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黑鷹沒有判斷錯,殷南侯徑直朝秦王府的馬車走了過來。
他在兩步遠處站定,按規矩行禮:“下官拜見秦王……秦王妃。”
馬車簾子動了動,楚昭下了車,翻身上馬,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瞧着殷南侯:“殷南侯有何貴幹?”
簾子落下,車內沒有別的動靜,殷南侯咬咬牙:“下官可否與王妃說說家常話?”
“家常。”楚昭玩味地念着這兩個字,馬鞭在手裏敲了敲,“王妃如今與我才是一家,和殷南侯哪兒來的家常話說。”
楚昭的話一方面是在諷刺殷南侯,一方面也是心情真的好,方才沈子衿那句等他回家吃飯,能讓他今天單方面原諒很多蠢事和蠢人。
黑鷹沒忍住悄悄瞅了瞅楚昭。
怎麽感覺王爺方才話裏有炫耀的意味,錯覺?
這時候,馬車裏才隔着簾子悶悶飄來一句話:“王爺先去大營吧,別為不值得的人誤了時間。”
楚昭拉着馬頭轉身,走到車廂邊,湊近了隔着窗戶說:“好,你也不用跟他費事,你休息更為緊要。”
楚昭說完,拉過缰繩:“走了,駕!”
楚昭的幾個護衛跟着他一道離開,秦王府馬車邊的人減少了,但對殷南侯的壓力一點兒沒變。
畢竟還有別的護衛在,各個身強體壯,哦,除了那個白頭發的小子。
但白頭發已經夠紮眼了。
殷南侯看向車廂,心情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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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日本來覺得時候差不多,皇帝對秦王的那點新婚優待該過去了,于是準備上疏提起侯府世子換人的事。
但好巧不巧,沈子衿來上朝了。
不僅如此,一個帶病上朝,惹得皇帝和衆人都開始誇贊,他要是此時再上奏,純屬把自己架到火上烤,腳都沒地兒站。
他從前怎麽不知道病秧子還有做官的本事?
如果殷南侯有正常腦回路,就該開始心生忌憚,或者後悔,幹脆直接不要臉,轉過頭來讨好沈子衿。
但他顯然不是。
不僅目光短淺,如今還仍然以長輩自居,覺得生出來的兒子就是自己附屬品,這是典型的沒把人當人,但他自己不覺得有問題。
隔着車廂,沈子衿只把窗戶掀開了一點點縫:“我與你沒什麽好說,如果真要說,去給你發妻上柱香吧,你對不起她,也對不起她兒子。”
殷南侯蹙眉:“你我終究是血緣父子,父為子綱,你別以為得了皇上幾句誇,就能這般和父親說話,你已經在朝為官,也不怕別人說你不孝!”
沈子衿笑了。
“沒得誰的誇,我也這麽跟你講話,第一天認識我?”
還當他是那個只能被侯府困在後宅裏肆意欺壓的無力世子呢?
“你也別拿孝道壓我,別人怕,我不怕。”孝與不孝,那不也得看對象嗎,殷南侯當爹當成這樣,若兒子是個墨守成規的古人,或許再痛苦也得忍着他,但很遺憾,沈子衿不慣着。
沈子衿擡手,把剩下的那一點兒窗戶縫也給落下關嚴實了。
他打了個呵欠,聽起來在車內又要睡:“走吧。”
殷南侯急忙上前:“你等等!”
“殷南侯請止步!”帶刀侍衛上前逼退他,“王妃既不招待您,便改日再續,還請別讓我等為難。”
白枭手已經搭在刀上,他是小孩兒,嗓音清越:“哥哥們若為難,我來就是,反正我的職責就是保護主子,別的都可以不管。”
殷南侯驚得後退兩步:“你、你們——”
趁他後退,侍衛們打着呼哨,馬車夫一抖鞭子就架着馬離開,徒留殷南侯面色鐵青留在原地。
其餘下朝的官員們目睹這一幕,竊竊私語傳來,殷南侯驚醒,臉一陣紅一陣白,甩袖而去。
沈子衿在馬車上阖眼,睡着前淡淡的想,再過幾天侯府就要易主,他本想着眼不見為淨了,殷南侯偏偏還要親自湊上來讨罵。
真棒。
來都來了,不刺他兩句都顯得沈子衿待客不周。
秦王府的馬車載着淺眠的王妃,悠悠回了府。
連着幾天,沈子衿都努力上朝,第一回看新鮮,一天兩天後,衆人也就習慣了,無視了他,在朝堂上該怎樣就怎樣。
這就是沈子衿想要的效果,這樣,等之後大理寺朝三部發難,就沒人會揣測到他身上。
不受焦點矚目,也無人打擾,沈子衿舒舒服服閉目休息,在朝堂上睡得很香甜,偶爾還能醒個盹,聽一聽他們車轱辘廢話裏有沒有過兩句有用的。
直到大戲即将上演這天。
早上,沈子衿推掉了晨間的補藥,讓他們換一碗醒神茶來。
小甄心疼壞了:“世子,大夫囑咐,補藥每天三次,不能落下啊。”
“一次不礙事,而且我身體好多了。”沈子衿身體是真好多了,他能清晰感覺變化,等下次診脈,大夫恐怕都會驚訝。
再過段時間,他必然熬夜早起都将不在話下,但此時還屬于起床困難戶,早上腦子不夠清醒。
“今日有要事,”沈子衿心意已決,“去吧。”
小甄心裏嘆息,大事他不懂,但如今承安帝治下,朝堂是怎樣波瀾詭谲,王府裏就連下人都知兇險,世子先前就在為什麽準備,他只好去端了茶來。
一盞下去,提神醒腦,涼意直沖天靈蓋,沈子衿一個激靈,完全醒了。
……效果真好啊,仿佛一堆薄荷腦在蹦迪。
沈子衿起身,緋紅的官服衣擺迎風而動,天邊的太陽正漸漸驅開陰雲。
楚昭在明月軒門口,瞧着他今早步履穩健走來,愣了愣:“今日怎麽這般精神?”
連個過渡時間都沒有。
沈子衿:“喝了醒神茶。”
楚昭蹙眉:“那不是耽擱了一頓藥?”
“一頓無妨,回頭讓大夫瞧瞧,我身體好多了。”今兒晨間的微風有些涼,沈子衿擡手,輕輕呵了氣暖暖,“況且今日朝堂必定無法讓人好睡,我不如清醒看完整場戲。”
楚昭看沈子衿揉手:“先上車,外面涼。”
醒神茶已經喝了,沒法再換成藥,只能先依着他,回頭讓大夫再度診脈。
楚昭将沈子衿扶上車,從前他都是托着沈子衿的手腕或者胳膊,但今日不知是不是因為方才看到了沈子衿暖手的動作,楚昭非常順暢地就托住了沈子衿的手。
手一碰到,楚昭第一反應是好涼。
第二個念頭,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麽。
但沈子衿也是真被楚昭扶順手了,不但沒有發現問題,冰涼的手碰到暖爐,還下意識把手指收緊了。
楚昭:“……”
等沈子衿進車坐下,就發現楚昭神情古怪難以捉摸,複雜得跟打翻了不知多少調料瓶似的。
沈子衿:“王爺是在擔心待會兒的事?”
楚昭莫辨地看向他:“……有點。”
完全沒有。
腦子不聽話,正把你一個小動作反反複複播放呢。
沈子衿很有謀士運籌帷幄的樣子:“無需擔憂,我們已經做好充足準備,定能旗開得勝。”
楚昭手上還殘留着觸感,唔了一聲,岔開話題:“手還冷嗎,早上若是冷,出門時就再加件披風,太陽出來再松不遲。”
“進了車就不冷了。”沈子衿把話題又拐回了正事上,“王府侍衛辦事能力真強,情報收集得完善,鐵證如山,他們狡辯也于事無補……”
沈子衿以為楚昭真擔心,又把事掰開了和他講,楚昭不擔心,卻也不打斷,就這麽靜靜聽着。
沈子衿病恹恹的模樣惹人憐,但還是康健的樣子最好看,面上帶點紅潤,淡然自信又侃侃而談的樣子格外吸引人。
沈子衿說完一輪,喝了點水潤嗓子,發現楚昭一瞬不瞬瞧着自己,疑惑:“王爺?”
楚昭笑:“無事,你說得不錯。”
他誇獎明明非常普通,但眼裏的笑太深,看得沈子衿莫名耳熱,竟被一句簡單誇獎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怪了,沒發現自己臉皮這麽薄啊,沈子衿捧着杯子暗暗想。
好在馬車很快到了,從封閉的空間一出來,獨處時的氛圍消散,那點不好意思也就随風飄走了。
上了朝堂,楚昭站到二皇子輪椅邊,兩兄弟神色如常,沈子衿跟白君行并列,二人交換眼神,點了點頭。
白君行:“王妃今日看着精神很好。”
可不,今天不困啊,沈子衿點頭:“身體在轉好。”
沈子衿視線朝前望了望,大理寺卿前兩日已正式卸任,大理寺由二皇子接管,皇帝以為楚照玉只是占個位置,還得按他的吩咐做事,但他不知道,大理寺右少卿早就是皇子黨的人,藏了很久,大理寺內,二皇子可不是有名無實的空殼上司。
早朝一開始,右少卿還等幾個官員例行打了嘴仗,才井井有條開口:“臣有本奏!”
大理寺奏疏提到刑部和吏部官員田地糾葛案,首輔和次輔還無動于衷,這案子過了明面,所有人都知道,按律辦就是,幾個小喽啰,不足為奇。
可他們沒想到,右少卿的話還沒完。
“臣還要參,工部左侍郎侵占百姓良田,罔顧律法草菅人命,勾結官員欺上瞞下,受賄行兇,罪不容誅!”
嘩啦——整個朝堂一下炸開了鍋!
就連承安帝耷拉的眼皮也一掀,目露精光,直射而來。
大理寺左少卿慌忙看了看右卿,這事兒他也不知道!
次輔動了動眼珠,沒急着作聲:工部左侍郎,首輔的人。
首輔魏長河一把年紀了,還很穩得住:“右卿所說道道罪名,茲事體大,可有鐵證?”
右少卿:“自然!”
随着右少卿拿出一項項證據,不僅是工部左侍郎,還有其他被牽扯的人也開始驚慌,包括一開始只是在看戲的殷南侯。
殷南侯怎麽也想不到,火居然還能燒到他身上,把他行賄受賄的事也扯了出來。
沈子衿掃了眼色變的殷南侯,表情沒什麽變化。
右少卿今天背的某些話,是經過他潤色的,務必要戳中承安帝心口。
承安帝厭惡臣子所作所為不在他預料之中,一句“民跪于侍郎之威,泣音掩于日下,不得上聞”就精準踩中他雷點。
“相關證人已提前審問,所呈供詞皆簽字畫押,句句為真,陛下,此等碩鼠,決不能姑息啊!”
承安帝在扶手上狠狠一砸:“朕竟不知,左侍郎有這等好本事!還有你們幾個——行賄勾結,為他辦事,你們是誰的臣,誰是你們的君!”
話說得太重,衆臣呼啦啦跪了一片:“陛下息怒!”
結黨這事兒承安帝可太知道了,但不說的時候,就是在玩制衡,一旦他拿出來說了,那就是要上稱了。
上了稱,若太重,就得拿錢財官位甚至是命,才能填上。
工部左侍郎一通哭訴,殷南侯也跟着求饒:“實屬污蔑啊陛下!”
右少卿厲聲:“白紙黑字,證人俱在,豈是你們一句話就能抵賴!”
魏長河俯身:“此事牽連甚廣,理應三堂會審,若以右少卿所言,人證物證俱在,那便請各位大人都查過,也好讓陛下放心啊!”
承安帝定定瞧着魏長河,魏長河垂着頭,君臣二人之間空氣凝固,旁人大氣也不敢出。
偏偏在這個時候,有人搞出了一點點小動靜。
是沈子衿輕輕唔了一聲。
承安帝霎時擡眼,朝他看去。
沈子衿不好意思俯首:“給陛下告罪,臣不太舒服,沒忍住疼,出了聲。”
承安帝瞧着他,按過手裏兩顆佛珠,突然出聲:“沈學士對此事如何看?”
沈子衿似乎也沒想到承安帝會朝他發問,面上閃過一絲錯愕,随即沉吟片刻,好像認真思索了,才道:“臣覺得魏閣老說得有理。”
魏長河手一頓。
承安帝微微傾身,眸中已含了危險氣息:“哦?”
一個剛入朝堂的官,不想着站在朕身邊,也要去巴結首輔?
但沈子衿好像完全不知道兇險,一派赤忱,繼續說道:“人命關天,又涉及多位官員,按律,的确要三堂會審,大理寺呈詞供證已很清晰,我想再審一遍應當也不會有差錯,無非是讓大家看得更明白。”
沈子衿:“皇上還可派錦衣衛從旁監督,以正視聽。”
此言一出,倒是讓承安帝一愣,眼中危險的暗流驟然散了。
沈子衿居然不是向着首輔,真的兩不偏幫?
而驟然被拉進來的錦衣衛指揮使詫異萬分。
大齊錦衣衛設立于先帝末期,官制并不完備,現代人們耳熟能詳的什麽南北鎮撫司等都還沒有建成,人數不多,承安帝繼位後,又偏愛宦官,不僅不着手發展錦衣衛,還隐有裁撤的意思。
錦衣衛不得重用,游離于朝堂邊緣,地位非常尴尬。
但凡有能抓住的機會,錦衣衛指揮使自然不會放過。
他當即一跪:“陛下若有需要,臣必鞠躬盡瘁,為陛下分憂!”
承安帝自己都沒想到還有錦衣衛的事,沉吟着沒有作聲。
沈子衿說完,也不再開口,垂眸靜立。
方才的建議,無論成或不成,今日之後,他都會入了錦衣衛的眼。
為了楚昭的命,錦衣衛這把被承安帝廢棄的鏽刀,他要提前握在自己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