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車廂靜谧
車廂靜谧。
焦侃雲的表哥正是阮玠的長子阮祁方, 他清秀俊逸,文質彬彬,雖然容貌在佼佼者衆多的樊京城中爾爾, 但有随和潇灑的性情加持,也是勳貴圈中有名的人物。
之所以在阮玠口中是個不争氣的熊樣, 皆因阮玠之前實在很想促成焦侃雲與長子阮祁方一樁姻緣。
可十二歲的焦侃雲就有着清晰的理想目标,她說自己喜愛英武俊美的郎君,文韬武略, 絕豔殊勝。
阮玠努力培養過阮祁方的武藝, 但他性情溫吞, 做事總是慢悠悠的, 實在不是那塊料,練了三年依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害得阮玠一腔給焦侃雲當老父親的熱血泡了涼湯,從此在焦侃雲面前提起長子,便是咬牙切齒, 怒其不争, 看焦昌鶴也哪哪都不順。
阮祁方今日要帶焦侃雲去見的郎君,倒是一位英武少将。
說來還和虞斯有些緣分, 虞斯出征北阖前, 聖上點了三名經驗豐厚的老将領攜,本意是拿來栽培虞斯和留作挽頹後手, 沒想到本末倒置,事事倒教虞斯主導, 回京後虞斯名聲大噪, 他們反而成了沾光之人。但老将之所以是老将,自有堪比北阖退敵的功勳在身, 以往諸數戰役,同樣神威赫赫。
焦侃雲要見的少将,便是三将之中一位老将的獨子,名為魏疏狂。但凡正行的武将後代,都有些相似之處,那便是自幼浸于武堂,很少參與花宴歌會,與京中女子們不熟。他今年方滿十七,随父親平過幾次匪亂,剛剛嶄露頭角。
父親說與她有些緣分,焦侃雲盤憶起兩年前的一次宮宴,似乎是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俊朗的少年執意為重傷未愈的父親擋酒,被起哄調侃,灌至濃醉,文官對武将的打壓自來不休,三言兩語把他當猴耍一般,邀至宴間舞劍助興。
十五歲的少年酒醉失态,哪裏還能提劍耍弄,他父親卻一聲不吭,一句不護,示意他從容舞之,他怒意橫生,借着酒勁反将一把劍耍得如魚得水,身似蛟龍入淵,鳳舞九天,最後,一劍插在領頭起哄的文官面前,案幾碎成兩半,他醉态朦胧,真摯地道歉,疏狂一笑,卻不卑不亢,讓焦侃雲頗為欣賞。
魏疏狂對她有沒有印象,她不曉得,但她還記得,這個少年醉紅着臉在宮中徘徊,找不到提前離席、有意棄他而去的父親,急躁地四處打轉,遇上了出來透氣的她,也不知是誰,斟酌着避開了稱呼:“我迷路了……可以幫我回家嗎?”
最後被樓庭柘找人一路送回府中,關懷問候到酒醒。
今日夜宴擺在距離刑部不遠的蘭芳湖亭之中,湖水中點綴着幾盞河燈,焦侃雲遠遠就瞧見一道英挺的人影站在湖邊,魏疏狂身穿玄衣勁裝,高束的長尾随意折半摟進發帶中,似是也剛下值不久,和弟兄們鍛煉完手腳就慌忙出來的。
焦侃雲與他接上視線,彼此會心一笑。認真見過禮後,魏疏狂就将她和阮祁方一同請入蘭亭落座。
阮祁方身兼暖場之任,但接連幾日下來,焦侃雲不論對上誰,都能說會道,幾乎不會冷場,不管是不是應付敷衍,皆侃侃而談,他不需要發揮,從旁含着清淺的笑意當個屏障就好。
可不知怎的,今夜的焦侃雲有些不一樣,她面對魏疏狂,一句話也不說,執杯抿茶,任由尴尬的氣氛在空中滋卷。
難道是遇上對胃口的可心郎君,害羞了?阮祁方看看魏疏狂,他亦低頭喝茶,不知所措。
阮祁方來活了,端起茶杯朝魏疏狂虛空一敬,嘴角綻開一抹弧度,“許久不見魏兄,愈加英姿勃發了,這些時日都在武堂刻苦地研習兵法與武學嗎?”
魏疏狂端盞回敬,“是,阮兄見笑……剛從武堂出來,十足匆忙,尚未來得及更衣,希望沒有冒犯到兩位。”
阮祁方笑說,“哪裏的話,正如魏兄這般勤奮進取之人,阮某與小妹最是欣賞了。是吧小妹?”
魏疏狂忙說,“我天資愚笨,只盼着勤能補拙罷了。”
焦侃雲徐徐綻笑,“魏小将軍的風姿,早在兩年前的宮宴上就見識過了,矯若游龍,意氣風發,何必妄自菲薄呢?”
魏疏狂握茶的手一頓,赧然笑了,“兩年前,魏某更是個愚笨不堪的,一心炫技,險些擾亂宴會,教聖上不爽,父親也氣得離席棄我先去。我本就蠢鈍,後來更是路都找不到…還要二殿下遣人相送。”
焦侃雲聽他句句謙遜自貶,不知他究竟經歷了什麽,才十七歲,就從疏狂的少年郎成了這般自怨自艾的模樣,她有心開解,便道:“令尊乃是大辛猛将,戰功如山,蓋世英雄也。前些年武将銳減,想必令尊也憂慮忡忡,唯恐邊域防線被破,山河動蕩,自然會着力培養後代。這兩年後起之秀又如雨後春筍般冒尖,他對你寄予厚望,不願你被埋沒于群星之中,才嚴苛了些。興許心中一直為你驕傲,怕你因此自滿,便分毫不露。”
魏疏狂卻苦澀地搖搖頭,“父親最是實事求是之人,他沒有那些心思,只是看不上我而已。”
阮祁方皺眉,默默與他碰了一杯,大有知音相遇之感,“魏兄我懂你,我又何嘗不是被父親看不上呢……”
被焦侃雲的眼風掃過,才又開懷道:“可那又如何?我生來又不是讓他認同的,他看不上就看不上了。魏兄你武功蓋世,卻說自己蠢鈍不堪,可曉得我雖有些才識,對武學那是一竅不通,咱們各有長處,若是總不滿于缺欠之地,庸人自擾,人生數載豈不就在困頓自毀中白白蹉跎了?”
這些話像是老生常談,魏疏狂已聽膩了,只淡笑着謝過他們的好意,“魏某哪裏稱得上武功蓋世,庸人自擾倒是真的。只不過是平庸的庸。”
焦侃雲蹙眉凝視着他,輕聲問:“為何要自貶?這不是我在兩年前的宮宴上見過的魏疏狂。那時,你便很好了,好到文官驚懼,武将欣慰,滿座獨為你一人的疏狂一笑而驚豔,我亦欽佩欣賞。”
魏疏狂一怔,擡眸望向她,滿目感激,喉口一股酸澀漫湧而上,他的眸子泛起了水光,猶豫着,雙手激動地拽住了焦侃雲的袖子,抽噎了下,尚未開口,身後不知哪裏刺來一道熟悉的殺氣,自脊椎席卷而上,讓他不寒而栗。
嘶,今日這秋燥之夜哪裏來的陰寒涼風啊?他猛然轉頭,這恐怖的感覺,和在武堂裏被那個人揍得毫無還手之力一模一樣。呵,魏疏狂苦笑着搖搖頭,難道他都已經怕出幻覺了?
焦侃雲問他怎麽了,他嘆息着,苦澀與畏懼交織,剛被安撫一些的心便很容易敞開了,他低聲訴說道:“我想,我是一輩子也趕不上他了。父親看不上我,并非怕我驕傲自滿,實則珠玉在前,我又有何好驕傲自滿的?父親是見識過真正的天賦異禀,武學奇才……”
焦侃雲這才恍然醒悟,“忠勇侯?”原來是被天資絕頂之人炫到自閉了。焦侃雲忽然理解了他,天賦是不可彌補的落差,各個領域都是這樣,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在被吊打碾壓。
實則,她也曾因過早地進入官場,而仰望他人卓絕的文采與心術,自嘆弗如。只不過她是個從不自苦自輕之人,很容易便解開心結。
她一時晃神,魏疏狂又輕聲敘述,“是他。其實不光是我,你可知近兩年為何後起之秀頻出?…所有人都在追趕遙不可及的巅峰,所有人都不服輸,在武堂時,一次次被他打敗,又一次次爬起,磨煉出絕佳的意志和筋骨,獨期望能将他打倒一回。”
阮祁方不懂了,“那不是很好嗎?有所追求,毅力頑強,分明該生龍活虎,魏兄瞧着卻是心神俱疲。”
魏疏狂垂下睫羽不願說。焦侃雲點出,“因為,他們在進步的時候,忠勇侯已靠着戰退北阖揚名立萬,使一切都翻天覆地了。”
魏疏狂咬牙切齒地說,“我們趁他這兩年在外行軍,日日夜夜刻苦求進,可他也在進,沙場厮殺皆是真刀實槍,浴血奮戰一回,遠比我們進步得更快,便将本就如天塹一般的差距拉得更大。我們以為他會在老将的扶持下成為我們仰望的存在,沒想到…老将都得仰望他。”
焦侃雲卻失笑,“魏疏狂,你真辜負了這個名字。你已經懼怕到這般地步了?靠着臆想,将他的形象在腦海中不停地神化、妖魔化,外間風聲如何傳,你便如何信,從來不思考的嗎?”
魏疏狂不解地看向她,“事實不是如此嗎?說書匠人都說他是天命武将星,身負狼妖血脈,殘暴嗜殺……縱然誇張,卻不得不承認,這就是世人對他一致的評價。”
焦侃雲抿了口茶,“事實是,只要是人,就會受傷流血。你沒打過他嗎?哪怕一拳?”
魏疏狂回憶着,似乎有點久遠了,遲疑着說,“打過吧。若是連他的衣擺都沾不到,那我也不必再刻苦了,收拾回家種地才好。”
焦侃雲定眼瞧着他,“既然你受傷,他也受傷,那你們有什麽不一樣?你會痛,他也會。你無須懼怕他,或者說,你怕的,根本就是你想象中的他。
你父親稱贊他,可你父親并沒有仰望他,否則你何必還在意你父親看不看得上你,你只會在意虞斯看不看得上你和你父親吧?
你父親一生戰功赫赫,自有驕傲,才不會因天才後輩的出現而自輕自賤,你沒有那樣豐厚的戰功作底氣,所以才感到難堪局促。倘若你也和你爹一樣,和虞斯一樣,擁有顯赫的戰功,你會自輕嗎?”
焦侃雲給他倒了一杯茶,“魏公子,兩年前,你的所作所為沒有任何人覺得蠢鈍不堪。你不失武将風範,絕不任人戲耍侮辱,給予了文官威懾,卻又點到為止,最後潇灑收場。你爹離席,恐怕是笑得傷口崩裂了吧。”
她忽然逗悶,魏疏狂正聽得失神,冷不丁笑出聲來,再擡眸時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姑娘真這麽覺得?”
焦侃雲點頭,“我說了,我十分欣賞那時的你。魏疏狂,你合該疏狂。”
魏疏狂眼眶一熱,便想握住她的手切謝一番,忽覺背後一道洶湧的怒意扼住咽喉,他再度放下杯盞環顧四周,卻是不見人影,立即想到了什麽,遲疑地回看她,“外間皆傳,你與忠勇侯……”
眼見着兩人要成,阮祁方遵循父親的意思,趕忙幫她澄清,“魏兄,都是子虛烏有的事,我家小妹已在堂前當着家人們的面,親口承認與忠勇侯并無一絲私情,往來數日,一切皆是公事公辦,半分沒有逾距,否則也不可能答應出來與人相面。你二人既有緣分,話又投機,合該攜手共進一步…啊!”
話未說完,阮祁方捂住嘴驚呼,再挪開手掌,便見一片碧青的嫩葉挂在他的嘴角,他詫異至極,“什麽東西?今夜有這樣大的風?彈得好痛!”
魏疏狂徹底站了起來,“忠勇侯何不現身?”
焦侃雲抿茶低笑,“魏公子在作甚?”
魏疏狂等了片刻,無人現身,狐疑地坐下,“我感覺到了,他在附近。”
阮祁方捂着嘴,環視一圈未見人影,“什麽?”姑父和父親命他帶了侍衛來盯緊焦侃雲,難道就是為了防止忠勇侯與她相見?
焦侃雲挑眉笑道,“不應該吧,他為何要在附近?又是如何跟來的?竟避開了所有侍衛?啊,我表哥文弱,侍衛又不堪,若當真有忠勇侯那般絕頂高手尾随,意圖不軌,我好生害怕呀,一會恐怕得勞煩魏公子一路護送我回焦府才是。”
魏疏狂将她的話抿了片刻,竟然低笑了聲,颔首爽朗地應是,“姑娘放心,哪怕拼了這條命不要,我也保證将你平安送到焦府!”
阮祁方見兩人仿佛靈犀相通,一拍即合,便勸他們幹脆不要待了,既然這麽投緣,約好下次再見,先回府才是緊要事,“你倆有什麽體貼話,路上再說吧。”
馬車就停在不遠處,阮祁方扶着焦侃雲進去,與魏疏狂各自騎一匹馬,領着一隊侍衛左右相護。
車廂靜谧幽暗,夜風兜入,伸手不見五指,焦侃雲剛坐好,只覺手腕被一股強勁的力道拽住,緊接着雙腕都并入了一只大掌中,舉于頭頂,灼熱的手掌緊捂住她的嘴唇,她的背貼上車壁,鼻息間淨是男子滾燙的熱氣和被熱意催發了的醉香,她聽見面前的人急促地喘息着,有些哽咽委屈,她的眸中卻隐約透出戲谑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