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王耀不敢久留,與伊萬和王香輪流走車。
無窮的力氣都揮霍在了無窮的路上,有限的目光都注視在了有限的時間裏。車輪在土地上碾過不停歇,聲音回蕩在烈日和夜色下不停歇。
身後的威脅給人極大的壓迫感,伊萬和王耀一路沒有過多的溝通,可在把目光放向天空和山野時,又似乎能看得到彼此的心思。
廢舊的車子在汗水的驅動下搖晃,走在天地腹中,如回歸母胎的滿足和漫長。
兩日後,無盡的山開始平緩,無盡的星河開始遼闊。
路變得堅硬蒼白。
這連綿不斷的風景中出現了一點破綻。王耀看見那黑山與星河之間,點出了兩盞燈。
車輪的聲音終于停了,王耀把機械一般腿停下。
孩子們縮在王耀背後,一一探頭出來看,臉上全被那明亮的光束照亮,他們從沒在夜晚這麽清楚地看到彼此的臉。
王耀盯着那兩盞不祥的燈,無端感到危險,甚至想要掉頭離開,可那燈光追來的速度驚人,甚至來不及下定決心。
“小心!”王耀下意識地,突然撲向車後的王灣王澳。
一陣疾風呼過,王耀擡起頭看去,那兩盞刺眼的黃燈變成了紅色。
“我操!是汽車!”王澳突然興奮地嗷嗷大叫,“哥,那個好像是活的汽車!書上有!我居然看到了這麽稀有的東西······速度真特麽快!聽說那個和人一樣,是吃油的!”
王澳興奮得在王耀面前說了幾個髒話,王香王灣也開始叽叽喳喳讨論,又往那汽車遠去的紅點興奮張望。
王耀看了一眼伊萬,伊萬也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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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操也是書上學的?”王耀往那“我操”個不停的王澳腦袋上重重拍了一下,王澳一下沒了聲。
王澳低着頭,擡眼看了一眼王耀。是跟大哥學的,但他不敢說。
王耀若無其事,繼續踩着車,伊萬卻忽然走到前邊,像牽着馬頭一般,把車頭帶向了右邊。
王耀眼神問王澳:“他什麽意思?”
被大哥求問,王澳一下又得意起來:“不知道,王二叔帶回來的書沒說。不過根據我豐厚的知識儲備,我覺得可能是靠路邊停下來尿尿比較方便吧?”
“······那為什麽不是左邊?”
王澳睿智道:“哥,你好煩哦,如果伊萬拉你去左邊,你又會說為什麽不是右邊。”
也是,看來多讀書準沒錯。
王耀睨着伊萬,總覺得伊萬的眼睛卻顯得冷漠又古怪,就和那汽車給他的感覺一般。
月從雲中鑽出,他再仔細一看,那眼睛又只是普普通通的眼睛,除了那神秘陌生的色彩,與自己沒有區別。
遠方又亮起兩束燈,從黑暗裏遙遠的一處破空射來,伊萬的人變成了黑影,臉上的神情也看不見了。
路上遇到的汽車越來越多,甚至遇到了幾輛大象一般龐大無比的車子。王耀路過那車,只覺得像是路過一座移動的大山,讓人壓抑得透不過氣。
那寬闊的車後部甚至分為了上下兩層,每一層都像籠子一般,裏邊是吃得渾圓等死的肉豬。
王澳一路大叫,把嗓子叫成了個公鴨嗓:“我沒想到還有這麽大的車,書裏只有拳頭那麽大,和王二叔帶回來的玩具一樣。”
除了汽車,還遠遠地看到了一列火車,像是黑色的蛇穿過山腹。
月亮西斜,此時已晚,三個孩子都精神抖擻,便換做王香走車。
伊萬打量着王耀,突然嘴裏說了一串話。
王耀看着他:“其實我知道二叔有許多事瞞着我們,但不知道有這麽多。在你來之前,我也沒有特別好奇。”
人類是高智商的動物,伊萬的大腦很聰明,他眼睛小心翼翼觀察着這只怪獸,手已經試探地放在他的手旁。
他們的手隔得不遠,但是絕不能碰在一起,這是人觸摸異類時,最克制的距離。
當前邊三個心思單純的小孩,把注意力放在新奇的讨論上,兩人便處于一個隔絕的世界裏,兩人之間的距離變得壓抑,這使得感官開始敏感。
伊萬甚至開始想,語言是人類發明出來交流的,但擁有語言之後,人類把語言編造成咒語、誤解或是謬論,用以殺人或折磨其他靈魂。我們使用的語言,從千百年前記載着戰争。
此時最好不要說話,甚至連歌唱都不要。
不知走了多久,兩人的手在燈光也照射不到的黑暗裏交織,王耀沒有甩開。
伊萬心跳地扭頭看去,王耀臉卻沒有紅,但伊萬感受得到他僵硬的身體開始放松下來,與毫無警惕的動物一模一樣。
汽車一輛接着一輛晃過身旁,忽明忽暗的道路上,交疊着忽遠忽近的影子。
天亮時,山已經遠了,眼前逐漸平坦,王耀甚至隐約能看到遠處深霧之中的房子。
那些房子密密麻麻,有如墓碑平整。
此時天還早,路上沒幾個人,伊萬推着車。他看得出這是個小城鎮,但遠處隐約有高樓。
車子“咔”地一聲,整個車身猛地一晃,車上三個孩子全都醒了。
王耀下車來檢查,原來是一個爆了氣的輪,正好碾過一個鐵罐子。
伊萬知道,那是某種碳酸飲料的罐子。
小孩子們醒了過來,東張西望打量着周圍,王灣看到地上那罐子,這種鮮豔的紅色,村裏極少看見。
她“哇”了一聲,從車上跳下,正要伸手去撿,尖銳刺耳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一輛汽車急急停下。
“灣灣!”王耀從車上下來,伊萬已經趕緊過去把臉色蒼白的王灣從路中間拉過來。
王灣呆滞着想,原來車子停下的聲音這麽可怕。
那車又漸漸開啓,搖下一片窗,一個男人探出頭來,破口大罵:“是個人就該好好看路,不看路的都是畜生!”
王耀一股怒氣正沖上腦,但那汽車放了話後,便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撤離。
王耀氣不過,追着那車便跑,妄圖像捉住兔子那樣捉住它。伊萬趕緊去拉,跟着跑了幾百米才趕上這頭發了瘋的狼。
他一把抱住王耀的腰,王耀卻力大無窮,幾乎把他掙脫。
狂奔的車裏隐約飄來一個稚嫩的聲音:“爸爸你看!那個外國人······”
女孩柔和的聲音讓王耀突然放松了力氣,他眼睜睜看着那車吹着惡臭的煙氣走了。
王耀終于讓伊萬的手松開,盯了一會兒這個空蕩蕩的城鎮,沒有多說一個字,也沒有看伊萬一眼,只是往回走。
伊萬遠遠地看着他擁抱着王灣,突然想起離開王家村那天,王耀也曾在長草裏抱着他們。
把車子停在一處空地,一夥人開始填飽肚子。
王耀盯着那條路許久,才對伊萬道:“這條路這麽寬敞,他為什麽只走旁邊······為什麽你一點也不生氣,也不覺得奇怪?”
伊萬有模有樣地說了一通,然後側頭看着他笑,摸了摸他的頭,像安慰一只貓。
這個動作并沒有給王耀帶來安慰,王耀只感到了恥辱。
他往頭上的手上一摸,只聽“咔”的一聲,伊萬突然發出一聲慘叫,王香王澳和灣灣紛紛銜着大餅回過頭來,只見伊萬捂着手指表情痛苦。
“哥,他在幹什麽?”王香問。
王耀道:“他在醞釀便意。”
“······”
伊萬看到王香幾個紛紛跑得遠了一些,心有戚戚然地看着自己,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王耀卻懶洋洋道:“小香灣灣小澳,這裏的路有這裏的規則,就和村裏的路有村裏路的規則一樣,小心別跑上去。”
他轉頭朝伊萬瞧了一眼:“以後看伊萬怎麽做。”
想要保護自己,在森林裏要學猴子爬樹,在水中要學魚擺尾。
突然王耀臉色一變,伊萬不知何時已經把他的手指抓住,臉上是絕不服輸的表情。王耀硬是要抽出,卻怎麽也掙脫不開。
這是陌生又奇怪的環境,他實在不想把動作鬧得太大,眼睛便兇狠地凸起,警告敵人自己的危險。
但伊萬卻是得寸進尺,越拽越緊。在這個地方,伊萬突然産生了從有過的勇氣,覺得自己有挫一挫王耀銳氣的可能。他想要他一點小小教訓,至少讓他知道自己的錯誤。
可他低估了王耀的驕傲。王耀終于一手把伊萬撂倒,讓他滾出去半米遠。王耀被挑起了戰意,甚至已經壓在伊萬身上,一只手擡起來握成拳頭。
可伊萬卻抓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繃緊的肌肉,眼睛往旁邊瞟,小聲勸告道:“外邊的人對暴力可沒什麽好感。”
甚至會坐牢!這裏的人會把城市裏的怪獸抓在鐵籠裏。
他的話王耀聽不懂,便盡量用一種認真理性的口吻說話。
王耀很快就懂了。清晨人漸漸多了起來,路過的人看見王耀和伊萬這番架勢,盡管臉上挂着冷漠,但腳下都遠遠地繞開了。那模樣避如蛇蠍,像是怕靠近一點便會卷入紛争。
王耀尴尬地把手收了回來,蜷着身子繼續蹲坐在原來的位置,把自己身上特殊的地方全部收起來,讓自己變得平凡和不起眼。
但很快,他的眼神又變得明亮活氣,豹子還是豹子。
可剛才那一瞬間的畏縮,讓他整個人都落魄起來,此時就算是繼續用那神氣的目光回應四周的回避,也不見得找回那山中的魄力。
伊萬想也知道,那山裏多少人稱贊他的野蠻,他做出再兇狠的決定,也只會讓人因為感到強大的征服力而呼吸急促,心神向往。
他因為近獸而蠻力,也因為近獸而敏銳。此時他聰明地察覺到了他的格格不入,現在這個只注視着自己的怪獸,開始去注意周圍人的眼睛。
“其實沒有必要這樣······”伊萬正說着,卻見王耀像是想快點結束此時的煎熬,把手裏的食物吃得狼吞虎咽。
可這一番狼狽的吃法,又引得人更厭惡的注視,王耀同樣察覺到了。
他擡眼看了伊萬一眼,把最後一口餅塞進嘴中,一個潇灑的翻身便上了剛才被他修整好的車子。
他讓幾個孩子趕緊上車,可就連那輛車也破敗不堪,比這城鎮上用得最破的自行車還要簡陋腐朽,顯得特殊而引人注目。
伊萬看到他明明不知道要去何處,卻還用力向前踩着車子。
除了向前還能去哪呢?
人多一些後,伊萬開始嘗試着向周圍人溝通,進展卻不如人意。他們裝束破舊奇怪,伊萬語言不通,王耀的話又說不到點子上。
又是一夜未睡,體力透支,幾人在太陽底下很快就撐不住,便打算先找個隐蔽陰涼的地方休息。
此處不僅陌生,還因山林稀缺而悶熱,王耀在車上翻了幾次身便爬起來,要把上身脫得一幹二淨。
伊萬靠着那鐵鏽斑斑的車子,昏昏欲睡。感到車的搖晃,便擡起頭來。
王耀的動作很潇灑,肌肉也長得好看,他把衣服的邊緣往腦袋上撐,腰背适時弓成一個弧度,脖子才美麗地仰起,沒入薄薄的衣服裏。
胳膊一扯開,那衣服便成了手裏一塊無關緊要的遮羞布。
王耀注意到他的目光,只冷淡地睨了他一眼,把衣服随手一搭,便又躺下。
這對于他而言就像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伊萬并不是要歌頌這屬于原始的自然,或是歌頌那扭曲村莊的傑作,但他心底卻覺得極其性感,這個人無拘無束的動作,都僅僅因為存在而讓人血脈贲張。
伊萬靠着那車子,慢慢閉上眼睛。
他在月光之下,野蠻地将腳踏在一個巨大的籠子上,籠子裏的人有着紫色的眼睛。他因籠裏人的哀求而愈發怒火朝天,瘋了一般想要用刀子結束這虛弱的生命。
又突然不知與誰瘋狂交歡,他也不管那是誰,只兇狠地揮霍精力,等饑腸辘辘,随便抓到什麽便吃,茹毛飲血。
伊萬身子突然一滑,摔倒在地上。他疲乏地睜開眼看着天空,大口喘氣,腦子一片空白,想了許久,才知道是颠倒的作息讓他睡了個很累的覺,也許還做了什麽夢。
這時耳邊吱溜溜滾來一個什麽東西,伊萬扭頭一看,碳水化合物空瓶罐。
他一個激靈醒來,只見王耀和三個小孩坐在地上,一人一罐汽水,地上還有無數瓶嶄新的罐子,被擺成了牛糞的形狀。
“你們的錢不是用不了嗎?”伊萬奇怪道。
可他說着,便看到不遠處有個自動售賣機,門居然大打着。
“······”
伊萬突然站起來,指手畫腳,言辭激烈,大家置若罔聞。
王灣享受地大喝一口,臉上挂着吸毒般的表情。舒服地嘆了口氣,才不耐煩道:“伊萬他在說什麽啊?”
“不知道。大家自行理解。”
王耀似乎沒什麽心情品嘗這奇異的湯水,他給伊萬扔了一罐,伊萬立刻住嘴了,坐下來喝個痛快。
王澳分析:“······我知道了,他剛才是在怪我們不給他喝。伊萬真的很挑食,只喝大哥給的,他不會自己去拿嗎?”
王灣幸福道:“這裏真好,我要永遠待在這裏。路邊還免費提供這麽好喝的東西,老吉家的免費涼茶都沒這麽好喝。”
王香皺眉:“就是櫃子太難打開,他們應該修一下櫃子。”
三個小孩偷偷看着王耀,想要看王耀是否願意留在這裏,可卻只見他喝着飲料,只是一笑。
小孩子被這奇妙的世界沖昏頭腦,但這一日看下來,王耀卻很疲憊,即使睡了一覺,醒來依舊毫無精神。
前幾日體力消耗很大,睡一覺起來,肚子又餓了,王耀又拿出餅來。那幹糧支撐着五口人透支的三日,已經所剩不多。
他當做什麽事也未發生,看似心平氣和地給小孩們分餅。
攢了幾年的錢財出了村便是一堆廢紙,這地方既沒有土地,也沒有木頭或山石,就算王耀無所不能,可以手無寸鐵在那危機四伏的山林中活下去,這裏也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
近在眼前的是食物危機。這高樓林立的地方,哪裏有吃的東西讓王耀去獵捕?
怪不得那王八不怕告訴自己這條路,他早知道,有這三個孩子王耀脫不了身,就算有勇氣出來,也絕活不下去。
黑夜又要來了,他們要繼續往前走。
這不是他擅長的環境,不是無所不能的狼栖身的地方,這裏的陌生在威脅他的生存。
他将地上的空罐子往旁邊踢去,罐子在街道上發出刺耳的聲音。
兩日風光所醞釀的期待很快就被他抛在腦後,那種虛無的自由也許只是一種可笑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貪婪。
這種貪婪讓他放棄了安穩和服從,現在還可能會把他愛的人拖死!
不過只一天,他便已經發現,現在必須要靠別人獲取食物和住所的人,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