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她不是籌柄
她不是籌柄。
皇宮封閉如牢籠, 數日來,虞斯都被辛帝召入禦書房議事。起始時,不過是一些閑話家常, 偶爾伴随着幾句敲打,後來有了些嚴肅, 逐漸到怒火逼壓,層層遞進,帝王欲磨其心性, 見他不為所動, 終于決定把話攤開。
禦書房內, 辛帝坐于主位, 手指頻繁地點落在輿圖之上,一縷發絲不羁地垂于耳側, 一身黃袍沾染了數道狷介的墨汁,青灰睫羽中掩藏着深邃的墨瞳,稍擡了擡眼, 看向側座飲茶的虞斯, 輕柔地喚了一聲:“虞卿……”
虞斯便放下茶盞,“臣在。”
“今日不談太子案了。”辛帝手指微擡, “來聊一聊北阖吧。”
虞斯請道:“陛下, 願聞其詳。”
辛帝慢悠悠地說道:“百年前開始,北阖就頻繁地騷擾中原邊域, 前朝弱武,潰不成軍, 大辛雖有良将, 可一直以來,也都是勉強抵禦。早在太上皇四處征戰時就知北阖難取, 也多次敗于北阖之亂,朕繼位後更是不堪其擾,厭憎之至。
“兩年前北阖雄心再起,想入中原,朕心焦如焚之時,朝廷武将紛紛舉薦了虞卿。”說着,他看向虞斯,緩緩一笑,“仿佛天降甘霖,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開場就是榮功,虞斯颔首,“能為陛下解急,是臣之幸。”
辛帝輕擺手,“朕一開始,也是将信将疑,憂心忡忡。十六歲的少年領兵,終究荒誕,朕派了經驗豐厚的三位老将與你同行,又将忠勇營歸還,意在以栽培為主,次之,才是盼你立功。心想着再差,還有駐北大軍可以一戰。但那終究是骁勇善戰的北阖人,你一去,朕還是茶飯不思,睡不安寝。誰能想到……”
說至此處,話鋒一轉,他瞳孔微顫,攤開手,滿臉戲谑:
“誰能想到朕的虞卿…領着數千忠勇軍,就殲滅了兩萬敵寇?甚至還沒來得及挪用駐北大軍!更莫說讓那北阖野寇渡過狼河!首戰告捷的消息傳回樊京時,朕與滿朝文武皆驚!你知道,朕有多興奮嗎?
“遂命你乘勝追擊,你果然不負衆望,率數萬大軍打得北阖跪地求饒,這是大辛防禦北阖以來最為浩大的勝利,可稱中原百年翻身之戰,如今他們甘願退讓,正是朕夢寐樂見之事,可…”
虞斯微狹了狹眸子,“雙方已議和休戰,不知陛下還有何不滿之處嗎?”
“百年侵擾之仇,休戰怎麽能夠呢?自議和之日起百來時日,朕惴惴不安,後悔莫及!此次大捷若僅僅只是讓他們以和國共交之名納貢,給他們休養生息、卷土重來的機會,後患無窮!且那西州與東海會如何看朕?!以為侵犯大辛的結局,最多不過是議和,那朕豈不窩囊?
“朕日思夜想,始終不能甘心,如今朝廷內外皆稱,‘十年武夫,百年良将,千年才得一虞侯’,朕就拿你抵禦外侮就夠了嗎?大材小用,暴殄天物!朕應該拿你四處征戰,開疆辟土,建舉世功業,成為千秋霸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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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得一虞侯,是朝臣和百姓對他的評價,可也是挑起所有武将與王侯權貴妒火的說辭。虞斯知道,這是聖上專程給他寫的判詞。
“那陛下想要如何?”虞斯道出事實,“北阖已退。”
“雄踞于北之地,絕不可留存,若任其蓄勢生長,朕不得一日安寝!北阖王庭與大辛議和退步就夠了嗎?朕聽不得世間還有第二個王庭!現在朕有了虞卿,和不和是朕說了算!朕要的是‘斷其後代,永絕根株’!朕要的是‘數千裏內,空無一人’!”
雖有猜測,但親耳聽到辛帝的言論,虞斯仍然有一瞬間的怔愣,他斟酌着說辭,對辛帝說道:“陛下,談判已定,議和不過數月,陛下金口玉言,若是反悔,甚至趕盡殺絕,于禮法不和。”
“虞卿!”辛帝卻不聽這些,突然起身過來,緊緊地握住虞斯的雙手,熱淚盈眶,“虞卿啊虞卿,朝中那些老朽哪裏知道殺伐果斷之趣?哪裏知道這中原百年之仇,盡數由朕親手得報的樂趣?
“他們開口閉口就是勞民傷財,開口閉口就是不可得寸進尺以免适得其反,開口閉口就是要慎重起見、接納和議!但是你不一樣……”
虞斯略微擡眸,一動不動,任由他滿臉不可思議地湊過來,幾乎與他平齊視線,激動地說:
“你在北阖把天都殺穿了!諸次交手皆是以少勝多!那些庸臣哪裏曉得你的本事根本無懼掠戰?你一定也很開心吧?你可要幫朕吶!朕只是想要……”他輕聲吐出幾個字,卻格外清晰,唯恐虞斯沒有聽清:“北阖滅國,王室皆亡,舉族遷徙流散而已!你能做到嗎?”
“陛下要當青史屠夫?”
“朕要當千秋霸主!”
虞斯很想告訴辛帝,殺伐本身沒有樂趣,他見血興奮,會殺紅眼,不是因為他是屠夫,而是因為他知道什麽時候須得使盡全力,捍衛自己和國家的尊嚴。
但辛帝看他的眼神,就和看舉世無雙的神兵沒兩樣。辛帝以為有此神兵,輕輕一劃,就能指哪滅哪。
“待北阖破滅,朕的大辛神威赫赫,必有萬國來朝,屆時朕再與你共商下一步擴疆之行,無論是近十餘年新崛起的西州,還是自來與大辛膠着并立的東海,皆要改王庭為附屬,都是朕的臣!”
虞斯謹慎地說道:“陛下,臣願意為您開疆拓土,可前有西匪之患,後有諸侯內亂,平息不過數年,又剛退北阖悍将……就算臣打得動,百姓也打不動。”
“虞卿憂國憂民,實乃大辛之幸。”辛帝高聲道:“來人,把朕的絡珠拿上來。”
虞斯眉心一跳,就見辛帝接過随侍奉上的玉質方盒,他打開盒子,一顆拳頭大小的珠子晶瑩剔透,下方垂墜着繁複的絡穗,辛帝拿起絡珠。
“此乃大辛至高無上的榮耀,朕賜予你,待你出征之日,親自為你加冕于冠。”辛帝說道:“自古丞相為百官之首,可若有此物,虞卿亦是将首。”
是把他拱上首位,還是把一個經驗不足、羽翼未豐、年輕氣盛的毛頭小子架在火上烤?已受朝臣排擠,權貴嫉恨,此舉分明是要他來日功成之後立馬去死,虞斯垂眸,“陛下,臣還當歷練,難堪此任。武将中不乏經驗豐厚的前輩,臣願意跟随他們,待諸将認可,再收絡珠。”
試探野心,亦是辛帝的目的,他并不執着:
“來,你坐這裏。”
辛帝徑直拉着他的手腕,走到主位的龍椅上,讓他坐下,虞斯蹙眉不發,咬緊了後槽牙,辛帝卻坦然問他,“什麽感覺?”
虞斯低嘆了口氣,幽幽說道:“君威如山,不敢自适,無從感覺。”
“好!不愧是朕的虞卿,朕就知道你是忠義之士。”辛帝別有深意,眸光微瀾,卻頃刻斂去,流露出大喜之情,“那你可知朕坐在這裏是什麽感覺?”
虞斯回道:“內憂亂将謀舉,忠臣勸誡,百姓口舌;外憂八方勢力,邊隅騷亂,天下不統。”
“所以你明白朕的苦心嗎?”
虞斯搖頭,“陛下,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兵,最下攻城。憂慮國事,自是陛下坐于高位,本該憂慮。
“臣愚鈍,只勸陛下此時選賢舉能,講信修睦。若有能臣出世,必有手段,或使陛下兵不血刃地将五湖四海收入囊中,陛下何必急于一時,大興戰火?”
辛帝見他頑固不堪,輕聲一哼,不知是笑是怒,低垂着眉眼,撚起他手腕上的紅線,譏諷道:“虞卿心屬焦尚書家的女公子吧?”
內腕傳來紅線迫力勒住命脈的輕微刺痛,虞斯心念一動,紅着耳梢,“陛下今日是談國事,還是談私事?”
“朕可以為你賜婚。”辛帝松手,撫着他的肩膀,“要知道,朕最為寵愛的兒子亦十分中意她。但是,朕依舊可以将她賜給虞卿你。”
虞斯應當極力忍耐,可當自己神思清明時,已然将滿含怒意的話說出了口:“陛下,她不是籌柄。”
聖上卻并未在意,“王侯将相,天下萬民都是朕的籌柄,朕說她是,她就是。虞卿想要,朕就給你,虞卿想要什麽,朕就給你什麽!
“盛夏伏後入秋皆炎熱,朕的大辛正缺一片冰域,朕也缺一座冰雪行宮,屆時朕封你為北阖王,賞萬戶,在樊京擇選一處風水寶地開立王府,她就是你的王妃!”
虞斯合眸輕嘆,起身回到座下,不卑不亢地敘述道:
“陛下,臣雖戰退北阖,使其大敗一次,但北阖積勢已久,非朝夕可破,若将其逼入絕境,促其與周邊諸數外族聯盟,大舉進攻中原,動亂不休,戰火難歇。
“此時雙方休和,彼此休養生息最好不過,且北阖誠意十足,已歸還俘虜掠物,陛下只須維持交互往來,彰顯大辛海納百川之風,必使小國依附。
“自與西匪開戰以來,大辛武将銳減,陛下趁此時機強兵富國,養精蓄銳,乃是上策。若是窮兵黩武,動費萬計,必使士卒雕瘁,國力衰竭①。”
他言辭懇切,将利害擺來,可辛帝卻認定了他的才能,幾千人打數萬人都打得過,屆時數十萬大軍派給他,還懼異族聯合?
只沉下深邃的眼眸,掀唇反問道:“你不同意?”
虞斯擡眸,并不避視,幾乎一字一頓地強調:“不是時機。”
“朕原本也覺得,此刻不是說服你的時機。”辛帝微微挑眉,将桌案上的奏折一本本往地上丢,動作優雅又輕佻,“但朕已經迫不及待了……既然虞卿執意和那群老朽站在一邊,就請在宮中多留幾日,朕自當好生款待,耐心勸你。
“想來無須太久,虞卿就會回心轉意,反過來求朕讓你出征了。”
他的最後一句話,說來滿含笑意,似乎勢在必得。虞斯頃刻嗅到了與思晏有關的陰謀味道,可拿一人脅迫,行侵害百家萬戶之事,他絕不會低頭……辛帝究竟為何如此自信?
“陛下要拿臣放在庭池中的數十萬白銀構陷?”虞斯緩緩說道:“臣不認為,為了一次出征就動用此籌會是上策。”
辛帝笑道:“你啓程之前朕就說了,只要你戰勝北阖歸來,朕可保你二十年無憂,不會追究這筆贓銀,既贈予了你,自不會下作。
“不管你是為保虞季楚死後名節,還是為了侯府聲譽,你将這些銀子藏進庭池,分毫未動,彼時都實在令朕驚訝……如今看來,虞卿之智,簡直是舉世瑰寶啊。”
虞斯接手侯府後,發現虞季楚私庫藏有數十萬兩贓銀,章丘勸他上報,負荊請罪,送入國庫,彼時陛下要用他打北阖,是脫罪的最佳時機。
可虞斯卻反其道行之,将數十萬兩據為己有,甚至向陛下口出狂言,若是戰勝北阖凱旋歸來,這數十萬兩不可再究。
辛帝自然答應,更樂得有他貪污巨款的把柄在手,遂放心地将兵權交予他。
功高蓋主者應惕帝王猜忌,多數武将只知勇猛,不知弄權自保,須知帝王将兵權交給武将,将在外君命不受,帝王怎能不疑不懼?
若虞斯出征前表現得十足清正,負荊請罪,送上巨款,帝王必會擔憂,別無所求之人最難把握。
可虞斯出征前表現得異常猖狂,不肯歸還贓銀,還大放厥詞,要帝王将贓銀贈予。帝王知他有所求,求財,那最簡單不過了。一來知道他好財貪財,有所求,便可拿捏,二來,有其貪污把柄,便有了控制他的罪名,自會放心他的忠誠。
後來虞斯凱旋,決意翻修侯府,仿佛就是為了引誘帝王窺探動靜,帝王得知他将錢財盡藏,分毫不用,十分納罕。就好似虞斯指着庭池和他說:“來,看清楚了,這筆銀錢,老子可就放這了。”
經過一整個日夜的思量才明白,他出征時的猖狂不過是為了自保而佯裝,其本性,對錢財不屑。
可為何不一裝到底?又是數日思量,帝王終于懂了。他母親出身皇商,本就有財力,他如何能将貪財之性裝一輩子,不教帝王猜忌呢?他不如不裝,換一個方向。
虞斯“貪污”的把柄仍在帝王手中,唯一不一樣的是,這回帝王知道他将贓款藏到了哪裏。
只要帝王擇一關鍵之人透露只言片語,再教此人模棱兩可地将消息傳出去,那麽滿朝文武都知道:他有貪污的把柄在帝王手中;帝王沒有揭露,是要用他保他;那麽他功成之後必死無疑。從而既不敢檢舉他,又會對他敬而遠之。
這正是帝王想看到的,功高蓋主之人不可結黨,不可聯姻,不可勢力盤踞。虞斯此舉,給了帝王一個讓滿朝文武都孤立他自己的辦法。
這是真正的自保,因為虞斯既有兵權,又有財力,若再有人脈附庸,帝王哪怕不用他,也要誅他。他先一步斷殺自己的結黨之路,無人敢附庸,可以長命百歲。
且他戰勝歸來,帝王賞賜,他表明了自己不需要錢的立場。
武将不要錢,不要附庸者,不要名,還能要什麽?只能要權了。可他歸來之後第一時間歸還了駐北大軍的兵權。他要的只是本就屬于忠勇營的兵權,他要自己的弟兄在他的護佑之下,要弟兄平安。
帝王當然會滿足他。
這是兩人心照不宣的交易。
“虞卿若是冷漠無情之人,朕還當真不好把控,可虞卿到底還是太年輕,情深義重,須知有些事,牽一發而動全身,足以教你掂量許久了。”
辛帝的聲音如蛇盤耳,“屆時還得要虞卿在早朝時,拿出本事,展現絕對的把握,力排衆議,與朕一并說服那群庸臣啊。”
虞斯微蹙眉,望着辛帝深沉的笑容,游絲盤亂心緒,他快速将回京後的細節過了一遍,确認自己沒有遺漏。何意?辛帝何意?
一時彷徨,腦海中竟都是太子屍身旁,那個并未寫盡的血字——救。
不等他捋清此中真意,辛帝已斂起陰沉之色,扶他起來坐下,又與他玩笑道:“侃雲亦是朕看着長大的,确然與虞卿相配。不必這般看着朕,這樊京城中就沒有朕不知道的事,那夜銀槍炫技,紅絲亂湧,虞卿好生情趣啊,倒是朕與文武百官都不曾見過的另一面貌,是郎君的面貌啊。”
虞斯被戳破,輕易便會紅了耳頰,摩挲着杯盞不知如何接話。
辛帝又倜笑道:“方才朕說一句你頂一句,舌燦蓮花,不卑不亢,如今提到女子,卻教你一句話都說不出。早知道朕應當換一個思路,或許拿焦侃雲作要挾,會快許多?”
虞斯神色一沈,“陛下,戰争與情愛,皆不可以兒戲。”
辛帝勾唇,“逗你而已。若僅憑一人就能拿捏虞卿,朕也不必費盡心力了。不過朕還是要糾正你,朕要北阖滅亡,不是兒戲。說要為你們賜婚,也不是兒戲。據朕所知,焦尚書可是生怕你和他的掌上明珠有揪扯,給人逼得都離家出走了,若沒有朕賜婚,你拿什麽求?虞卿,難道你不想要焦侃雲嗎?大婚,紅帳,佳人在懷,徹夜溫存,不喜歡?”
确然是極大的誘惑,很喜歡。虞斯心潮澎湃,卻毫無猶豫地低聲道:“陛下,她不是籌柄。”
“那是什麽?”辛帝有些厭煩所謂的真情。
似乎是不好與外人開口,但虞斯斟酌了下,還是輕說道:“是……心尖至寶,萬裏挑一。不…十萬裏,百萬裏,千千萬萬裏,獨一。”
辛帝九五之尊,亦沒有忍住翻了個白眼,這是能說的?朕想讓所有沉溺情愛之人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