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有糖
有糖。
“倒…”虞斯猛然回頭看她, 剛艱澀地重複了一個字,就定住了神,她的眉眼因生病催出了一股潋滟水色, 臉色酡紅,慵懶靡靡。
他确實應該立刻去倒立。
但他忽然想, 若要倒立,衣擺便會翻下來,衣擺翻下, 褲子便會露出來, 褲子露出, 裆篷便會一清二楚……他猛然一醒神, 喃喃自語道:“不行…”唯恐她沒聽見,嚴詞拒絕, “不行!…不行!”
焦侃雲還以為他會因那日對定力的自吹自擂而羞惱,沒想到竟是這副反應,一時也有些懵了。
她讀過不少濃情蜜意的話本, 自诩深谙此道, 自來聽貴女們聊起心儀小郎,她從來都是出謀劃策, 說得最為頭頭是道的那一個, 應付數不勝數的追求者也一直游刃有餘。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把他們的言語拿來她面前讓她抿一遭, 立即就能咀嚼出對方的心思,仿佛世間沒有她不懂的情愛。
但…那也僅僅是言語和心思。她總歸是沒有切身處境地和男子談情說愛過, 各方面細節并沒有她自己想象中那麽熟稔。
哪怕這只是個對于所有婦人來說再簡單不過的常識問題——
她其實并不十分地清楚, 不同的男人,會有多麽的天差地別, 也并不具體地曉得,前與後一尺一寸丈量比較出來會有多麽的誇張壯觀。
她隐約知道前後會不同,畢竟見過人體圖,也看過禁圖,但至于有多麽誇張的不同…她哪裏曉得?人體圖上半耷拉着拇指大一丁點,禁圖上也不過是食指,且圖中有的男子仍穿着衣物時,瞧着沒有如何異樣。——可見辛朝的圖多麽缺乏嚴謹。
市面上涵蓋此類嚴肅知識的書籍匮乏,所以她也沒有途徑鑽研。
因此,饒是她能想到衣擺垂墜下來看見褲子,也決計不能立刻就聯想到,虞斯那麽嚴實且寬大的褲子遮掩着,自己究竟還能瞧見什麽雄偉風景。她心裏更是自然而然地認為,虞斯不過也就是一根食指。
此刻見虞斯激動地強調,她一時想不出他渾身都在抗拒的原因,讪讪地摸了摸鼻尖,才找了個“他的确十分羞恥于此”的理由,心覺失言,她實在不應該仗着話本、春圖比他看得多、看得荒淫而反過來逗他,報前幾日被他撩撥之仇。
她便輕飄飄地打了句圓場,“看來侯爺還沒有要到倒立的地步,如此,我對你的定力和人品,甚是放心。”
眨眼功夫,那麽高一個虞斯直接消失在眼前,焦侃雲定睛看去,發現他不過是矮了一截,單膝跪地,把臉盡數埋到了一側肩臂,高尾翻翹,炸毛一般淩亂,一手扶桌,另一手還顫顫巍巍地把絨邊厚衣遞給她,“快穿上…”
他對自己的定力,現在可并不是很放心。
焦侃雲挑眉,她好像掌握了某種規律,當她處于下風位時,他會試探性地得寸進尺,以一種撩撥姿态與她拉扯,讓她素來堅定的心如弓上韌弦般動搖,是為松弦,以此徐徐圖之;
但只要她從容自信地反将回去,尤其點出他最為羞恥隐秘的難以啓齒之事,他就根本經不起一句語逗,潰不成軍。
不過焦侃雲此刻因病胡亂猜想一通,完全忽視了,這羞恥隐秘之事,自己也沒多懂,恐怕說着說着,将來也是挖坑把松過弦的自己給繞陷了去,彼時氣氛就會很尴尬,此刻壓下不提。
她放下碗接過厚衣,抖開一看,是一件緋紅色金絲繡木樨紋的錦襖,裙開百褶,姑且不用穿,她只穿好上衣,把自己的脖頸也嚴嚴實實地捂起來,低聲道謝。
她蹙着眉,微偏低起頭,撥弄埋進厚衣裏的濕噠噠的秀發,長發一經摟出,她又下意識仰起頭随意抖了一抖,将其散開,脖頸才徹底擺脫黏膩的不适感。
虞斯剛站起身擡眸,看見的就是她搖頭抖發的模樣,她的鳳眸微微眯起,如縷如絲,紅唇輕張,眉心略蹙,海藻一般的秀發抖落一暈清香,水珠飛濺,全都朝他撲來。
虞斯險些又要跪下去,氣血上下亂竄,已然亂作一團,他慌亂地移開視線,背過身去又給她添了一碗粥,“再喝一碗吧。”
沒等焦侃雲的手碰到他,他立刻把碗放在桌上,然後翻窗出去透氣。
等再回來時,氣息明顯平穩不少,只是臉頰邊緣多了層水漬。
他拿了已裝好淨水的煎藥罐子來,走到牆角,點燃爐子,架上藥罐,他在藥坊拿的是已浸泡好的藥物,大大縮短了煎藥的時間,不過也要等個小半時辰。弄好爐子,他又去端了一盆銀絲炭來,加進熏籠裏燃上,又在隔層上燒起寧神香,最後在籠罩上随手放了些橘子和梨。
焦侃雲仍然坐在桌邊絞發,頭發太長太多的壞處就在于此,半天弄不好,見雕花熏籠裏有炭燒起來,她就搬着凳子離火近了些。
虞斯就坐在旁邊,剛把溫茶擺上去,打算給她熱一熱,見她過來,低頭不敢看,只沉吟片刻,紅着臉說:“要不我直接用內力給你烘幹吧?我自己洗完頭發就這樣。”
“還能這樣?”焦侃雲詫異,“那來吧。”每次絞發她都可煩,雖說往來都是畫彩動手,但濕水濡着衣裳,難受極了,若是往後都有一個人可以用內力給她烘幹就好了……不如多出一份工錢,雇一個專司內力烘發的人吧。
她亂七八糟地想着,虞斯已擡手運氣,在她的腦袋邊停下。他屏住呼吸,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有病?在作甚,挑戰極限?
被烘幹的幾縷發絲輕翻飛,會纏繞他的手指,她的臉和身體都近在掌心咫尺;她的清香和溫度一陣陣地湧來,将他整個人都裹緊了。他顫抖着手,已經起了極致強硬的反應,不得不多勻出一份心力去壓。
溫熱的暖流在撓焦侃雲的發絲,發絲又撓着她的耳梢和側頰,暖流拂過頭皮,不論怎麽她都覺得有點癢,輕笑了下,下意識偏頭夾弄癢處,便将他的手掌夾在了肩膀和腦袋之間。她一愣,僵住了。
虞斯亦僵住,猛地抽回手握緊拳,周身氣流頓時猶如豎起防禦牆一般。
焦侃雲凝視着他周身運轉的渾厚氣流,大覺詫奇,習武之人有內力是平常之事,但如此顯化,直白可觀,她委實第一次見。
“破得了嗎?”她已忘了方才的尴尬,或者說,她想轉移話題,便輕聲問道。
虞斯一愣,瞳孔驟縮,低頭見她已經好奇地伸出纖細的指尖去觸碰那層氣流了,他着意放松了些許,任由周身氣流散發着溫軟和煦之意,她的手指便徜徉在他肩臂之上,隔着一指寬的一層氣流,劃開氣浪。
他渾身上下都異常機敏,哪怕并未撫觸,亦有所感,只覺臂膀處已經酥麻軟爛了一片,他悄悄地低喘着,目光随着她的指尖在他的身體外層游弋,一股刺激的快感聚集在丹田上,使他不由自主地流淚。
焦侃雲見氣流奔走如河川,仿若要彙聚于海,便問道:“它們會跑到哪裏?”
仿佛被偷抓到了私心龌龊一般,虞斯慌亂地喃喃說:“…丹田。”
“你們習武之人的罩門在哪?”
“不一樣…我的在…”他梭了下喉結,沒能說出口。
“要怎麽破呢?”焦侃雲以為他不便透露,想到今夜的危機,便換了個問題,“有沒有一擊制破的招數?能把侯爺都破掉的那種強悍秘術。”
虞斯怔然看着她,好半晌沒說話。
焦侃雲擡眸,“…也不方便說嗎?還是很難學?亦或是壓根沒有?”
虞斯搖頭,認真說,“別人沒有,你有。”
将她凝視須臾,他別開眼,輕聲續接,“…我已經破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風寒的緣故,焦侃雲只覺側頰微微發熱發脹,心口有奇異的酸甜滋味盤桓而上,聚于喉口,她觸火似的收回手指,反複看他,別眼,看他,再別眼。
砰的一聲,窗扇再次被風拉得合上,她吓一跳,順勢錯開對視,“對別人又沒用…”
虞斯運氣喘息,兀自平複,“等你風寒大好了,我教你用匕首吧,三招。”
焦侃雲欣然,“好啊。”恐怕樊京城沒有比他更厲害的老師了,“禮尚往來,那我便送你一把新的匕首。”
虞斯牽唇,背過身去笑了下,牆角的藥罐和他的心一樣,咕嚕冒泡。他走過去看了看火候,“還要一會,你困嗎?”
“頭昏,倒是不困。我能堅持到藥熬好的。”鼻息傳來風寒藥苦澀的味道,焦侃雲蹙眉,自幼她就很不喜歡喝藥。
虞斯看見她皺眉,立刻走過來,從懷中摸出一個小油紙包,“有糖。”
焦侃雲好像近來與他聊天已經完全不顧及圓滑面貌、虛僞客氣了,只是略微不好意思地道:“我不喜歡太甜膩的東西。”她确實是不好伺候,這麽些年畫彩着實辛苦了。
虞斯拆開紙包,“我知道。這糖是清甜的,我嘗過了,不膩。”
焦侃雲在腦海搜尋一圈,沒有告訴過他,訝然問,“你怎麽知道?”
“你之前讓我喝一品堂的雞湯,說他們家糕點做得一般,方才買粥的時候我着意嘗了嘗如何一般,甜蜜蜜的,就猜你不喜歡吃太甜了。”
“随口一說你也記得啊…”焦侃雲道謝正要接過來。
他微微擡手擋住,又摸出一方素白的絲綢巾帕,墊在她掌心,才将有一丁點粘稠的油紙放上去,“才洗完的。”
焦侃雲的視線落在絲絹上,低頭嗅了嗅,辦事好就得挨她的誇,“巾帕?你洗的?确實洗得幹淨清爽,散發着令人神往的幽香呢。”
虞斯一愣,“我說的是你才洗完,不要弄髒…”他啞然,“倒也和巾帕沒區別。”
焦侃雲腦子混亂,默默跟了句嘴,“那還是有區別…”她是自己洗的。
虞斯虎軀震顫,立即退後兩步,任由她攤着手拿糖凝滞半空中,周身氣流和空氣對撞,都快擦出火星子了,“你坐着,我去看看藥如何了。”
“不是剛看了嗎?”
“那我去看看宅院大門落栓沒有。”
往來一趟,帶回一只白瓷花瓶,“我這就把鳳仙花插上了。”
在簸籮裏找來剪刀,“修一下枝更好看…”
風又把門關上了半扇,他迅速打開,“我再出去裝點淨水。”
回來時帶了抹布,“你的窗臺有點髒。”
擦完出去洗帕子和手,給她倒了熱茶,剝了橘子,“吃點水果好受些。”
焦侃雲坐在熏籠邊,支頤膝上,看他好一陣忙活,都是些瑣碎小事,但他生得俊美高大,做起來賞心悅目,她笑了下,“侯爺,你的眼裏一直這麽有活兒嗎?”
着意的忙上忙下,他已忙無可忙,站在窗邊佯裝看風景,聞言才轉過身,一霎羞澀,“我自然是第一次伺候人。因為我要當你的對手裏最殷勤的男人。”頓了頓,他挑眉,“我是嗎?”
焦侃雲搖頭,“我也不知道。”因為她好像沒有留意過旁人有多殷勤。
虞斯抿了抿唇,朝她走過去,蹲踞在她身前,剛好與她的視線齊平,“思晏在侯府不能出門,實在無聊,我打算搬回去陪她,以後你找我就到侯府…你要不要去侯府做客?我會十分殷勤。”
這是他第三次邀請,無論是環境還是神情,都比前兩次更鄭重,焦侃雲無法再避談,幹脆地道:“不要。侯爺沒聽到堂下如何議論的?說我們當街摟摟抱抱…”
“那不是事實嗎?你為了躲你爹,先出手抱我的。”虞斯眨眼笑道:“怎麽你只對我複述一個摟摟抱抱?不是還說我倆親上了嗎?…你不敢說?還是不好意思說?你害羞呀?”
此刻已經掌握規律的焦侃雲根本無懼如此撩撥,她覺得只要自己從容點破他羞恥在意之事,局勢就會反轉,當即冷呵一聲,悠然笑道:“侯爺,你又大好了?”她反客為主,微微傾身湊上前,“我是怕‘親’這個字,刺激到你,有意避開!”
虞斯狹眸,智者交鋒,哪怕是情愛之事也能領悟對方手段,豈能看不明白她想虛張聲勢,惹他像方才一樣自覺規避,他壓了壓氣血,同樣傾身,她若不退,就只好與他的面對面了。
她果然不退,虞斯笑了下,喉結滑了滑,醞釀了好一番才低聲說道:“字而已,要刺激我還不夠…”他垂眸,将視線落到她的嘴唇上,情不自禁地描摹了一圈,又擡眸,已然眉眼泛豔,心神蕩漾。
焦侃雲輕咬牙,感覺到耳梢傳來熱意,卻不肯先露怯後退,腦子被昏脹感和滿室的藥氣攪得亂如泥濘,唯有一個信念,贏過他,又往前靠了靠,幾乎是抵在虞斯的鼻尖,風輕雲淡地說,“那怎麽夠?”
虞斯微微睜大眼眸,她精致小巧的鼻子就在眼皮子底下,呼吸灑在他的唇上,他已經屏住了呼吸,在想自己今天漱口用的是什麽味道的膏露來着?
她半晌沒動,虞斯渾身熱血沸騰,神思已有幾分恍惚,癡迷地追着她的唇,湊近…湊近…
他居然不退?!焦侃雲一驚,她是對虞斯的品行太有信心,以至于忽略了他是個十八歲的正常男人,此刻玩脫了,她不由得僵着腦袋往後挪移,想要先一步後撤認輸,沒成想,尚未大動時,虞斯那近在咫尺的嘴唇忽然下滑別開,好似發出了一聲低喘,又似是舒了一口氣——
他低頭,如卸甲俯首的将軍一般單膝跪在她的面前,一只手捋起她的一縷長發,放在唇畔,并未吻上,只輕輕地頓了頓,良久的平複後,擡眼看她,紅着臉頰,勾唇一笑,“我的定力讓我轉告焦侃雲…以後可以随便撩逗我耍着玩,無須擔憂我會做出任何讓你不悅的出格之事。”
說完,他再度屏了屏呼吸站起身,背過身去,不再看她,“藥好了。”
焦侃雲坐在原處,怔愣許久,面紅耳赤。她垂眸去看那一縷長發,又看向虞斯,若非他靠近藥罐時周身氣流将水汽攪得混亂不堪,滿室狂湧,她還真以為…他不為所動。如今見他确實是慌張的,她心底竟生出一抹得意。
他将藥端來,用勺子捯饬,想幫她晾涼一些。
“侯爺,我贏了嗎?”她故意問道。
虞斯攪動的手更快了些,低聲道:“你根本輸不了。”他壓了一晚上的邪火,在北阖殺敵都不需要這麽多內力,能贏才怪。
溫熱的藥碗塞進她手裏,她直接一飲而盡,雖怕苦,卻知道越拖越苦,吃完後立刻吃糖,“三日後的七夕,也不知我能不能好。”她有意促狹,嘆惋道:“若是好不了,只能躺着歇息,恐怕就要失約了呀侯爺。”
虞斯心中也頗為緊張,但她的身體重要,便低聲說道:“那我來榻前侍奉,你會拒絕嗎?”
口中的糖的确清甜得恰到好處,可以說是專程為焦侃雲這張挑剔的嘴生的。
她想,自己本來不想接受虞斯的示好的,今夜生病,又接受了一番。若是他當真在自己病得神志不清時前來伺候……她忽然發笑,撐着發熱發脹的腦袋,偏頭看向虞斯,“侯爺,其實我是個很愛美色的人。”
虞斯挑眉,“所以你不接受我,是因為覺得我生得醜?”他有些拈酸,“哦,你覺得樓庭柘生得漂亮極了。”
焦侃雲的臉頰紅彤彤的,像醉了一般,險要合上沉重的眼皮,嘴裏卻還戲谑地說着,“侯爺,你說世上最美的人是誰?”
“明知故問。”虞斯毫不猶豫,羞澀地看向她,語氣幽幽,“是你。”
焦侃雲搖頭,“是娘親。”
虞斯見她的狀态不太對勁,朝她走去,蹲踞在她身前守着,怕她一腦袋磕在熏籠上了,“然後呢?”
焦侃雲眯着眼笑道:“我幼時發高燒,燒得神志不清的時候…抱着我阿娘又蹭又親,阿娘香甜得很,一直喊我綽綽,哄我乖。後來我每次發高燒,都要抱着我阿娘親昵,因為我覺得她是世上最美的人…美人是靈丹妙藥,親一會,病就好了。”
虞斯一愣,喉嚨啞滞,“然後呢?”
焦侃雲徹底昏了過去,虞斯把她滿懷一抱,抄起膝彎放到榻上,掖好被子,熄滅爐子,又收拾了房間裏的鍋碗藥罐,端來打了水的木盆,關好門,開半扇窗通風,将幹淨的巾帕打濕,為她擦完額間的汗,接着又把熏籠裏的炭撤了幾塊出去,以免房中過熱。
忙完這一切,最後才愣愣地蹲在她的床前,雙手随意耷在膝上,見她睡得沉重安穩,不禁失笑,“然後啊?”
他…他剛才還很期待來着,又在耍他。
可他還要在這裏蹲守一整夜,以防她睡夢中高熱。虞斯徑直坐在低凳上,趴在床沿邊靜靜地看着她,指尖點在她的枕邊輕敲。
夜深人靜,他的身上,始終有一道薄薄的氣流運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