭的環節,他至今也沒把自己當成大齊人。
但是看着這些因世道艱辛而只剩一把枯骨的百姓……沈子衿掐緊了手心。
他想移開視線,可卻又移不開。
一個孩子睜大了眼睛瞧着他,他生來就泡在苦水裏,卻還有點兒沒被世道完全磨滅的天真。
……楚昭剛穿過來時,因為承安帝而讨厭整個時代,後來他為什麽願意出生入死,冒着危險上戰場?
是因為,他眼中也看到了屬于這個時代的,活生生的人嗎?
沈子衿看着他們,耳邊是飛虎的聲音。
“這是新收攏的流民,秦王妃,外面都說玉州富饒,繁榮昌盛,可我們底下的人看不到啊,我們看到的是餓死的白骨,是血淚染的土!”
“玉州狗官魚肉百姓,種了地留不下幾口飯,成倉成倉的米,他們勾結土匪和奸商賣了換銀子,好人家過不下去成了流民,他們就放任土匪燒殺搶劫,把人逼得毫無活路啊!”
流民們聽到飛虎的話,話到傷心處,又哭了起來,先是小聲啜泣,而後有些人忍不住,哭聲逐漸變大。
沈子衿站在哭聲裏,忍不住攏了攏衣襟,那是一種徹骨的冷,衣服根本擋不住。
“我雖然也就是個流氓匪徒,但不屑做那些事,他們也不怕天打雷劈,我呸!”飛虎目光灼灼,看着沈子衿,“秦王妃,你是能救他們的人嗎?”
沈子衿瞧着那個一直盯着自己的孩子,走上前攤開手,把懷裏揣着的蜜餞遞了過去。
小孩兒眼巴巴瞧着他,先沒敢動,到底禁不住香味的誘惑,身手把糖拿了過去,一把塞進嘴裏。
沈子衿柔聲道:“慢點吃,不急,沒人跟你搶。”
小孩子囫囵咽了,眨了眨眼,輕聲道:“謝謝你,神仙哥哥,你長得真好看。”
……你實在不必謝我,沈子衿輕輕地想,我來玉州,原本不是為了你們,我不值得你謝。
白枭抿抿唇,上前,也把自己的蜜餞全拿出來,分給了他們。
他雖然小時候過的是苦日子,在王爺王妃身邊,天天能有糖吃,遠比這些小孩兒幸運。
沈子衿起身,看向飛虎。
“我是。”沈子衿說。
我是能救他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