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刺激
刺激。
虞斯挑眉側目睨了樓庭柘一眼, 慢悠悠牽起嘴角,仿佛在譏笑他,又因想到焦侃雲不許他惹事而壓住抿緊, 最終忍下了挑釁之言,只淡然地偏頭垂眸, 刻意把側頸上的吻痕抻開。
焦侃雲比他更為淡定,她認為這無可厚非,“寸步不離的守衛唯有夜寝時有一二松懈, 我不以閨中好友探視之名去睡覺, 怎麽傳遞消息?此事刻不容緩, 最好今夜便能解語, 現在我還須想辦法應付過我的侍衛,二殿下就不要添亂了。”
樓庭柘只是以熾熱眼神攫住她的臉, 吐出三個字,“不許去。”
焦侃雲攤手,“理由呢?”
樓庭柘起身, 見她坦蕩望着自己, 眸清如許,他只能壓制住滔天怒火, 合眸頓了頓, 睜眼時咬字愈發狠重,“你爹是我的恩師, 我是你哥,行了吧?我在管你!我說不許去, 就不許去。”
焦侃雲亦起身與他對峙, “若二殿下有更好的辦法,可以說出來一同商議, 若是沒有,就不要管我。”
“你把信給我,我幫你解。但凡是字畫符號,如奇門詭道,必有規律可循。”樓庭柘伸手,篤定地說:“一夜,我必解出。”
虞斯微蹙了下眉尖,冷聲道:“這封信是思晏的師父所寫,內容是否絕密,利害關系如何,我們誰都不知道,不一定能先交予你單獨看。”他并未徇私,道出事實。
樓庭柘沉眸,低聲掀唇:“滾開。”虞斯鉗制住他的手腕,他的左手造械持器,戴戒畫飾,最為矜貴修美,“憑你?”可樓庭柘依舊固執地繃緊那只左手朝她伸過去,青筋盤錯,肌肉偾張,并不顧及要被扼腕廢手的痛楚,只認真盯着焦侃雲,啞聲哀求道:“信我一回吧,就一回……”
焦侃雲微擰眉,是嘆亦是憂,樓庭柘擡起的手掌上有無數愈合的斑駁傷痕,蘭夜時見他,他也是纏着繃帶,看上去像是被粗粝的鈍器割傷,唯有指尖有數道利落的傷口,像快刀或是剪刃所傷。他養尊處優,一貫造暗械的手,接觸的也都是殺人的銀弦,忽然拿起繡針穿過柔軟的香囊,竟顯得笨拙。
焦侃雲一瞬間想起了許多,十二歲那年盛夏,碧青荷塘的紅衣蝴蝶,那好像是他第一次用這樣深沉渴盼的眼神看她,說出了第一個“一輩子”。
父親說,你欠了他這麽大的人情,該如何還?她抵觸,甚至排斥,所以無比公正地說“他要當皇帝,守護天下蒼生是他該做的,不能為我。”其實她心底也很害怕,害怕樓庭柘拿命與她同盟,是沒有一丁點崇高的理想、沒有一丁點為了天下蒼生的,她很害怕樓庭柘全是為了她,所以她也不願細想,不想管他。
直到昨日樓庭柘哽咽着說出“我不争皇位了,我們不當敵手,你給我一點機會,垂憐我,施舍我”,她終于把這種害怕落實了。
他做到這個份上,她不是不能信他一回。或者說,從與他同盟起,她便很認真地在嘗試着相信他。
她只是不能給樓庭柘任何機會和希望,讓他誤會她有所動容,從而更糾纏不休。
所以,“虞斯說得沒錯。”焦侃雲輕聲道:“很抱歉。這封信既然是思晏的師父寫的,且用如此隐晦的方式,也許正是只願讓思晏曉得內容,所以必須讓她先看過。”
樓庭柘的下颚因緊繃而顫抖,通紅的眉眼正如他心口畫的緋雲般連卷悠蕩,眉間心上都是她,他自嘲地笑了下,手腕的桎梏解開,他微微屈起指尖,想對虞斯說些冷言嘲語,卻都因那句“談正事,不要鬧”而咽下了。
“聖上并未禁止思晏見人,大概也是想知道誰會去探訪她,讓守衛記下兩人交互口舌。我若前往留宿,聖上肯定會知曉,聖上若知曉,我爹也會知道。後續我會向他攤說,若曉得你我約談是為了正事,他會理解的。頂多就是……”焦侃雲看向虞斯,“私下罵罵你,然後把我看管得更嚴一些。”
虞斯垂眸,有些失落地抿了抿唇,低聲開口:“我會盡快上門賠禮的。”他的指尖輕快地點在桌上,“你想如何進我的府邸?你的侍衛不得內情,恐怕會盡全力阻攔你。最好也不要讓旁人曉得,你在侯府留宿。”
“甩掉侍衛倒是容易,只是會害苦了風來與畫彩,他們跟着我出來,我不見了,他們免不了會被責問。”焦侃雲思忖道:“須得給他們找一個回禀時免于責難的可靠理由才好。”
“跟着我。”樓庭柘突然出聲,阻斷了兩人視他如無物般熱火朝天的相聊,焦侃雲分明曉得他一直盯着她看,卻是一眼沒分給過他,“我去侯府辦事,把你帶進去,我會告訴風來和畫彩,是我找你有事。”
焦侃雲終于轉過頭來看向他,“你要去侯府?找什麽理由?”
樓庭柘一哂,“替父皇訓誡一番守衛,看一看虞思晏的境況,好回去禀明,得知你亦想入府探望虞思晏,便将計就計,故意偕同你入府,好行監察之責,防止你這個早已置身事外的人突然又和虞斯借機謀事。”
焦侃雲知道他是為了插足,此刻正事要緊,倒也不想和他計較,“這确實是好法子。”
說好談正事不許夾帶私心,虞斯不悅地盯着樓庭柘,他分明是借機行監管之職,防止兩人有任何親昵舉動,但這無疑這是最好的辦法,他握緊杯盞,別有深意地贊賞道:“殿下好計策,果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我素來臉厚,痛愛胡編瞎話,為所欲為。”樓庭柘同樣彈起弦外之音,說完又立刻轉了話題,邀功乞憐一般同焦侃雲說道:“我已潛過一次興慶府,見到了太上皇,他隐約知道我攜有目的,肯與我周旋玩趣,說很期待我下次完好無損地再探入府中,他會耐心等着我将目的全盤揭露出來……他說,只要我有那個命,不被父皇發現,他願意陪小輩玩一玩。”
焦侃雲豈會不知他有意邀功,從前他一貫輕描淡寫,如今刻意點出自己為她搏命,放下尊嚴姿态乞憐,讓她很不習慣,垂下眸,只叮囑道:“無論如何,殿下小心吧。”
一點就行了。樓庭柘覺得,自己很容易把自己哄好,只需要焦侃雲給一丁點她自己都不覺得是甜頭的甜頭就行,他嘴角微翹了下,看向虞斯,仿佛在說:我就是臉皮厚,死都不放手。
虞斯咬緊後槽牙暗自磋磨着,盯着他的眼神已如惡狼掘墳咬屍。如他所料,樓庭柘臉厚到看見吻痕都半點不退卻。想讓他不再插足,光是擺出暧昧,并不能夠,可是……虞斯垂眸看向焦侃雲,她什麽時候會有和他更進一步的想法呢?
兩人各有所思,焦侃雲卻已經在做會議總結了,她将幾件事重新梳理出來,把各自任務劃分清楚,交代一遍,又提到北阖使者入樊京之事,“我們需要早做準備,屆時宴會上,思晏這個關鍵人物,極有可能會被傳召面使,宴上使者會問她什麽,發現什麽,我們都不清楚。倘若行錯分毫,她難逃一死。
“我如今沒有官職在身,也沒有阿玉領攜,怕是不能參加宴會,幫不了她,但若是能提前猜測一些走向,我們可以教她一些話,讓她背下來以作應付。時間也差不多了,等思晏解開密語,我會先行整理,等下次見面,我們再一起商讨。”
聽聞下次還要坐在一處共謀,兩人眼神交鋒,嘴角皆挂着冷笑,焦侃雲敲了敲桌子,“你們聽到了嗎?”
虞斯先收回視線點點頭,“好,我也會趁此時機捋一捋北阖使者此番前來的個中目的與手段,下次彙報給你。”
樓庭柘收起桌上密函,“下次約哪?”
這倒是個問題,金玉堂到底不是謀事的長久之地,其實焦侃雲私心裏還是很想把虞斯的私宅當作據點,那裏僻靜又安全,可她要如何避開侍衛去那裏呢?或者說,她要如何不被侍衛看管?不被父親轄制與虞斯來往?難道要和父親說……她的心微微一動,忽然擡眸看向虞斯,只一眼便耳梢泛紅,迅速低下頭,因自己荒謬絕倫的一剎念頭而失笑。
倒也不必為了方便謀事,而讓他老人家崩潰。
她斂了斂神色,“約在司家宅院吧,今夜過後,我再要見你們必然要與阿爹彙報清楚,若是太頻繁,他肯定不許,畢竟對他來說,謀事本就必須快速有效。所以我們見面的時間暫定于白露,未時,屆時我會想轍赴約的。白露前,所有休沐日,我自有安排,平時你們若有急事,可以到……”
她蹙眉一頓,實在不知該讓兩人到哪找她。兩人皆滿目期待地屏息等着她說下文。
她一噎,想了半晌,最後說道:“你們可以找點秘密傳遞消息的辦法。”她看向樓庭柘,“就沒有飛镖這類托字的暗器什麽的?”又看向虞斯,“阿離悄無聲息地在我的飯盒下壓張字條也行呢?”
兩人皆失望地低頭玩着手說沒有,一個說駕馭不了,一個說避人太難,總之只能見面談。
焦侃雲無奈至極,時間有限,她都懶得揭穿他們,只好先暫緩說道此事,準備先背下思晏師父的畫符,而後出發去侯府。
信不算長,圖案也并不複雜,且逐個獨立,默記了一會,焦侃雲找出了些許規律,加之最近默背高官籍冊頗有心得,她很快便将全篇背了下來。
按照計劃,虞斯先回府,順便幫焦侃雲告訴風來和畫彩,樓庭柘帶走了人,焦侃雲則潛入了樓庭柘的馬車,與他同行。
兩相坐在一處有些尴尬,焦侃雲離樓庭柘很遠,幾乎是靠着他的對角落座,倚在車門邊,她佯裝看風景,別開車窗頻頻往外觀察,卻看見了虞斯的身影,他并未先回府,反倒一路輕功跟随,偶爾還要停下來,靠在街坊邊等她一下,與她對上視線,便會微微一笑。
有時手裏拿着一枝花,朝她晃一晃,然後捏在手裏和下一枝攢聚成束;有時拿着果子,邊吃邊用眼神詢問她是否喜歡這種水果;有時又拿着街販的小玩意,吹吹風車,用修長的手指撥弄兩下,戴鬼面具,挪開是一張羞紅窘迫的臉,耍別人的花槍,被旁邊練槍的小孩戳到了腦袋。
焦侃雲的嘴角微翹,故意關上窗不再看他,可擡眸就對上了樓庭柘悲戚的神色,見她看過來,他斂了斂容,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擡手故意壓住了車窗,又挪身過來湊近她,低聲說道:
“看我……一眼。”
焦侃雲眉尖微蹙,虞斯說得居然沒錯,一處咬痕根本不夠,眼前人眸底的深邃愛意,忒忒如雷,她在腦子裏不斷地找話題,想躲開暧昧的氛圍,一時瞳眸亂轉,樓庭柘卻輕笑了一聲,她擡眸不解地瞧着他,“笑什麽?”
樓庭柘挑眉,“你要管我?”
焦侃雲一噎。
樓庭柘突然嘆氣,輕說道:“大小姐,世上最矜貴與麻煩的人,就是你了。”
突然說這個,她不得其解。
“我對你,一向都很有耐心。”樓庭柘的氣息顫抖:“你故意刺激我,只會讓我更有耐心。下次不要再給我看那個東西了。我根本…不介意。”
焦侃雲一凜,脊背貼上車壁,她皺眉,“你何必呢?”
“你要管我?”樓庭柘再次道,見她再度被噎住,他又是一嘆,眸光閃爍,“我是個不要臉的人,我偏要等着你,一直,一直……你也少管我。”說完,他就坐了回去,不再看她。
焦侃雲掀窗想找尋虞斯的身影,定睛一看,發現他就在窗外,一手抓握着車檐,正鎖眉沉思,見她開窗,才掠身疾去。
敕造忠勇侯府恢弘氣派之相可比肩瓊樓玉宇,坐落于常勝大街,占地之豪闊,自街頭一望無垠般貫通街尾,據說翻修之前,侯府的風格是富麗堂皇,窮奢極華,連牌匾都是純金的,“有錢”兩個字仿佛就寫在門庭上,任誰看了,都會覺得虞斯确實痛貪了數十萬不止。
翻修後丹垩一新,雖然依舊廣袤遼闊,但處處都是些精致的意趣,華美飾物不再鋪陳排盡,只作妙處點綴,重在打造小型的重岩疊嶂等山翠之景,各類假山奇石皆懸銀瀑飛流,挂着應接不暇的可愛小物的檐角與疏窗,會從林木深處漏出,看得再深一些,另一頭萬花攢聚,姹紫嫣紅,與林木疊衍出層次,可謂移步換景。
管家福伯領着侍衛仆從夾道相迎,阿離和章丘前一刻得知她要來,也是放下手頭一應事務前來接駕,許久不見,很是想念。
在衆人的簇擁下,一行人須得乘坐轎攆方能行至後院,再下來步行一段,仍未将風光覽遍。但撲面而來的花果清香,總是令焦侃雲心馳神往,她早就知道虞斯的家大有果園之趣,今日一見,何其誇張,他居然專程建造了數間琉璃暖房,置上地龍,牽引溪道,種反季水果。
焦侃雲想到,他的口中也總是泛着清新甜醉的果香,是又愛吃、又愛種……不知道舌頭是什麽味道,是不是也是果子的味道。
樓庭柘指了指前面極為反差的牌匾,突兀的紅色,審美驟然崩塌一般,令他渾身不爽,“忠勇侯就不能歸置一下後院嗎?”
虞斯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思晏的喜樂園,她自己取的名字,惟願喜樂。”紅紅火火的牌匾和名稱雖然和侯府的風格不搭,但虞斯覺得很好,立刻給她搞了最大的牌匾、刷了紅漆挂上。
焦侃雲低笑,這就是虞斯的風格,生動、野性、無拘束、不定義。
虞斯見她笑了,便紅着臉,旁若無人地勾起唇問她,“如何?我家修得還可以吧?是……你會喜歡的風格嗎?”緊跟着他的問話,章丘冷不丁笑出聲。
人太多,尤其是在樓庭柘的盯視之下,焦侃雲只笑了笑,往思晏的院子走去,“她不能踏出這方院落嗎?”
“可以,思晏小姐在練槍,還不知道你來了。”阿離道,“我去喊門。”
管家立刻安排手下侍從們忙活起來,去準備茶點和晚膳,章丘則将虞斯拉到一邊詢問,“要給二殿下安排哪裏的房間?”
樓庭柘耳聰目明,隔着人率先回應,“喜樂園旁。”轉頭看過去,對虞斯道:“既然是行監管之職,自然要離得越近越好。”
沒想到虞斯勾唇一笑,擺出口型:“我也正有此意呢。”
章丘一讷,有些不懂,壓低聲音問道:“那焦姑娘在喜樂園,您要和她見面說話,豈不是被盯得不方便?”
虞斯眸色一潋,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側頸,挑眉點頭:“嗯。”
章丘順着他的手看過去,鮮紅的吻痕還未消退,他頓時大驚失色:“是小焦大人瘋了,還是我瘋了?侯爺,你…”他壓着極低的聲音問道:“你當着人家姑娘的面兒倒立了?!”
虞斯一窘,“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