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情愛
情愛。
樓庭柘想起幼時自己初學弓箭, 身幼力微,手執長箭,卻頻頻落指, 搭不好弓,只好驚惶無措地繃緊了弦, 不甘地望着獵物從眼前逃走。他天資卓絕,勤勉堅韌,沒多久就将弓箭獵物盡握掌中, 那種駕馭一切的滿足感是他畢生所求。
但遇上焦侃雲, 他才發現世上還有一種東西, 靠天資和勤勉都掌握不了, 游移于掌控之外也永遠無法以“掌控”二字去貶低的,是感情。是他對焦侃雲的感情, 也是焦侃雲對虞斯的……微妙應答。
正是他的問題:你不是說,七夕從不跟男人過嗎?
當人有了例外,就難免追尋為何例外。倘若不是自甘自願, 那麽回來時應當不會笑顏如花, 倘若是自願,那麽諸數理由, 都會成為掩飾某種隐秘偏願的借口。
樓庭柘就這樣看着連焦侃雲自己都還沒察覺的隐秘偏願, 在眼前滋出、攀爬,猛烈地、礙眼地生長。他今日為什麽過來?為什麽坐在這裏等她?他不得不承認, 分明在那夜,她有些恍惚和為難的拒絕時, 他的心底就有一個聲音在說:倘若是虞斯邀她, 她會不會答應?
出于對敵手的靈敏嗅覺,亦是出于對她的了解。樓庭柘鬼使神差地來這裏找她, 門邊木銘縫隙裏一枝由明紙裁剪黏貼的春杏盎然如生——那哪裏是春杏,那分明就是焦侃雲的隐秘偏願長成的樣子。
焦侃雲理虧,索性攤開來說,她看了一眼虞斯,虞斯卻露出“別想再讓我避開”的神情,他也很委屈,今夜尚未圓滿,被人橫插一杠,滿心不爽,低聲對焦侃雲呢喃:“我又不是見不得人。”他承認方才在門外就聽見了內院微小的動靜,他偏要進門來,偏要不避嫌,偏要讓樓庭柘看見他們出雙入對,高高興興。
顯然,她再不跟樓庭柘解釋,緩和一下氣氛,虞斯就要開始跟樓庭柘解釋,讓氣氛更僵硬了。
她走過去立即開口:“二殿下,是因為我和侯爺有約在先,才沒有答應你。那夜不方便直說,一是擔憂殿下将此事告知父親,二是……”她一怔:“我的确有一些心虛。”很快她先抿下了這份恍惚,解釋道:“可我答應侯爺,是因為我欠他人情在先。明說了吧,以前我寫侯爺的話本污糟了他的情場名聲,很愧疚,想彌補。”
樓庭柘紅了眼眶,顫聲問:“拿自己的情場名聲彌補?下冊第一章怎麽寫的?他和誰出雙入對,和誰兩廂情願?和誰私定終身?你寫的是你自己!”
焦侃雲大驚失色,“當然不是,我寫的是拟造的人!着意避開了樣貌、性情、家世,半分都沒有描述!”
“就是因為沒有描述!所以大家怎麽猜都可以!而你整日和他待在一起!要不了多久,整個樊京都覺得和他私定終身的人就是你!”樓庭柘指着虞斯,目光卻灼灼逼視着她,“是他讓你這麽寫的?這就是他故意的。他在算計你的心!算計你的名聲!等滿城風言風語鬧夠了,你就不得不嫁給他!”
虞斯怒火中燒,再不能聽焦侃雲的袖手旁觀,沖過來揮開他的手指,“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他慌亂地看向焦侃雲,“我沒有,你不要信他!”他現在想撕爛樓庭柘這張颠倒黑白的嘴。
焦侃雲怪異地看他一眼,冷靜地和樓庭柘解釋:“那不是他讓我這樣寫的,是我先提出要刻畫一個與侯爺兩情相悅的女子,重新為侯爺樹立形象,好将上冊諸多損事都掩蓋過去。侯爺确實借此同我……剖情,但他那是想撩撥我而已,我分得清是蓄意算計,還是撩撥之言,其實他從未逼過我寫我自己。”
虞斯一愣,看向她,被引燃的怒火登時消了大半,嘴角微微揚起。
樓庭柘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低聲問:“這麽說,你接受了他的撩撥和剖情?”
焦侃雲搖頭,“自然沒有,否則我就會把話本裏的女子描述成自己了。”
可她分明字字句句都在維護虞斯,樓庭柘更崩潰了,“可你現在把自己給套進去了!那你就得立刻遠離他!我不信他從未借口彌補要求你做出格之事!你和他牽手,和他過七夕,難道不就是他苦心算計的證明?!”
他擅長強辯,句句屬實,虞斯的心又立刻慌亂起來,他的确存有私心,但那一步一步皆是他一點點小心求問,水到渠成的關系遞進,到了樓庭柘的嘴裏,怎麽就那麽難聽。
他黯下眸子,咬牙切齒,“樓庭柘,你非逼我換個手段跟你說話,我怕你連東宮的位置都攀不到了。”
樓庭柘側眸看向他,冷笑道:“侯爺被戳中了心思,惱羞成怒?可見确然以‘彌補’作挾,強逼過吧?!”
話落再炙炙看向焦侃雲,“綽綽,你聽見了?且不說他承認龌龊算計在先,他手握重兵重財,能當亂臣賊子!他究竟有多少見不得光的陰暗招數,才能信誓旦旦地說出可以對我行手段?
“你說我陰毒,可他究竟藏有多深,你了解嗎?他在北阖的名聲是殺神,他能讓絕殺道的絕命殺手都開口認供,他甚至有手段颠覆朝綱,你真的以為自己清楚他的品行?你看得清他陰損毒辣的那一面藏在了怎樣一座冰山之下嗎?
“你們才認識多久?你跟我認識多久?我再陰毒有傷害過你嗎?日久方可見人心!你這麽早就袒護他,他卻是殺人不眨眼的閻羅!今日對你有情,作出一幅委屈嬌弱的模樣就将你騙了!改日若是對你無情了,你就不怕他把你殺了?!”
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有道理,焦侃雲震悚地望着樓庭柘,他擲地有聲,渾似瘋魔一般,卻井井有條,舌燦蓮花。
“樓庭柘,你閉嘴!”虞斯已經沖動地在腦中将一套計策落地成形。他想殺了樓庭柘。朝堂上爾虞我詐兵不血刃,亦或是徒手捏碎他的頸骨再全身而退,皆可。是,他确實有些把握。
但現在當務之急,絕不是跟這種強辯之人争口舌,或是立即下手,坐實言論,他更在乎的是焦侃雲聽完這些會怎麽想,他激動地喚她,“綽綽?!你不要順着他的詭辯之言多想!”
焦侃雲看向他,他的眉眼已染上鮮紅的瘾疹,眸底泛起一層水霧,的确是作出了一幅委屈嬌弱的模樣,而他見血興奮的狂野面貌,也确如樓庭柘所言,是她窺見的為數不多的陰暗面。
她低頭不與他對視,認真思忖着,虞斯便以為,她聽信了樓庭柘的話十分動搖。
他沉了沉眸,抿緊唇。原本他們能有一個完美的七夕蘭夜,都被樓庭柘毀了。今日沒帶武器,但一只手握住樓庭柘的脖子折斷也夠了,他忍了又忍,利害得失在腦海中翻沸……如果真的動手,焦侃雲會怎麽看他?樓庭柘故意以話激他,步步緊逼,不就是為了讓焦侃雲看見他沖動發狂?
樓庭柘……竟然為了博取焦侃雲對他的一絲懷疑和憎離,連命都拿出來作注。
這種強敵,完全無法讓他維持風輕雲淡的面貌。
兩個男人心潮洶湧地暗自交鋒着,焦侃雲卻忽然擡頭,一針見血地指出樓庭柘這段話的核心錯漏,“二殿下,其實侯爺是什麽樣的人,你也不是很清楚。你與他也不過寥寥幾月之識,比我還要生分。”
兩人皆是一怔,不太明白她突然這麽說的意思。樓庭柘眸光微閃,“是,連我都琢磨不透,你更應該遠離才是。”
焦侃雲搖頭,失笑道:“既然我們都不知道,那自然是各人願意怎麽看待,就怎麽看待了。”她聳了聳肩,“我選擇信他。”輕柔卻堅定的聲音,如一道利劍,穿透人心。
樓庭柘讷然盯着她,目中憂憐驚惶,沸沸難止。
他在朝堂上強辯詭論難逢敵手,此番更是不惜把脖子抹淨了送到虞斯的掌中,恨不得虞斯撲過來用狼齒把他咬死,暴露在焦侃雲面前。他願意鮮血飛濺,換她眼中對他的一絲猶疑憐憫和對虞斯的呵斥恐懼,可這些私心詭計,卻全都敵不過她一句“我信他。”
他甚至不由得開始想,能讓焦侃雲開懷大笑地說相信,那他們今晚出去玩得該有多開心啊。
有什麽東西在迅速卷殘他的心,是引以為傲的真情,他以為自己是世間最愛焦侃雲的男人,以為這是優勢,如今這點驕傲反過來侵蝕着他,真是可笑又可憐。
別說樓庭柘,虞斯自己都有些恍惚,一瞬間被托上雲端,撫平所有躁亂心緒,他滿目感動——甚至感激地盯着焦侃雲,視線追尋着她的眼眸,此時此刻,他已經不在乎樓庭柘剛才說了什麽了。
“可他強迫你……”樓庭柘低聲,氣息浮動,喉頭哽咽,“今日是牽手,七夕,改日若是得寸進尺呢?彌補何時到頭,你都要逐一應承?”
虞斯的喉結微微滑動,欲言又止,他斜睨了一眼樓庭柘,果然還是想把他殺了。
焦侃雲默然,倒了杯茶抿了下,極為認真地思考他提出的問題,最終開口說,“二殿下認識我多久了?十三年吶,你知道,沒有人能逼我做我不願意的事。我可能會難為情,但斟酌之後,既然選了做,顯然就不是十分的難為情。我想,以後麽,也許……我不抵觸的話,就會去做。”
言外之意,無論是牽手,還是七夕,她都并沒有抵觸,沒有十分的難為情。
虞斯的大掌捂住唇低喘着,隐隐一股占有欲和虛榮心得到滿足的振奮感,在胸腔狂湧。誰能知道他此刻的感受?他目不轉睛地盯着焦侃雲,第一次被女子護在身後,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驕傲得不得了,同時還在心底竊喜暗爽,都快笑出聲了。
樓庭柘失魂落魄地凝視她,“是,十三年,敵不過他三個月。你信他,不信我?你不抵觸他,卻抵觸了我整整十三年。你根本不知道……”他深吸一口氣,沒有将話說盡,緩緩起身,他想他需要去冷靜一下,一句“我信他”“不抵觸”,他心痛到無法呼吸。
焦侃雲。焦侃雲。焦侃雲吶。他滿心都在顫抖地吶喊,他在心底把這個名字喚得百轉千回,可是沒有人會應。永遠沒有人會應。
他漸漸想起,一切的開端。
初時,或許只是出于對“可愛同伴”的渴望,隐隐期待她再喚一句“柘哥”;後來,或許是出于對“朋友”的占有欲,簡直不希望樓庭玉存在這個世界;再之後,兩人分道揚镳,他萌生了強烈的厭惡和豔羨,出于對“敵人”的懲治之念,和對“純真友情”的摧毀之念,他想要看焦侃雲和樓庭玉賭氣吵架,感情破碎,最好是絕交,老死不相往來,然後焦侃雲來找他,和他做好朋友;最後,他發現自己諸多怪行,其實是對“心上人”的獨占欲作祟,他喜歡她,喜歡到不忍用天命皇權掌控,喜歡到願意等她一生一世。
回頭看他一眼吧?
回頭看他一眼吧。
一生一世那麽長,她總會看一眼吧?
可惜,“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心底喚了你多少次。”
父皇陰損濫情,母妃睿智涼薄,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像了誰。樓庭柘也想過,也許感情就是世上最逆反因果、不遵定律的東西,他無須繼承誰的性情,自辟情道,專修獨一。
可不能掌控的,終究就是無法掌控的。焦侃雲心動是什麽樣?他一輩子都沒法想象。
樓庭柘強壓下淚水,他才不要做虞斯那樣動不動就嬌弱掉淚的人,他拿手臂反捂住口鼻,踉跄着離開,一時踟蹰,又回過身,猶豫地拉起焦侃雲的手,将一直在掌心捏緊的東西放在她的手裏,迅速且低聲地說了一句,“大小姐的七夕禮。”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一貫是矜傲高貴的。
焦侃雲想着,低頭去看,是一枚繡着歪七八扭的字與畫的香囊,素蘭色的香囊,畫是一朵緋紅的流雲和翠綠的柘枝,柘枝①邊的字寫着:“我是皇室一爛人,願為情字修己身。”而流雲邊的字則寫着:“君似澄雲溪上明,風花雪月千秋影。”
香囊裏放着一些他調配的香料。系繩上墜着兩顆渾圓的珠子,是碧海鲛珠,他和虞斯一樣暴殄天物,把耳墜上的鲛珠拆下來當香囊的挂墜。也不知教聖上知道了,會不會有麻煩。算了,他一貫得寵又恃寵而驕,什麽事做不得。
她倒是應該擔心自己有麻煩。焦侃雲拿着香囊不知如何處理,正想着呢,耳畔傳來輕細啜泣的聲音。
她擡眼看去,虞斯正坐在身側,紅着眼睛,委屈地看着她,懸而未滴的眼淚盈滿一眶,見她看過來,忍了又忍,還是問了出口,“你喜歡他送的禮物,還是我送的禮物?”聲澀音滞,不似作僞。
焦侃雲驚訝,有意說笑,“侯爺都大獲全勝了還在意這點微末小事?”
虞斯卻笑不出來,樓庭柘太強勁了,縱然他口口聲聲“十三年敵不過三個月”,可他自己心底卻清楚,自己只是勝在被焦侃雲編排成了苦主,勝在剛與她渡過了悸亂撩惹的美好蘭夜,才讓她願意相護。
他該怎麽告訴焦侃雲,他這三個月的傾心動情,不比樓庭柘的十三年差。
如何告訴焦侃雲,不要看樓庭柘。千萬不要心軟看他。一眼都不要。
“你會害怕我嗎?”虞斯的鼻尖因酸楚通紅,俊容霎時嬌豔明媚。
焦侃雲抵唇笑了一聲,“害怕一個在我面前哭鼻子的男人?”
虞斯蹙眉,淚珠斷線掉下來,許是見她總不以為意,他的情緒便有些失控,忍不住地喘着,“可我确實殺人如麻,我哭是病,哭着也能殺人。”
焦侃雲指了指自己,“我怕的話,侯爺打算如何?就不再纏着我啦?那好啊,應付一個樓庭柘已經很難了,若是如此,我便省去一個和樓庭柘一樣難纏的對手。”
虞斯一滞,眉目一渲,竟肉眼可見地變深變豔,他急聲說:“我打算勸你不要怕…你能不能不要拿我和他作比較?放在一起說也不要。”
“為什麽?”焦侃雲不解,“你不屑?”
虞斯搖頭,輕聲喃喃,“我怕我比不過…”他委屈至極,仰頭大口喘息幾次,喉結滾動如走珠,複又低頭看她,“焦侃雲,能不能抱我一下?”
焦侃雲蹙眉,“我們還沒這麽要好吧?侯爺這和耍流氓有什麽區別?不能。”見他落寞地垂下眼睫,她又開口,“不過我可以告訴侯爺,侯爺今夜送的禮物,我都很喜歡。”
虞斯小心翼翼地擡眼觀察她的神色,果然見到的是歡欣,他抿了抿唇,傾身在她耳畔輕語:“最後一個。”
“還有?”焦侃雲詫然,“可是已經到家了?”
虞斯緩緩擡起手,将她的視線都攫在指尖,他卻認真盯着她,打了個響指——
一圈焰火繞着院牆猛然竄上了天,幾乎同時,草木中的螢火盡數彈起,幽光泛濫,盈滿眼簾,焰火就在頭頂炸開巨大的燈花,焰跡交錯如蓋,傾覆在這一方院落之上,如同織起璀璨穹頂,将他們拉扯到方外之境。
焦侃雲想起天燈布成星河的巧思,想來在隐蔽處埋伏些人手等他號令更不是難事。可這樣耍帥的動作,無疑仍是勾到了她,她環視周身,螢火如精靈一般起舞,擡頭望天,焰火不絕,燦然如晝。
她笑了笑,從袖中拿出裝着匕首的匣子遞過去,“侯爺,趁手的話,就當謝禮了。”
虞斯既驚又喜地接過,卻并未立刻打開看,他想等四下無人的時候再好好觀賞,現在有更重要的事,焦侃雲莫要破壞氣氛。
見他不看,焦侃雲強調,“我親自挑選的。”
“焦侃雲。”虞斯忽然嚴肅地喚她。
她坦然注視,“嗯?”
虞斯的心跳得很快,一股悶熱的氣湧在喉口,他醞釀許久,将最後一件禮放到她的掌心,而後急喘慢說:“這不是私定終身,也不是想輕慢你,更不是想略過所有步驟直接把你拐走,我一定會按規矩辦事,與你循序漸進,等你願意了,再上門求娶。我只是想立即讓你知道我的誠意,我迫不及待地想現在就鄭重承諾你,我要把我擁有的所有所有都給你。只為換一個機會,就是——
“如果你哪天忽然想要成親……可不可以先考慮我?”最後幾個字因底氣不足而近喑啞。
焦侃雲聽得雲裏霧裏,兩人什麽關系就在和她談婚論嫁一般了?她不解地低頭看向最後一件禮,燙得她瞪大了眼睛,立即倒吸一口涼氣。
一張寫着虞斯的生辰八字,捆縛着厚厚的聘禮清單的折子,鮮紅奪目。
虞斯說:“我靠自己掙來的所有家産,包括我本人,全都在這,已批好了朱印,送給你。焦侃雲,我只是要一個,你未來稍微考慮一下我…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