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燙
燙。
遠處隐約傳來悠揚的樂聲, 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時而婉轉低回, 時而清脆高昂。可聽着樓庭柘的話,焦侃雲只覺得樂聲猶如尖爪搔腦刮弦般尖利, 令她略生燥亂。
十餘年的相處,她對付樓庭柘的厚臉皮分明已得心應手,可虞斯的摻和, 讓她進一步看見樓庭柘剝開痂皮, 不惜自傷也要展露的血肉真情, 他越來越急切, 越來越陰沉,甚至都有點扭曲地較勁上了。他從一開始就根本藏不住, 也不想藏,只是從不說。
現在突然鼓足勇氣對她說“我要當你的特例”“我在示好”,無異于開了情浪宣洩之處的河閘, 大有要把肉麻的話全都灌入她的腦子裏的趨勢。
她可以像往常一樣冷漠地怨怼回去, 但拿人情捏她,她又委婉拒絕了兩遍, 一時也開不了太殘忍的口。
思緒飄蕩之際, 她想到虞斯就蹲在房頂,大概是在偷聽吧, 她略扯了扯嘴角無奈,擡眼迅速瞄了一眼, 果然見到一個人影, 以他的武功,要想不顯山露水實在簡單, 刻意地暴露身形,蹲踞于頂,睥睨着這邊,像只圈完領地的狼回身守家一樣引人發笑。她只覺這人真的很叛逆。
又情不自禁地思量起樓庭柘的話來。她有接受虞斯的示好嗎?宅邸,觸碰,談笑。那不是虞斯下賭局賠的,當苦主換的,作盟友理所當然的嗎?
她忍不住想,自己因樓庭柘剖露心跡而産生的這一縷燥亂,到底是因為覺得無法應付樓庭柘,還是因為…心虛地覺得,自己确實接受了虞斯的示好?或者是因為,知道虞斯就在房頂看着他們聊情愛的話題,讓她有點難堪。
就算如此,她又有什麽必要因為接受了一些虞斯的示好而心虛呢?她自己知道內情不就行了?何必心虛,立體防禦如弓拉滿生出辯駁之态?她的心性至堅,此刻一絲夾帶疑惑的龜裂,讓她茫然,虞斯有什麽不同嗎?是因為對虞斯的愧疚使然嗎?她發怔出神,瞳眸略微渙散。
“你在想誰?”
突然,一道語氣極為幽然的聲音,自面前男人喑啞的嗓子傳入耳中,焦侃雲渾身俱震了下,心髒猛地碰到了燭火外焰一般驟縮。
她回過神,看向樓庭柘,他的眉眼生出別樣深沉的濃豔,緊盯着她,身體也不由得朝她趨引,大掌捏碎了茶具,滿手的血,好像下一刻就要撲過來攫住她的下巴逼問一般瘋狂。
她不知道,這些想象,都是她對樓庭柘的誤解,她知道他是個殘忍陰毒的人,所以先入為主,天潢貴胄一旦情緒激動,通身都是壓迫感,可樓庭柘更想的,只是哀求她,能不能不要在和他對視談話的時候,想別的男人。按下不表。
焦侃雲被他火熱的目光看得慌亂無比,低頭抿了口茶才穩住心緒,接着剛才的話題緩緩道:“我在想,該如何彌補不能陪殿下去過七夕這件事。”踐諾也須遵循先來後到,她十分抱歉,“思來想去,不如送殿下一個讓你更滿意的東西吧?”
話說至此,已無轉圜。樓庭柘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
她壓低聲音,兀自說來:“殿下只知我保下天水鎮,為這樊京偏隅留存一方世外桃源,卻不知我保下的還有天水鎮居民都無法辨認的稀世奇珍。這是個秘密,我本想等阿玉生辰之時,取來為他鍛造一柄護身神兵……”說來嘆了口氣,整了整情緒,“二殿下派人去村長家中探訪吧,就說是阿綽姑娘來取東西了,必有所獲。”
樓庭柘依舊不答,以眼認真描摹她的臉頰,眸底泛濫着失魂落魄的幽雲,不知在想什麽。
焦侃雲見他不為所動,便透露一二,“其實這件寶物,我拿到根本沒用。是村長領着大家從山上挖出來的,只得一塊。彼時我保下天水鎮,他們心存感激,邀我去家中做客,我一眼看到那東西,認出至寶,他們便說要送我。
“我和阿玉皆不練武用兵,實在沒用,便秘密囑咐他們不要随意示人,約定合适的時機來取。心裏想着不能被陛下發現,否則搶占此山,開山鑿寶屢屢不休了。如今你我同盟,你這些年也極力護佑天水鎮,我便做個便宜人情,送你了。”
她湊過去,輕聲說,“是一塊稀世玄鐵,我敢保證比你見過的上乘貨的品質還要珍貴許多,用來鍛造神兵再好不過,我知道你有專精煉鐵的工匠團隊,你可以自用,讓銀械功夫更上一層樓。”
樓庭柘不為所動。喉口略窒,一句話也說不出。她今夜被銀械所傷,彼時盛怒怨怪于他的情緒,其實有幾分教他歡喜,平日裏她冷漠與不耐居多,顯露那般強烈的情緒,令他有一種與她深有糾葛的快感。
他甚至已經想好了,要為她放棄研究這些奇技旁門,只求她不要漠視于他,發現他的改變。
現在,她徹底地冷靜平複之後,卻竟然主動對他說,送他一塊玄鐵煉制暗械,且斬釘截鐵地認為,在看到她被他的暗械所傷之後,他得到這塊玄鐵會很開心。
他低嘆了口氣,發怔地盯着她手上的傷,能怎麽辦呢?
“我不要,大小姐姑且繼續把人情欠着吧。”樓庭柘收拾心情,起身準備離開,讓她好好休息,但口中卻惡狠狠地說,“我要你欠死我,時刻因為沒有償還我的人情而心心念念,想我想得發瘋。而且……”
他忽然低身,“這是你第一次沒有踐諾,我亦是你的特例。”
焦侃雲讷然,果然是歹毒的聰明人,不過,她以為稀世玄鐵十分誘人,他居然看不上麽?
知道她在想什麽,樓庭柘不屑地輕笑,“自己付出心血天長地久呵護的方叫寶物,從天而降的寶物有何稀奇……我日思夜想的,才最誘人。”
話落,他不禁想起自己時常做的那個瑰麗绮豔的夢,喉結滑動了下,他倒也不是那個意思,轉頭看一眼焦侃雲,她完全沒有想偏……舒了口氣,看來她和虞斯,确實是沒有那方面的令他驚懼的事情了。
略微放下心,樓庭柘走前着意看了眼房頂,那裏蹲踞的人已蠢蠢欲動,若非焦侃雲命令他好好避讓,恐怕早就按捺不住沖下來了,樓庭柘唯恐他還留着,囑咐道:“今日神衰思竭,你要盡早歇息,就不用送了,請侯爺送我吧。”
焦侃雲想着也好,這兩人趕緊地一并打包離開,遂立刻回眸喚虞斯,可當她看去時,原本蹲踞之處已空無一人,稍擡眸,飛檐翹角上,半月銀輝的勾勒下,倒是有一身姿俊逸的男人點足立之,眨眼間消失于黑夜。
裝作沒聽見,不願相送,亦或是,自行離去了。
樓庭柘輕哼一聲,駕馬離開,外間竹林浩浩蕩蕩的暗衛也随之而動。
焦侃雲終于可以緊閉宅門,舒舒服服地沐浴更衣,熱湯浸泡過被汗水濡濕後又兀自被冷風吹幹的軀體,她不禁輕顫了下,困倦感襲來,她毫無察覺地阖眼打了個盹,也不過片刻時辰,再睜眼時,就有點頭暈目眩。
換季最易傷寒,今日又極盡折騰,她摸了摸額頭,摸不出,興許是感染了些風寒。熱霧彌漫之處不易久待,她迅速清理完身體,穿好衣衫,想着回屋多加幾件。
離家時雖抱了不小的包袱,但帶得薄,最厚的不過是夜裏擋風的披肩,此刻感染風寒,渾身都冷,尤其沐浴後,水珠揮發帶走所剩不多的熱氣,濕發也滴滴答答的,披肩避不了寒意。
焦侃雲把能穿的全都穿上了,還是冷,腦子也不太清晰,只想縮進被窩把褥子全都披上,坐在桌邊發着呆,捋了捋思緒,決定先絞幹濕發。
宅中有極易吸水的上等絲綢,是虞斯專程給她準備來絞發的,她坐在房中安靜地捋着秀發,看着窗外的明月出神,為了避風,窗牖只開了半扇,夜風吹得來回搖晃,月色也半遮半掩,看得并不盡興。
忽然,餘光掃到一道紫色的人影。她慢悠悠挪移目光,直與站在窗外的虞斯接上視線,兩人皆尴尬地頓了頓,她狐疑,“嗯?”人影消失,她眨了眨眼,以為自己是生病出現幻覺了,可幻覺為何是虞斯的模樣?她微微心驚,直到下一刻,房門被敲響。
她去開門,果然見到虞斯,“你沒走?”
紫衣郎君去而複返,漲紅着臉,抿了抿鮮豔欲滴的唇,他的手指勾提着許多東西,一甕熱氣騰騰的陶罐,幾包疊摞在一起的油紙包,一枝開得正盛的紅色鳳仙,一個錦緞材質毛絨包邊的包裹。
“我練槍。”虞斯低聲道:“自然會回馬槍。”
焦侃雲聞到了陶罐裏飄來肉糜爛炖的味道,腹中饑餓,卻故意忍着不說,淺笑問道:“侯爺有何貴幹?”
虞斯垂眸紅着臉不敢看她,再擡眸時又大膽發言:“伺候你。”一頓,“我想,你可能生病了,會需要我。”
焦侃雲驚訝于他的細致,請他進來後,打算繼續關緊門避風,手一頓,不知為何,生出一絲心覺不妥的羞澀來,糾結了一會,仍是決定自己坦蕩自己的,莫要想那麽多,顯得她真因為虞斯的存在而心虛似的。
遂啪的一聲關上了。唯恐身後的人沒聽見,是她坦蕩關的。
這麽做之後又覺得自己無異于此地無銀,便走到窗邊,想把兩扇窗戶都大開。正此時,一陣狂風摟過,将她掖着的窗角一把奪去,那半扇開着的窗,也啪地關上了。
焦侃雲驚異非常,天下有這樣巧的事?方才狂風大作,扇牖搖擺半晌合不上,現在她站在窗邊,怦地就給關上了?這不是讓虞斯誤會是她關上的嗎?
轉頭就見虞斯低垂着頭站在桌邊擺弄陶罐,當沒聽見,卻面紅耳赤。她什麽意思?又不是在澈園那般需要時刻警惕有人監視竊聽的情況……
焦侃雲走過去,覺得這一切一定是因為生病,催發得腦子不清醒了才産生的多餘的心理活動,鎮定下來後無奈地說:“風太大吹的。”
“哦…嗯。”虞斯迅速回答,腦子沒跟上嘴,追問了句,“那為何不再打開?”
焦侃雲一怔,“嗯?呃…”對啊,她再打開不就好了?“我病糊塗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喃喃開口。
虞斯擡手想摸她的額,見她怔然望着自己,便有些遲疑地停住了。
孤男寡女,深更半夜,閨房緊閉,親昵觸碰。
她還剛沐浴過,軀體散發着幽幽的熱香,他的嗅覺本就靈敏,熱意催發着香氣,剛送入鼻息,他還來不及屏氣,就已将他淹沒。她的周身被濕發覆蓋,脖頸處沒有多層衣物遮蔽,恰巧有水珠滑落,攫走了他的注意,那水珠會梭進衣領,他迅速移開目光不敢窺看,喉結一滑。
渾然忘了,要探她額間是否發熱的手掌,還懸停在她的面前。
焦侃雲蹙眉,今日受了驚吓本就煩躁,走了個對她剖明心跡的樓庭柘,虞斯也非要把氣氛搞得這般僵硬不成?要探便探,傷病關懷合該坦蕩,做出這幅模樣作甚?她自己哪裏探得出有沒有燒起來?思及此,她擡手捉住虞斯的大掌,壓在自己的額上。
焦侃雲問:“怎麽樣?”
虞斯暗自拼命運行內力,壓住燥熱之意和手臂的顫抖,只吐出一個字,“燙。”
話音落下,他的手掌确實越來越燙。
焦侃雲眯了眯眸子:要命,虞斯的手比她的額還燙。
她半晌才擠出一句,“你好像病得比我重。”
虞斯迅速搖了下頭,目不轉睛地看着她,還在為她執手貼額的自然動作感到欣喜,“不是生病,我就是天生體熱……”
提到體熱,他又被擊中要害,深吸了一口氣屏住,憋得臉都漲紅一片了,突然抽回手轉身去窗邊,“還是把窗戶打開吧,透透氣。”
又馬不停蹄地回到桌邊舀了一碗羹放在一邊,并不看她,“我想你應該很餓,家裏只有果子吧?這是一品堂炖的肉糜粥,剛才去買的,你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不等焦侃雲說話,他又立刻拆開油紙包上纏繞的線,“這是我買的治風寒的藥,雖然之前在家裏給你備的有,但心想着或許會被老鼠咬了呢?所以就又去了一趟藥坊。你先喝粥,我給你煎藥。”
“這枝鳳仙是我随手折的,我覺得挺好看,插在房中當意趣觀賞,或者塗指甲也不錯……改日我學一下給你弄。”
“還有這個,我想你應該沒有帶厚實的衣裳,便給你買了一身,本想多買幾套的,可是……”虞斯自始至終沒有再看她,說到此處時一頓,拿厚衣的手滞停在空中,他突然臉色爆紅,啞然說出後半句,“不知道你的身體…尺寸…所以……”
心亂如麻,怦怦直跳。
焦侃雲亦生出幾分無措,挪到桌邊,和他一樣低着頭,只将滿桌的東西瞧着,兩相沉默許久。
餘光瞥見身側的人,一層肉眼可見的氣流在他身周運轉。她納罕,他不會是在練功吧?挑這麽碎隙的時候?如此勤奮?她思索片刻,才稍微反應過來。
她想起虞斯那天讓她去過七夕時,還故作情場高手撩撥于她,走時說什麽自己定力很好,但凡有氣血逆行時便倒立解決,此時此刻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看都不敢看她……
焦侃雲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分明穿得很妥當嘛,一時捉弄心起,借着幾分病意混沌,輕聲開口喚道:“侯爺?”
虞斯耳梢如血,剛壓下去的燥意霎時被她一句“侯爺”就喊破了功,簡直運了個寂寞,“嗯。”随即又運起更為強勁的內力周轉氣血。
焦侃雲端起肉糜粥,邊悠然喝着,邊道:“要不現在倒立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