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焦侃雲的心,跳得很快
焦侃雲的心,跳得很快。
焦侃雲對成親的态度是随緣, 有則欣然奔赴,無則獨善其身。樊京城裏并沒有令她為之心悸的良人。
她自诩看破紅塵,男歡女愛無非那麽幾個回合, 她寫話本時要翻來覆去地寫,都寫穿了。
她覺得沒有男人的把戲能逃過她的眼睛, 他們喜歡自己的好友也好,喜歡她也罷,總之只要站在她面前, 遮羞布都別想挂上, 焦侃雲一眼看到底, 他們苦苦藏匿的心思昭然若揭。一旦看清, 腦子裏自然開始琢磨,這是進行到話本的哪一回合了?下一步該走哪一章程了?全盤押中後必然興致缺缺。但是眼前這個男人麽……他不藏啊。
不僅不藏, 也不按章程來。
焦侃雲根本摸不清他下一步要作甚,甚至常常猜不到他要說甚。
他把私印送給她時一句一語雙關的“‘朝琅’送你了”,就開啓了颠覆她的認知之路。
如今蘭夜芳菲, 兩人只不過是私心逾距地碰了兩下, 他便直接拿着聘禮貼臉。
他和自己話本裏寫過的男人不太一樣。他不藏,卻又藏。
他狂妄, 所以一出手, 不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就是聲勢浩大的觀禮;他細膩, 所以在價值連城的寶物和聲勢浩大的觀禮上都用盡巧思,磨珠穿線, 粘花繡彩, 盛世許諾,焰下聘說;他英明神武, 所以舉手投足間赫然翩翩一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他矯情戲多,所以淚流滿面地委屈問她更喜歡誰的禮物。
他驚才絕豔,“春意暖,溶溶幕。幽徑雙燕處,灼盎花枝馥。風過也,閑人倚樹雲間住。”寫她在春尾宴上如何明媚從容,“更漏聲聲催相見,且躊且躇夜将殘”寫他隐隐相思不可說,來回踱步至天明,“暗羞得、竊喜怯顧。甘為伊、作癡人骨。”寫愛如秘潮,輾轉徘徊,蠶骸食骨。
赤誠熱烈到奉上全部家當,卻又克制含蓄到花光家當求的竟只是一個将來考慮他一小下的機會。怪的是,她還能在這般情境下,關注到獨屬于他的一點幽默可愛:聘禮清單前還禮貌地附上了他自己的生辰八字。
焦侃雲的心,跳得很快。她的耳朵能清晰聽聞的快,是十六年來第一次面對一個男人跳得這麽快、這麽響。
她知道虞斯聽見了,他緩緩牽唇笑着,期待地盯着她。
她面紅耳赤,故作淡定地回望,“這确實不是私定終身,可我若收下,就叫私相授受。何況禮這麽重,我哪裏敢收?侯爺的心意我知道了,禮就不必了。”
虞斯眉心微攏,“可是你不收,我沒法确定,你是不是真的會考慮我。萬一你是在周旋我,诓我呢?你真的知道我的心意?”
焦侃雲低頭不看他,近乎無聲地說,“我知道……你想和我永遠在一起。”她的臉色倏地愈加深豔了些,擡起眼,幽幽看向抿唇笑着紅得更要發光的人,“二殿下說的沒錯,我分明應該遠離你才是……”
一顆心仿佛從雲端摔進泥地,虞斯臉上的笑意頃刻斂起,慌亂地問她,“為什麽?”他哽咽着,鼻尖再度漫上酸楚,看了眼聘單,啞然問:“我太急了?冒犯到你了?”他以為今日鋪陳疊敘,恰到好處,此刻被拒,不知如何是好,淚水如珠斷線,“那我收回剛才的話,你不要聽樓庭柘的鬼話連篇,不要遠離我……”
焦侃雲一怔,一股從未有過的憐愛感混着酸澀湧漫上心尖,她本來是想撩逗他的,後半句“因為侯爺實在太蠱人了,再這樣下去我的定力大大折損”還沒說出來呢,怎麽面前的人這般難過地哭起來了,她無措地啞窒了一會,眼前的人哭得更傷心,俊美的臉上紅暈與淚痕交織,喘息的呵氣聲淨是幽深的蠱惑意味,她微微失神。
沒辦法,焦侃雲直接打開聘禮單,佯裝清點起來,“侯爺的家當确實不少啊……暫且歸我了,其實左右也想不到用處,先替侯爺保管着吧。”說完,她擡眸一笑,“侯爺別哭了,再哭我就要笑出聲了。”
虞斯怔愣着,忐忑的心落不到實處,她說要遠離,可又說先收下?到底是會考慮他,還是不會?但今夜他已經猛攻如虎,此刻算作告捷,合該點到為止,不能再進,以免适得其反惹惱她,他運氣屏息,努力平複。
“侯爺分明收放自如,該不會又在以退為進吧?”焦侃雲覺得不對勁,把禮單一合,蹙眉指出他的問題,指出問題還不夠,她直接掏出紅線剪指着他,咬牙笑,“你這樣顯得我很蠢?你在騙我?”
“沒有,我怎麽敢。”虞斯徑直用脖子抵過去,“蒼天可鑒,我是真情流露。可你這麽說的意思是……”他醒神,不顧剪子銳利,俯身問她,“你剛才在哄我?難道你在意我哭?你關心我?”
焦侃雲微狹眸望着他,剪尖輕輕擡起,滑過他的喉結,見他情不自禁地吞咽,她眸底漾起笑意,“侯爺,天色不早了,今夜該結束了。”話落,她收回手,與他退開距離,徑直回房,“記得把我的宅門帶上。”
虞斯目送她回房,擡手摸了摸喉結,還殘留着剪子冰涼浸骨的溫度。他拿出匣子,虔誠地拿出裏面的匕首,正反手執刀試過,很趁手,他微微一笑。
梳洗後,焦侃雲在桌上逐一擺出今夜收到的重禮,而今已是子時,可她支頤細思,怎麽也睡不着,寂寥落寞的深夜,一絲純粹的渴望,在胸腔攀爬。
天地生日夜,日夜東流水。
人生在世,變幻莫測。
眼看要到中元節,焦侃雲一腔熱血孤勇地離開家幹大事,父母雖秉持着“浩氣長存,披荊斬棘,百無禁忌”的祖傳家訓默許,也是眼不見為淨,沒問侯爺要人,但心底總是擔憂她的,她必須趁此時間回家一趟,一是為同父母請安,二則是為了祭祖。
隐約有一種不詳的預感,焦侃雲先喚風來回家探了探,果然,她的直覺是對的。
風來露出凝重的神色:“一大早收到姑娘要回家的消息,正堂上,已将家法擺好了,離奇的是,吾尋遍府邸,沒見老爺和夫人在,很詭異。”
焦侃雲倒嘶一聲,“阿爹不舍得打我,他從不打我。可能是擺着吓唬我吧。”
風來更凝重了,比劃了下家法,“這麽粗的牛皮鞭,特意刷過一道油,锃光瓦亮的。”
焦侃雲不寒而栗,“我不是讓你常回府中報平安信嗎?”
風來赧然,“報了,吾每次報完之後,都是被轟出來的。”
焦侃雲确然有一瞬慌神,很快又鎮定下來,雙手挽環轉花,“這樣吧,我們先不回焦府,迂回一些,我們去外祖父家。明日是中元節,阿爹肯定會先陪阿娘回國公府的。屆時有外祖父和外祖母護着我,等祭完祖回家,他們氣也消了。”
風來點點頭,“合理。”
于是,焦侃雲給虞斯留了一封信,簡明扼要地說清自己要回家祭祖,黑魚栓在馬廄,不便帶回,姑且還給他。而後乘上馬車,與風來兩人往贠國公府去。
她着裝簡單,但一張臉就是通行證明。守衛們見到有陌生馬車停駐,先是警醒地摸刀上前問詢,她陡一撩簾,守衛和小厮們皆露出“正如所料”的神色,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一人即刻入門通禀,其餘人将她請下馬車,機靈的小厮笑呵呵地恭迎:“表小姐怎麽來了?國公爺淨挂念着呢,早晨吃糕太甜了,還念叨說這糕子要讓您吃了去一準膩歪難受……”
衆人圍着她列陣一般排開,将她強護中心,有一搭沒一搭和她談說閑聊,生怕她轉身就跑似的。
氛圍詭異如斯,焦侃雲看了風來一眼,風來微微搖頭表示沒有出路。再想跑也來不及了。
她試探着問小厮,“知道我要來?我爹娘都在了?他們可高興?”
小厮:“嘿嘿。”
她挑眉,“外祖父也曉得我的事了?生氣嗎?吃糕的時候笑着說的,還是皺着眉說的?”
小厮:“嘿嘿。”
她無奈地笑了笑,“正是秋獵的時候,舅舅有說等我來了給我獵點好東西玩嗎?”
小厮:“嘿嘿。”
焦侃雲心如死灰,眼看這是一個已經被父母刻意叮囑過“少聽她胡說八道”的夯貨,終于放棄了問詢。
一路簇擁她到正堂,一眼望去,衆神歸位如數在座。
“外祖父外祖母,阿爹阿娘,舅舅舅母……”
阿爹正與外祖父竊竊私語,側眸見到她,咬牙切齒地瞪了她一眼,端肅得一絲不茍的外祖父拈着美髯順着阿爹的視線看了過來。一向和藹慈祥的外祖母,捧着一本厚厚的冊子,拉着阿娘的手耳語,阿娘樂不可支,兩人的眼風卻時不時飄到她的身上上下打量。舅舅在一旁焦急踱步,素來俊挺的身姿佝偻下去,唉聲嘆氣,睨着她啧啧愁眉,唯有溫柔娴靜的舅母閑然喝茶,從容地朝她淡笑,點了點頭。
好詭異啊。視線分明都落在她的身上,卻沒人搭理她?焦侃雲回頭,風來不知何時被打發走了,她挺直了脊背,清了清嗓子,再度拜過,貌若歡欣地說:“綽綽回家啦。”
衆人的動作一頓,目光聚焦,眼風各有各的猶疑遐思,片刻後,竊竊私語的繼續竊竊私語,踱步着急的繼續踱步着急。沒人理她。
焦侃雲環視一圈,看見角落裏坐着的人朝她勾了勾手指,她便埋着頭,默默走過去落座,“表姐有何指教?”
勾手指的人正是贠國公府世子阮玠的幺女阮绮珠,她身穿錦衣華裙,素手纖纖,優雅地端着一杯玲珑盞子,鵝蛋臉輕偏俯過去,湊近焦侃雲,渾然不見那日跟蹤的鬼祟模樣,反倒有幾分厲聲威嚴,“你是不是和忠勇侯去過七夕啦?”
焦侃雲一駭,心想她怎麽知道,按下不表,笑道:“你聽信大街上傳的摟抱親昵之辭,揣測一些捕風捉影的事?”
知她狡變,阮绮珠輕飄飄地擺出證據,“我看見了,你從當鋪出來,給他買了一把匕首。若不是與他約好了見面,為何非要挑那一日,一大早就起來,賣了所有珠寶給他擇選贈禮啊?”
焦侃雲蹙眉,“你跟蹤我?”
阮绮珠皺眉輕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一開始還擔心被風來發現,結果發現你連風來都沒帶!着意瞞着所有人,還說是捕風捉影?”
焦侃雲沉聲:“所以你就告訴外祖父他們了?”
阮绮珠挑起細長的秀眉,呵道:“當然,我這是關心你!我怕我再不說,哪天你的腦袋都要被殺神擰掉!”
焦侃雲語塞,不知說什麽好,最後竟只能搖頭失笑,人人都說她的脖子要被殺神擰掉,可笑虞斯在她面前,卻是那副少年郎君的純情模樣。她忽然想起剪子劃過他的喉結時,他喉結梭滑,深沉的聲音:你關心我?
如在耳畔,心緒亂湧,她趕忙拿起手邊的茶抿下。
事已至此,怪誰也無濟于事,焦侃雲探道:“那現在究竟什麽情況?要罰我?…不太像啊。”
“罰你?現在當然有比罰你更重要的事!”阮绮珠壓低聲音,“他們說要給你擇選一個如意夫婿,趕緊和忠勇侯斷了來往。哦,你爹怕你跑,把吏部的文書也布下來了,你馬上要去你爹手下任職了,以後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每日随他下值,下值後立即去相面。你看到祖母手中的折子了嗎?裏面有數十位郎君,要你半月之內全都相完。”
焦侃雲驚呵:“多少?!”
她失聲一喊,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聚焦在她身上,又即刻散去。
阮绮珠吓一跳,低聲叱她:“驚訝什麽!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我的閨中好友們全都向我打聽你和忠勇侯的事,你若不相他個七八十人的,教她們曉得你并未與忠勇侯私定終身,怎麽堵住嘴?”
焦侃雲不可思議地看向她,“向你打聽?那你怎麽說的?”
阮绮珠蹙眉,“我自然沒有說你和忠勇侯去過七夕……但她們分明比我還要清楚,同我說有人在城南放天燈,天燈飄了滿城,有人在潇河買下蘭夜第一簇鐵水打花,匠人說自己拿到了一年都不用出演的酬勞,有人在司家坊放焰火,焰火盛大璀璨好似籠罩了整座樊京……是你們吧?我就猜是你們,我和祖父他們說了。你爹還沒怎麽,我爹直接就瘋了,說都是忠勇侯蓄意引誘你的污糟手段,華而不實什麽的,喏,就急成那樣了。”
焦侃雲看向阮玠,這位舅舅一拳捶在掌心,下了狠決定一般,“不行!光是讓綽綽與人相面還不行!得見一見這個忠勇侯!把話撂開說清楚!”
她欲言又止,還沒說出話來,那頭焦昌鶴負手起身,“綽綽,誰讓你坐下的?你過來,跪下。”
阮绮珠“噫籲”一聲,輕道:“你完啦。”
焦侃雲放下茶杯,走到堂前跪下,低着頭,認錯很快,“爹娘我錯了。”
焦昌鶴哼道:“知道錯,那就一五一十地把你與忠勇侯之間發生的事全都交代清楚!”
焦侃雲點點頭。
阿娘阮慈肅了肅容,正要發問,阮玠先一步撲過來搶問:“你離家這些時日都住哪裏的?忠勇侯可知道你的住處?他可有沖上門去對你行過不軌之事?!”
舅母葉氏便啧了一聲,“夫君在問什麽?那忠勇侯再可怖,勳貴裏、朝堂上都要顧及贠國公府和尚書府,哪敢荒唐?綽綽只是白日與他行公辦,若是真受了委屈,定不會在外頭行事逗留那麽久。更別說以風來的身手,日夜跟守保護着,綽綽又是多麽機敏自持的人,定然不會教忠勇侯知曉住處。你問些有用的,別教綽綽羞臊。”
焦侃雲一口氣噎在喉嚨裏。嘶…好一個“定然不會教忠勇侯知曉住處。”
阮慈最懂女兒,看她臉色不對,當即變了神色,顫聲問:“你不會……”
焦侃雲茫然擡頭,“不會。絕對不會。”她繞開話題,“舅舅放心,我與他很清白,循規蹈矩,公事公辦。”話落,她的腦子裏浮現的,怎麽淨是虞斯那勁窄的狼腰,繞着珠串,露出優美的肌山棱鱗的樣子?她在武堂見過許多赤膊者,豈有坦然見一見精壯體魄就不清白的道理?只是多見一個虞斯的,當然是清白的。
清白的……清白嗎?
阮玠急道:“綽綽你放心,舅舅已經給你找了全樊京最優秀的八十位郎君,你表哥是個不成事的,他那幅熊樣子也就護你去相看了,未來半個月你安心跟着他出去相人,等你見識多了就曉得,什麽天燈焰火,都是些小手段!世間好男兒多的是!萬萬不可被忠勇侯那樣危險的人物騙了去啊!”
焦侃雲面露尬色,“實則我與他相處,并未覺得他有何可怖之處。他對我挺好的。”
阮玠不可置信,“誰對你挺好?…你已經被他騙了去了?”
外祖父蹭地站起身,“綽綽,你說清楚!”
外祖母亦着急追問,“怎麽個好法了?”
舅母忙端茶過去安撫外祖母,“婆母別着急,讓綽綽慢慢說。”
阮慈捂嘴驚呼道:“你表姐說你們出去過七夕,看煙火放天燈,我還不信你會被這些手段打動,難道果真有幾分私情?!”她一時不知是喜是憂,憂的是全家都不滿意,且忠勇侯有貪贓之嫌,喜的是……阮慈覺得綽綽若是喜歡,那貪贓之事或許是有誤會,那孩子生得又很是不錯,阮慈本就愛看臉論人,所以私心裏有點滿意,只是大家都反對,她就不太方便表露了,只好裝作訝然。
在一幹沸聲中,焦昌鶴幽幽說道:“當街摟抱的事,是不是真的?你将此事說清楚!”
焦侃雲心想,她只是抓着虞斯的手臂,将他帶得傾身壓了過來,兩人也沒有緊密貼觸,算摟抱嗎?不算。那為何她有點心虛?那時她的手抵在他的胸前,好像抓着他忒跳的一顆心。
勃勃的生命力湧入手中,他用略帶蠱惑的聲音對她說:“我的心,在嘶吟嘆息。”那股力量,比貼觸更讓人震顫。
她也不知為何,出神地想着,直愣愣地承認了,“是…真的。我抱了他…”抱了他的心。
她聽見阮绮珠的聲音,一遍遍地對她說:“你完啦。”
你完啦。
你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