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七夕(一)
七夕(一)
焦侃雲自幼活潑好動, 身康體健,為數不多的幾次風寒高熱,皆是卧榻休整, 按時服藥,不日而愈。此次又在虞斯格外殷勤悉心的呵護之下, 七夕前夜便已大好。
兩人約好酉時正相見,日入夕下,但無限昏好, 虞斯喜歡“昏好”這個寓意。他說, 時辰到了, 他會身着正裝, 帶着數不勝數的厚禮到宅邸接她,騎着馬, 再牽一匹她的坐騎,希望她賞臉,早些開門, 不要耽誤吉時。
焦侃雲對這次行動路線一無所知, 只能聽候他的安排。
但他這說法總有一種婚嫁催妝的意思,她忍不住糾正, “我本就會一直開着門。”
虞斯笑得愈發燦爛, 羞澀地抿了抿唇,滿眼真摯地問她, “一直為我開着?我如此榮幸?”
更像是急不可耐地盛邀新郎官破門而入一般,焦侃雲語窒, 氣得想一拳打過去, 但恐怕結果只會是他紋絲不動,自己的手麻上半邊。罷了罷了, 是自己話本寫太多,才想得奇怪。
她是頭一次,與人相約游玩卻不需要過問行程安排、諸數細節,難免想要操心,可每每都被虞斯以“保密”為借口摁住了。
勾釣得她滿心好奇,夜裏翻來覆去睡不着,次日也一大早就起來了。
焦侃雲着男裝掩人耳目,把從家裏帶出來的所有珠寶首飾都揣上了街,尋了家當鋪,居然典取了一百兩紋銀。
按理說舊物不應該能拿到這麽多銀子,她的珠寶也一向不貴,數量再多,仍不至于有一百兩,可當鋪老板笑呵呵地說就值這麽多,她暗忖一番,牛皮袋一刮收,就不再多留。
而後去鐵器鋪,想給虞斯挑選一把匕首,可沒什麽經驗,便讓老板拿出最好的,老板一看是能狠狠宰一筆的肥羊,遂親自招待,讓人呈上數把鑲金嵌寶的匕首,供她挑選。
焦侃雲雖不知匕首該如何挑,卻能鑒賞鐵刃的品質,看過之後笑說,“老板,銀子不是問題,宰我一筆也無妨。但這把匕首,我是要送給一位行家,他是心氣高、不知死活的少年将軍,若是花裏胡哨的劣等貨,他一眼就能分辨,屆時惱羞成怒,可能會來掀店的哦。”
老板這才拿出了些褪去浮華的狠貨。焦侃雲一眼相中一把削鐵如泥的鋒銳貨,刀柄長短适宜,只不知他那雙比她大許多的手掌握着趁不趁手,“就這個。若是不好,我再來換。”
老板忌憚着她口中那位“掀店”的将軍,公道給了價,又幫她拿皮革收好,用匣子裝起來,親送到門口。
焦侃雲前腳離開,後腳就有一個行蹤鬼祟的女子貓着腰從鐵器鋪前的頂柱後繞出來,遠遠目送後朝老板招手,“诶,她剛才買了什麽?”
老板見她衣着不俗,一笑,“一把匕首。”
女子狐疑地蹙眉,“從當鋪出來…買匕首?”顯然是一直跟蹤其後,“可有說為何來買匕首?”
老板笑呵呵地不願說,被塞了三錠銀子,趕忙開口,“說是送給一位少年将軍。”
女子花容失色,“啊!!忠勇侯!!”朝中的少将軍不止一個,但和焦侃雲有關系的,恐怕第一個就會聯想到承辦太子案的他。
她仿佛知道了驚天秘密,喃喃自語道:“侃雲該不會真的像姐妹們說的那般,是因為和忠勇侯私定終身了,才離家出走的吧?難道話本裏與忠勇侯彼此愛慕的女子就是侃雲?!啊!!”
忠勇侯可是北阖嗜血啖肉的殺神啊,萬一哪日他倆起了争執,失手就把侃雲給…給……
而且侃雲已有許久未歸家,如今又選在七夕這日,不惜典當首飾也要花自己的銀錢給忠勇侯送禮,那日還有人說他們當街摟抱親吻!
旁人不曉得,她卻曉得,侃雲的性子叛逆得很,沒準已經大膽到和忠勇侯……“啊!!”女子一手提起裙子,一手抓住侍衛丫鬟狂奔起來。
焦侃雲正在華鬘樓挑選新的珠寶和衣裙,她本打算拿所有的銀錢給虞斯還禮,沒想到能典到一百兩這麽多。心底猜測,是虞斯之前聽過她說要去典當首飾,所以特意招呼過,亦或是提前押付過。
既然如此,那麽她也只好領這份心,用這筆錢好生打扮一番再出門,玩得高高興興的回來,自己心情也愉悅。
華鬘樓是樊京有名的珠玉彩衣樓,內裏有妝娘與簪娘,花點小錢就能為她搭上一身,今日是七夕,來此處裝扮的人格外多,卻不用擔心撞上相熟的貴女……因為沒有哪個貴女和她一樣落魄到需要出門花錢做妝,大多也不敢在這種哄鬧嘈雜的場合,任由不相熟的人上妝、穿脫而不害臊。
這是給有些閑錢的小富小戶閑玩的,大戶人家一般只在此處訂制珠寶首飾,或是請他們的裁縫上門量體制衣。
排隊試妝不易,好幾個時辰輕易溜走,總算滿意敲定。
臨走前,焦侃雲看見一件璀璨奪目的珠寶,就擺在展櫃至中。是一長串璎珞,雕花銀珠、随侯珠、血紅色大寶珠,以銀線相接一圈,足有雙臂展開的長度,可作頸飾,也可作腰飾。這條珠串名為“瑜”。
珠串作腰飾已不稀奇,時興将腰鏈纏繞在寬腰帶上,成為裝飾。只不過那是貴族中喜歡花哨的人才會做的。樓庭柘就有數十條,每日下值後,硬是沒機會戴也要制造機會戴。
這條珠串既然叫“瑜”,若不贈予它的有緣人,豈不遺憾。焦侃雲問了價格,只稍微遲疑了一下,便決定花所有的錢買下它。
臨近酉時,焦侃雲回到宅邸,為了不過于引人注目,她回來時并未穿戴着華鬘樓內挑選好的衣裙和首飾,時間剛好,她淨手擦拭過後,閉門換裝。
酉時正,虞斯敲響了宅門,心中卻疑惑,她不是說不關嗎?黑魚和紅雨在身後交頸玩耍,臨風惬意。他聽見窸窣聲響,便悠然等了一會,正打算再敲,就聽到一陣丁零當啷,環佩相鳴之音,朝自己這邊襲來,越來越近。
焦侃雲打開門:“侯爺很準時啊。”
虞斯側着頭,低垂眉眼,羞澀地一哂,有意露出鋒銳成棱的下颚,和猶如俊山美川的輪廓——這是經由章丘點撥過後他才擁有了些許自知之明的最佳角度。
他穿了一身海棠紅色的織金錦大袖衣,并無紋樣,只有腰身用三根一指寬的玄色皮帶一圈一圈交錯束起,勾勒出他那微側擰着的勁細有力的窄腰——這是他把大袖扔掉之後,專程重新購入的,至于皮帶為什麽要用三根,每根之間的距離,都經過精準考量。
因衣飾以海棠紅色鋪滿,無紋樣,點睛之筆仍舊只能落到一頭及腰長的墨發上,他雖梳着高尾,卻在發中編了數十股小辮子,辮子上夾了精致的雕镂銀珠——這是他自己一根根編的,他不喜歡別人碰他的頭發,自己編了好久。
依舊有心等了片刻,讓她把自己上下看個遍,虞斯才滿含期待地擡眸,渴望看見她眼底的些許贊揚。
然而将視線落定在她身上的一瞬間,笑意凝滞,他微微張唇愣窒如木,瞠目結舌地盯着她。
不消片刻,陷溺失神,心頭激跳,他緩緩用大掌捂住了口,瘋狂遮掩狼狽的喘息。
她…她……好美。
緋紅色的灑金袍裙,正如此刻天邊漫湧團聚的雲霞,疊浪翻滾,泛出金色的光芒,一條金色珠串作腰鏈束帶,纏繞數圈,最終垂墜而下,壓在裙上如禁步一般,随着她的走動,發出丁鈴當啷的輕靈聲響。
朝雲近香髻疊擰于發心,柔軟如綢的黑雲上簪着金枝玉葉,粗看尋常,細看卻會發現一雙優雅展翅的玄色喜鵲藏于枝葉之中,靈動有趣,妙意橫生。
她略施粉黛,本就白皙柔嫩的臉頰變得更為嬌豔,猶俏之處是她的眉尾,竟然随着蜷向描了一縷紅,看起來更像飄揚的紅纓一般,眉心以金箔貼了一簇流雲形的花钿,朱唇也塗了紅色的口脂。他必須得十分刻意地克制自己,痛罵自己,用盡自制力,才能将視線從唇上移開。
直擊內心的明媚之美,像蕩漾的粼粼波光之上,被霞浪托舉而起的金烏。
好想做霞浪,将她托舉而起。
焦侃雲調侃道:“侯爺還會編辮子呢?早知道就不花冤枉錢去華鬘樓擰發了,教侯爺一并承包了豈不爽快。”
她開口戲谑,才将虞斯從虛空中挖出來,他抿唇笑了下,低聲說:“你認真的?那本侯可要開始着手學習樊京女子時興發髻了。”
“侯爺知道一般誰才會給女子梳發嗎?”焦侃雲擡起手指,想起生病那夜,他曾跪在身前,以臣服之姿,卻作勢要親吻她的一縷發,便也捏住他的辮子,輕拉了拉,有意以驅策之姿,把他拉到身前,問:“侯爺要賣.身為奴給我?”
虞斯跟着她牽引的手上前一步到她面前,又順勢傾身,紅着臉,輕聲說,“給你當奴我自然心甘情願,分明不用賣,已經是了。或者你是覺得有張契子更妥當?随你寫,我都畫押就是。不過……”他低眸不敢再看她,迅速掠過一句極為輕細的聲音:“我還知道,當夫君也可以給妻子梳發。”
焦侃雲立即松開牽握的辮子,“侯爺的功力又長進了,一句話教我啞口無言。”
虞斯咬了咬後槽牙,似乎也在責怪自己急切失言,見她今日為和他游玩隆重打扮了一遭,便沒忍住自作多情,渾然忘了要慢慢來。他可不想還沒走出這扇門,焦侃雲就立刻掉頭說不去了。
思及此,虞斯想要揭過此題,将背在身後的那只手拿出來,遞上前。
一枝紅豔的杏花,綻放生春。可分明已入秋,哪裏來的杏花?焦侃雲仔細分辨一遭才發現,每朵杏花都是以清透纖薄的明紙染漿,裁剪拼粘而成,栩栩如生。
虞斯偏頭挑眉,“今天的第一個禮物,我做的,春枝。”
焦侃雲接過,低頭嗅了嗅,還有杏花的芬芳,訝然問,“你親手做的?”
虞斯理所當然地道:“因為今日是乞巧節。不親手做,怎麽乞到巧啊。”
焦侃雲失笑,“有意思,自古都是女子在今日乞求心靈手巧,侯爺這是何解?”
“誰說女子一定要手巧,我既賣.身為奴給你,自然要比你手巧一些才好照顧你。而且……”虞斯勾唇,低聲說,“我乞的巧,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