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偷偷
偷偷。
終于跟她爹說上話了?焦侃雲失笑, 随後不自在地挺直背脊,沉下雙肩,“我對他…沒有私情。他說什麽了?”
焦昌鶴思索着怎麽形容這一場荒謬, 最終總結道:“他賄賂我……賄賂成功了。”
焦侃雲心神俱震,疑惑道:“啊?”虞斯雖有家財萬貫, 但阿爹從不吃賄賂,萬金亦卻,怎麽會……賄賂成功了?虞斯的訴求是什麽?絕不可能是與她成婚, 否則阿爹不必再着急心慌地讓她與其斬斷往來。
焦昌鶴的視線拉得很長, 穿過廊子望向樹梢上交頸的一雙喜燕, 神色看起來有幾分惆悵, “他先是執意要與我寒暄,借步道旁, 扯東聊西了一番,才說起與你偕辦太子案,你如何如何聰慧機警, 他如何如何感激切謝, 後又說起屢次害你深陷險境,你如何如何化險為夷, 他如何如何歉疚自責。聊起之前帶兵強入府邸, 橫沖直撞,實不應該, 綜上種種,應該攜重禮上門賠禮道歉, 我說不必, 左右抿不出他到底要說什麽,便讓他攤開講吧。
“誰知, 他給我攤那麽開……”
焦侃雲心底升起不太好的預感,“所以他到底講了什麽?”
焦昌鶴的視線逐漸聚焦到了焦侃雲的臉上,冷笑道:“他與我步至隐蔽處,說幾番使你陷入險境皆非他本願,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們二人不得不與陛下斡旋,必然荊棘叢生,性命垂危,我亦難以安寝,憂憐不止。
“說着,就拿手在掌心上劃拉了一刀,着實攤開了一大灘血。我吓得問他何意,對我女兒一廂情願,便要逼婚不成?他卻說此乃血誓,然後……”焦昌鶴從袖中掏出一張按了血手印的契子,“他當着我的面,把自己當侍衛似的畫押給焦府了。”
契中字句,只是護焦侃雲一生順遂,平安健康,只字未提風月情事。
“他說武人從不毀血誓,血誓既成,只會踐諾。倘若最後局勢崩壞,他被逼得要當亂臣賊子,也必會舍命護你無憂。”
這契子的确是個極有分量的賄賂,非金銀錢財,卻戳中了焦昌鶴的“喜好”。
自焦侃雲出生之後,他無一日不擔憂她的性命。陛下也知道拿捏他的傲骨,要用誰。如今聖上瘋魔,她日日在外斡旋,他自然提心吊膽,往後局勢愈發堪憂,若有強軍極武舍命相護……
但焦昌鶴是老江湖,不會相信虞斯真會舍命相護,只覺得是花言巧語,還賣弄到他的面前,有幾分膽量和心機,便緩緩笑着點出:“侯爺你可知,我若是将這張契子上交給陛下,再将你所言‘亂臣賊子’盡數複述,你是什麽後果?你年紀輕輕,前途無量,可不要拿自己的性命來玩弄風月手段啊。”
結果虞斯說,“我自是知道,才會當面與您說上幾句大逆不道的話,讓您知曉還可以這般拿捏我。否則光憑一張契子,如何讓您相信,我會舍命相護呢?若焦侃雲有恙,我亦去死。”
彼時焦昌鶴怔愣着瞧了他許久,估量着他所求之事并不簡單,便讓他說一說訴求,想着從此處下手,認真拒絕他此番計策。
哪曉得,聽過虞斯所求之後,焦昌鶴頭皮發麻,震顫不已,就覺得這契子…可以一收。
“他求什麽?”焦侃雲滿心震驚,想起虞斯說給她畫押當奴,竟然不是玩笑話,雖未為奴,成了侍衛,也令人啼笑皆非,她追問道:“能讓阿爹答應,想必并不為難?”
焦昌鶴回憶着,“他求一個,上門向我賠禮道歉的機會。”
焦侃雲心念微動,咬唇思量,不由得想起那日正午日頭晃晃,虞斯與她在牆邊絮語,他說想鄭重上門向焦昌鶴賠禮道歉,“我會讓他滿意我的。”
實則到這裏,焦昌鶴尚未頭皮發麻,他還想着,“忠勇侯是必須要被朝臣孤立的勢力,你與他走得近,前有太子案遮掩,便不提了,如今太子案了結,他若再登我尚書府的門,我豈不落人口舌,惹惱陛下?我自是不敢。誰曉得他說……他已賄賂了聖上。”
焦昌鶴這才開始震顫發麻,險要站不穩了,驚聲問了他,“你賄賂了誰??”
虞斯道:“我獻上諸數北阖至寶,賄賂了聖上。我請他準許,焦尚書開門,允我進府賠禮。聖上知我心意,原本要為我賜婚的,哦,您放心,我自是拒絕了。只是因為聖上知曉,才會對此事有所寬容。”
他真是……藝高人膽大,焦昌鶴好半晌沒說出話,找回語言後便問他,“聖上可有不悅?”
虞斯說道:“有,但不是沖您。聖上嫌我惡心,讓我自行離去,感情之事不用跟他彙報,随意折騰,說沒有他的賜婚,我成不了。”
當然成不了!焦昌鶴看着虞斯,這人心機之重,謀慮之深,連談情說愛都行如此駭人聽聞之策,步步為營,他不以強權威逼,卻謀心謀情,難道是想要享受身心皆得的駕馭快感?
武力又極高,倘若以後拌嘴吵架,随意一揮手,女兒命都沒有了。
怎麽看女兒都拿捏不了一輩子。他身為人父,自然先求女兒嫁個安穩人家,最好是他能掌握的官職品階,才不會受半點委屈。
難怪聖上想也不想就同意,聖上是了解焦昌鶴的:上門賠禮可以,上門提親不行。
所以焦昌鶴才十分驚顫地問焦侃雲,“你對他沒有私情吧?”
倘若焦侃雲很吃這一套手段,已然與他兩相裏眉來眼去,焦昌鶴都不敢想……素日裏女兒那般驕傲優越一個人,私下被虞斯拿捏成什麽樣了。
遂趕忙收下契子,想着拿捏虞斯一二。只不過,他的舍命承諾可以收,提親是門都沒有。
焦侃雲不知道焦昌鶴的心理活動拓展得翻天覆地,只問道:“那父親與他約了何時上門賠禮道歉啊?”
焦昌鶴端凝着她,“你別管,到時候你給我在房裏好好待着,不許見面!”焦侃雲一噎,她有表現出想去見虞斯嗎?怎的防備至此?
話盡于此,兩人再次回到堂中,衆人已在商量祭祖的一應事宜。
每年中元節,朝廷都會給官員休沐三日,以盡祀祖與祭供土地之事,焦昌鶴父母早逝,焦侃雲須得先從焦家祭拜祖先,後随母親到阮家祖先的墓地,這是歷年父母商議好的結果,錯開時間,雙方都不能耽誤,今年還打算放河燈賞孤,因此從早到晚,她都很有的忙,饒是休沐,也無法抽出空,再給虞斯多帶一個字去。
她本想遣風來得空去一趟,沒想到正因太子案陳詞上結,她之前算計讓風來辦案蹭功得到回應,父親直接将計就計,把他調到自己身邊任貼身護衛之職,除了會陪焦侃雲去金玉堂,其餘時候不再讓她多作差遣。
焦侃雲氣笑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但一想到吏部尚書的貼身侍衛,确實比她的侍衛更有前途,對風來來說,是好事,便沒有多做争辯。
如今她身邊就只有畫彩,但畫彩畢竟是深閨中的侍女,無法翻牆掠院,也無法随她這個書吏一道上任。
焦侃雲決心好好辦公,認真相面,故作乖巧聽話,等時機成熟,總會官複原職……原職還是算了,與樓庭柘結黨不是什麽好事,官複原階即可。
三日後,焦昌鶴先去上朝,将她交給手底官員,安排了位置。她與焦昌鶴的關系衆人皆知,亦曉得她曾是赫赫有名的小焦大人,并不敢輕慢,依舊喚她大人。
她奮筆疾書整理公文,頭也不擡,語氣溫柔:“叫我侃雲就好了。若是焦大人知道你們看顧他的情面,恐怕不僅不會高興,還會嚴懲。吏部的活兒我不熟,往後還要仰仗各位教我。”
衆人見她如此随和,紛紛笑着答應,見她一直翻書寫字,孜孜不倦地汲取着知識,便都願意指點她兩句,她立即借求問之機與衆人談話深入,一來二去,便如故交多年一般,有聊不完的話題。等焦昌鶴回來時,她已經把那一片坐熟了。
焦昌鶴打開案幾上放置的秘匣,抽出一份厚厚的書冊交予她,斟酌片刻,只說道:“自去琢磨。”
焦侃雲接過來看了一眼,封皮并未寫字,翻開掃過,裏面整理記錄着四品以上的高官們績效考功、升遷調任、家庭脈絡等諸數信息,細致到後門栓了幾條狗都沒放過。這是她平時根本接觸不到的整合信息,她雖因輔佐阿玉而接觸高官勳貴,卻無法完全掌握每個人的所有詳細資料。但這本冊子,十足詳細——全是成事的機會。
她擡眸看了眼焦昌鶴,立即心領神會。
焦昌鶴卻嘆了口氣:“就坐我旁邊學習吧,少說。”已深在漩渦,不助她成事,又如何教她抽離呢?
焦侃雲點點頭,立即翻閱細看,信息過于密集,她必須用紙筆單獨作筆記,抽絲剝繭捋出最為有用的人物,找到成事的切入點,并記錄下來,卻因心潮激昂,握筆的手有些輕微顫抖。
焦昌鶴看了她一眼,猛地捏住她的筆,輕聲道:“綽綽,不是這樣寫,記在腦子裏,不要留下罪證。”最後幾字,近乎無聲。
焦侃雲一愣,“…這麽多如何記?”
焦昌鶴定神看她,“你還有很多時間,你可以的。背下來,不要寫。”
焦侃雲緩緩點頭,“好。”
她不得不放下紙筆,認真地在心底揣摩,實在是十足耗費心神之事,還沒看多少,一日便磋磨過去。她回到家中才能将隐約記在腦子裏的東西寫下來整理一番,而後仔細燒掉。一連幾日皆是如此。
她繃得太緊,與人相面時也沒怎麽認真聽,常常是應付了事,每日只期待着次日到吏部,而後迅速沉入書冊開始默背。
似乎是受她感染,大小官吏們也都比以往更加認真刻苦地工作,“看看人家,父親都位居六部之首了,自己還這麽用功,每天眼睛一睜,不是學習就是辦公……我們實在應該很慚愧啊。”遂加倍努力,讓整個吏部都沉浸在一片積極勞作的氛圍中,沒多久,便有些頂不住心神耗損。
負責看守進出的老門吏在夕陽下揉眼睛,眼瞅着又快下值,便百無聊賴地打起哈欠摸魚兒,“好熱的天,入秋都多久了,傍晚還這麽熱……嗳?”忽然瞧見一道颀長的身影徑直朝自己這邊走來,他揉了揉眼睛,震驚地站了起來,喃喃道:“是……忠、忠勇侯?”
虞斯抿了抿唇,紅着臉道:“下值了嗎?”
老門吏蹙眉,“快了。您有何公幹?可需要通禀?”
虞斯低頭思忖了下,他思潮突然,還沒找好理由呢,想了半晌,說道,“通禀吧,我有事找焦尚書。”
老門吏恪盡職守,“什麽事?”
虞斯一怔,什麽事待會再編,他道:“…你先通禀,讓我進去。”
老門吏無法,只得進去通禀。
偌大的吏部頓時鴉雀無聲,焦侃雲捏書冊的手指逐漸繃緊,只敢轉動眼眸去打量焦昌鶴,後者冷笑了一聲,“都找到這兒來了!他要賠禮的地方可真不少!”
老門吏便問:“那要請進來嗎?”
焦侃雲的手指在書冊上點撥着,方才背到哪兒了來着?她頭也不敢擡,在一行行字間不曉得忙碌什麽。
焦昌鶴道:“請到茶室去,我單獨見。”
吏部有一間供大人物私下談話的茶室,但去到那處需要從官吏集中辦案的班房門前穿過。焦侃雲微微擡頭,便同經過此處的虞斯匆匆接上視線,他好像有話想同她說,她複又埋首,思量着。
焦昌鶴一去,班房裏的氣氛立即松懈了不少,焦侃雲摩挲着手邊的茶盞,突然問道:“都快下值了,忠勇侯來,是有什麽大事嗎?”
書吏們便說道:“那咱們哪敢揣測,姑娘你倒是可以去送杯茶偷聽一下,回來與咱們說說。”
焦侃雲欣然應允,收好書冊,問了茶葉所在位置,端着杯盞便往茶室去了。
“叩叩叩”三下敲響門,談室內并無小吏侍候,來開門的總不能是焦昌鶴這個長輩。虞斯自聽得出焦侃雲的腳步聲,早知是她,幾乎是搶着過來開門,兩相視線一碰,虞斯面紅耳赤盯着她,焦侃雲迅速低頭,對門內的焦昌鶴道:“他們都讓我來送茶。”她把茶案交給虞斯,“侯爺端着吧。”
說完正要走,室內的焦昌鶴忽然提高聲音道:“你收拾收拾,你表哥馬上過來了,直接接你去赴宴。”
虞斯狐疑地看她,輕聲問:“赴宴?”
焦侃雲看見虞斯腰間挂着她送的那把匕首,刀柄沒有變,但悉心地用紅綢帶纏裹了數圈,她回焦昌鶴道:“知道了。今日又是哪位郎君?表哥怎麽來這裏接我?”
焦昌鶴道:“自然是這裏離相約地點更近。是哪位你各人去看吧,你阿娘昨日與我說起過,相貌品性皆是上佳,與你興趣相投,還很有些緣分。”說罷,他再次邀虞斯,“侯爺請坐下接着聊。”
焦侃雲朝虞斯別有深意地笑了笑,轉身離去,虞斯哪還有心思跟他聊,她一句話都不能和他說嗎?表哥是哪個?興趣相投很有緣分的郎君又是哪個?什麽叫“今日又是哪位郎君”?她這段時間每天都見品貌上佳的郎君嗎?
虞斯喉口發抻,望着她離去的背影看了一會,轉身想了一下,對焦昌鶴施了一禮,說道:“焦大人,我就不耽誤您下值了。有什麽事改日再與您說。”
焦昌鶴睨着他,“侯爺請再陪我坐一會吧,至少,喝完這杯茶。”他有心等焦侃雲先離去,便親自斟茶,朝虞斯推了過去。
虞斯不得不恭敬接過,摩挲着杯盞,上面仿佛還留着焦侃雲手指的體溫和淡香,表哥,郎君,赴宴,他越想越放心不下,竟然直接仰頭将滾燙的茶水一飲而盡,随後放下盞子起身,羞赧一哂,“喝完了,多謝焦大人賜茶。”說完拜過,消失在房中。
焦昌鶴震驚地望着他留下的茶杯,又摸了摸自己手裏這杯,伸出舌尖點了下水,便要燎起泡似的,他再度頭皮發麻:這小子真不怕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