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天然保護色
天然保護色
餘秋蹲在地上,頭垂得低低的, 整個人蜷縮着, 活像只鹌鹑。然而這還不夠,她恨不得自己登時變成土行孫, 可以一頭紮進地底下, 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
她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 迫切的希望夜幕瞬間降臨,或者是電閃雷鳴, 突然間凄風苦雨,反正總之要天光散盡,好讓黑暗遮住自己的這張臉, 別讓人看清楚自己的這張臉。
周衛東的這位大哥果然認識八中的餘秋, 而且兩人之間還有點兒淵源。
她之所以清楚這些,是因為周家大哥正坐在井水旁, 一邊心不在焉地洗着胡楊好不容易種出來的大蒜, 一邊絮絮叨叨地對着空氣忏悔。
對, 他是面對着空氣說話,因為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看着餘秋的方向。
周大哥不敢看餘秋,他整個人都沉浸在深深的懊惱當中。
他懊惱當初自己不應該跟着同伴沖進餘家, 砸爛了餘母視為生命的鋼琴。
他懊惱不該将餘秋的母親直接架走, 勒令她跪在大太陽底下寫忏悔書。人都曬暈了, 也不讓人家到陰涼處歇歇。
他更懊惱那些女學生硬逼着餘秋的母親剃陰陽頭, 還拿皮帶打她的時候, 自己沒有開口阻止。
他還懊惱那些人硬逼着餘秋的母親在臺上跳中字舞時,自己也是下頭那個鼓掌叫好的人之一。
他的确認為那個女鋼琴家罪孽深重,需要好好脫層皮,洗了骨血重新做人。
但是他并沒有想過她會用自殺來了結自己的生命。
被鬥倒的人很多,關進幹校刷廁所的,當挑糞工的,比比皆是。為什麽人家都能活下去,她卻要死呢。
一定是她自知罪孽深重,所以畏罪自殺。
他在家裏飯桌上發表自己的觀點時,平常一直和顏悅色的母親,卻突然間發了很大的火,抓着雞毛撣子狠狠抽了他一頓。
他莫名其妙挨了打,只覺得委屈。
最後母親卻哭了,說他出生的時候難産,要不是餘秋父親拼命搶救,他這條命就沒了。
結果人家費盡心思救下來的小畜生,卻逼死了人家老婆。
當天夜裏,周家老大做了噩夢。他想起很小的時候,自己其實每年都跟着父母去餘家拜年。他家有很多大孩子小孩子,好像都是跟自己差不多的情況。
不過他很少見到餘教授,因為同事要回老家過年,所以他經常替別人值班。
招待他們這些客人的就是餘秋的母親,那是個很和氣的女人,從來不肯收他們拎上門的禮品。
那個時候的小餘秋常常坐在小房間裏頭,一本正經地看着什麽書,偶爾也會出來跟同齡的小女孩一塊兒玩,眼睛亮晶晶的,神氣的很。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們家就搬出了醫院安排的房子,住進了一個雜院子。自己也再也不跟着父母去拜什麽年。
周家老大說的颠三倒四,常常含含混混地說了幾句話之後,就突然間緊緊抿上嘴巴,把剩下的話咽進肚子裏頭去。
他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餘秋,他記得自己最後一次看到這個姑娘,是她媽媽死的時候。那雙神氣的大眼睛灰蒙蒙的,空洞得可怕,看不到任何活人的氣息。
他覺得害怕,他原本想上前跟她說幾句話來着,結果卻吓得落荒而逃。
從此以後,他都避着餘家的一切走。
可他沒想到,餘秋居然會選擇下鄉,而且還跟自己的弟弟在一個公社。
看到弟弟蓬頭垢面地從田裏頭回來,他只覺得心痛。
看到餘秋灰不溜秋的跟在後面,他更難受。
因為按照政策規定,作為獨生子女的餘秋,其實是可以留在父母身邊不用插隊的。
如果她母親還活着的話,她何必下鄉難受這種苦。
“我……你……”周家老大支支吾吾了半天,終于擠出一句話,“你媽媽的事情,我們……”
餘秋根本沒心思聽他的忏悔,雖然她很清楚,在現在的格局下,這個人能夠鼓足勇氣說對不起,也是石破天驚。
如果她夠格命去舉報的話,說不定他也會被拉去當成叛徒,進行批判。
只是她對這一切并不感興趣,況且她也沒有資格替任何人說出原諒的話。
死的那個人是一位母親,也是真正苦主在世間原本唯一可以依靠的對象。
她不曾承受過別人的苦楚,她又憑什麽替別人原諒呢?
周家老大遲遲沒有聽到餘秋的聲音,也不敢回頭看。
這一年多的時間,他幾乎已經不參加任何活動,而是成了別人嘴巴裏頭的書呆子,只埋頭學習,放學了就幫母親做家務。
他在廣東插隊的堂哥給他寫信,說當地非常流行逃崗。為了防止思想動搖,上面動不動就組織知青開會,規勸他們一定要當社會主義的主人,千萬不要去資本主義當奴隸。
但是堂哥卻非常疑惑,既然如此,為什麽只見大陸人往香崗逃,卻不見香崗人跑回大陸呢?難道人們都喜歡幫當苦慘慘的奴隸?
為什麽我們一天到晚你鬥我,我鬥你,人家卻可以安居樂業地過日子呢?
有開大會小會劈鬥的時間,為什麽不能正正經經地做事呢?
吓得周家老大立刻将這封信給燒了。這可是反動,要是被人看到了,妥妥的反格命鐵證。
可是他心裏頭卻埋下了一顆種子,他隐隐約約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既然林賊能欺騙主席,搞出了好多烏煙瘴氣的東西,那會不會還有更多的林賊呢?他們現在做的這一切真的正确嗎?
周家老大不敢跟任何人讨論這些問題,他懷疑自己真的成了書呆子,所以思想動搖了。
省裏頭組織代表團慰問下放知青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報了名,一是看看下鄉一個月的弟弟到底過得怎麽樣?二就是出來看看外頭的世界,省得自己着了魔障。
可是這一路走來,他心裏頭的疑惑更多,為什麽農民要這麽辛苦?為什麽美國的宇航員都登上了太空,而我們的農民卻連電燈都沒見過?
對了,還有今年的中美建交。大壞蛋一下子就變成朋友了,以前的蘇聯老朋友卻成了大壞蛋。
到底什麽是好人,什麽才是壞人啊?
周家大哥發呆的時候,周衛東已經興沖沖地跑了出來。他用自己的一塊橡皮跟村裏頭的小孩子換了一兜覆盆子,獻寶一樣送到大哥面前:“你吃,可甜了。咱們今天晚上吃烤鯉魚,酸菜杆子酸辣椒燒魚雜,保準好吃的要死。”
周家大哥看着黑黑瘦瘦的弟弟,心痛的不得了。他家有三個孩子,大妹去嶺南插隊了,本來應該留在父母身邊的是小弟。
結果因為他出生的時候難産,從小體弱多病,弟弟妹妹就主動将留城的名額讓給了他。
周衛東丁點兒都沒人感同身受哥哥的心痛,他滿臉茫然:“我本來也不是小白臉啊。”
下田幹活,難不成還得跟大少爺大小姐一樣撐着遮陽傘?那不成了地主老財當監工了。嘿,他可不來資本主義的那一套。
周家大哥心痛的都快說不出話來了,他眉頭緊鎖地看着弟弟:“你還說你沒曬黑。剛才你們走過來的時候,要不是你開口喊我大哥,我根本就認不出你人來。”
一個個黑不溜秋,活像是從煤炭堆裏頭鑽出來的。
餘秋猛的擡起頭,突然間反應過來一件事。
她沖進後面的山洞裏頭,對着牆壁上貼着的鏡子看自己的臉。
媽呀,這麽多天都是披星出戴月歸,她都沒有留意到自己已經曬黑了起碼5個色號,基本可以達到換一個人種的效果。
7月份的太陽多烈啊,紫外線的威力十足。現在又沒有什麽防曬霜,雖然他們出門的時候都帶着護袖頭頂草帽防止曬傷,但人就時不時就要全暴露在太陽底下,不曬成黑炭才怪呢。
餘秋捂住嘴巴,咯咯咯地笑出聲。
田雨剛好拿了東西出門,見她對着鏡子樂不可支的模樣,立刻了然于心:“高興不?看咱倆現在,是不是就是地地道道的楊樹灣人?誰還敢把我們當成城裏下來的嬌小姐,以為我們什麽事都不能幹?”
餘秋拼命點頭,高興,她當然高興。
黑色沒有遮蓋天空,可是遮蓋了她的臉啊。
認不出來的,周家老大肯定絕對認不出來。
上輩子自己高中軍訓的時候,也就在太陽底下曬了半個月不到。結果回家的時候,從小相依為命從來沒有看錯過麻将牌的奶奶居然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孩子你哪家的,是不是走錯門了?”
餘秋立刻挺直了腰杆,她才不怕呢。只要不說話,她就不信還能叫人看出端倪來。
原本女性的服裝發型都極具欺騙性。
兩個原先完全不同的女孩子,只要穿了同樣的衣服,梳着同樣的頭發,就已經能夠讓人不得不費些心思才能區分開來。
加上從八中的這位餘秋留下的行李箱中的衣服鞋子來看,她的身材跟自己應當也相似。這就又為以假亂真提供了便利條件。
餘秋美得都快吹起小曲了,流行歌曲不能唱,起碼可以來一首《紅梅贊》。
結果兩個女知青笑嘻嘻地從山洞裏頭出來後,驚訝地發現外頭的氣氛不太對勁。
原本熱熱鬧鬧收拾大鯉魚的知青們全都噤聲屏氣,連愛說愛笑的郝紅梅都縮着腦袋,一副犯錯誤被教導主任當場逮到的模樣。
知青點門口多了個人,一位身材高大穿着舊軍裝的中年男人。他的五官像是用斧子鑿出來的,連眼角眉心的皺紋,都來得比別人深刻。
他伸手指着那條已經被開膛破肚,架在竹竿子上烤出了香味的大鯉魚,目光尖銳得像刀子一樣,狠狠地剜着胡楊:“你給楊樹灣做了貢獻,所以楊樹灣獎勵了你一條大鯉魚?你真是做了好大的貢獻。”
旁邊韓曉生張張嘴巴,試圖替倒黴的胡楊辯解:“叔叔,其實……”
中年男人回過頭看了他一眼,韓曉生頓時一股涼氣從頭心直接蹿到腳底,渾身冰涼。
他什麽話都說不出來,腦海中只模模糊糊冒出一個念頭,哎呀,到底是殺過日本鬼子,打過國珉黨反動派,還上過朝鮮戰場跟各國洋鬼子都打過仗的人啊。
将軍到底是将軍,果然不一樣。
其實胡楊好冤枉的,剛才這人突然間出現問哪兒來的大鯉魚,周衛東那小子口上花花,開玩笑說是胡楊的媳婦兒。
正在屋裏頭忙佐料的胡楊跑出來,喊了一聲“爸爸”,他們才知道自己闖禍了。
結果胡将軍聽說這條魚是大隊獎勵給胡楊的,為了表彰他改造工具促進生産力;他不僅沒有表揚胡楊,反而發了好大的脾氣。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做了很多貢獻?楊樹灣的老百姓應該對你感恩戴德啊?”将軍說話的聲音并不大,卻異常沉重,壓的人舌頭都不會打轉。
胡楊吓得不輕,戰戰兢兢地立在自己父親面前,聲音跟蚊子哼哼一樣:“沒,沒有。都是我應該做的。”
“你真這麽想?”将軍的手往上擡。
餘秋這時候才發現,他的右手少了一節中指,伸出來怪吓人的。
不過讓胡楊瑟瑟發抖的,顯然是父親說的話:“我看你做的跟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你下放到楊樹灣,實際上還是楊樹灣的老百姓養着你。你吃的每一口米每一滴油,是不是從楊樹灣的土地上長出來的?老百姓現在日子是不是過得好的不得了了?米呀油啊,全都多的吃不完,非要硬塞給你省得浪費了可惜?”
胡楊被父親訓斥的脖子都快要折斷了,卻半句話都不敢替自己辯解。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覺得在農村委屈了你?但我要告訴你,當初楊樹灣的老百姓自己吃糠咽菜省下糧食,養活了你父親跟整個游擊隊。現在,也是這裏的老百姓省下口糧,養活你這個知青。”
胡将軍濃眉緊鎖,厲聲呵斥,“你要搞清楚,你才是那個受恩惠的人。連什麽事情都沒做,就覺得自己成了功臣。你憑什麽吃這條大鯉魚?楊樹灣的老百姓家家戶戶都分到魚了嗎?”
知青點門前靜悄悄的,只聽見風吹樹梢發出的嘩啦啦聲響。所有人都大氣不敢喘一聲,恨不得腦袋能貼着腳背。
“哎喲,我們将軍好大的脾氣喲。”大隊書記快步從大路上走過來,笑嘻嘻道,“将軍來我們楊樹灣都不打聲招呼。”
胡将軍餘怒未消,朝大隊書記皺眉:“我的老哥哥唉,你就是太慣着孩子了。他憑什麽不下田勞動?他有什麽資格吃魚?”
“誰說他沒下田勞動的?”大隊書記立刻眉毛挑的老高,“我看你年紀好像還小我兩歲,怎麽眼神比我差?他要真天天坐在大隊支部,能曬成這樣。好家夥,這群娃娃一排站在我前頭的時候,我都分不清誰是誰。”
胡将軍心知大隊書記在打馬虎眼,卻不好當場駁他的面子,只能抓着重點問題不放:“下田就有魚吃?還是這麽大的鯉魚,我倒不知道我們已經進入公産主義社會了。”
大隊書記笑容滿面:“幹活當然有魚吃,幹活那是要記工分的。小胡會計來了楊樹灣之後,每天都利用下班的時間下生産隊勞動。這條魚就是生産隊分給他的。”
他故意朝胡将軍擠眉弄眼,“哎呀,你曉得呗,我們老百姓一般都不願意稱大魚,這大熱的天吃不完就壞了。他們幾個娃娃沒成算,只好他們吃虧喽。”
餘秋在心裏頭給大隊書記豎大拇指,到底是在基層摸爬滾打的幹部啊,瞧這說話水平。
對了,她怎麽聽着這語氣好像大隊書記跟胡将軍認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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