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是我的姻緣
是我的姻緣。
因明察秋毫, 窺破她眼底那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喜不自勝,于是幾乎與她心亂的同時, 潸然落淚。他沒有把握是真,可他信自己赤誠, 真心撩人,就是把握。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贏不了, 可也一早知道, 不會輸。如思晏所言, 他太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了, 這場賭局從下注開始,就是個圈套。
什麽博她心亂, 實則以退為進。共處一室,香絲袅袅,相對而坐, 咫尺之距, 褪衣互畫,本就是一場缭亂。
當他念出情辭, 将她關于“那名情深不壽的女子會是自己”的自信猜測塵埃落定, 所有的缭亂就都有了洩口,筆直地湧向她的心。他不求多, 一瞬間就好。
“你…”焦侃雲喉口阻滞,想罵他狡猾, 又想起他方才說“嬉鬧怒罵, 如嗔如撩”,便把話咽了下去。
再思及, 原來這句情辭也是鋪墊,往後無論是嬉鬧,還是怒罵,都被稱之為撩撥,他會甘之如饴地吞下。焦侃雲失笑,恢複冷靜,“我若不認,你又待如何?”
“你若不想承認…”虞斯用指尖輕碰了下被清風撩起的,她的耳畔發絲,臉紅心跳間,看向那一縷挂在她唇畔的青絲,“那我說的亂了,便是指,你的頭發亂了。你這樣攏在一起,遲早會散…我會梳高尾,可以幫你整理。”
他倒是會顧左右而言他,焦侃雲笑問,“那你就輸了啊,侯爺在說什麽?”
虞斯挑眉,“侯爺也在不承認。”這般自稱,倒像學她嗔怪的口吻。
焦侃雲倒吸涼氣,合眸嘆道:“好吧,我承認,侯爺,我方才确然有一瞬慌張。”
“如此,侯爺也承認。那是平局了。”虞斯笑得星目燦然,“你我各自擇選一注踐諾。你先選。”
她忍不住擡頭仔細打量他的瘾疹,染上緋紅的眉尾,像火燒雲一樣,猩目微微充血,眼淚才似那鲛人垂珠,勾起的豔唇卻與這眼眉共生出一副荒謬的詭異之美。鬼魅姹妖。她的心中這樣點評,不禁也揚起了嘴角。
“宅院免租。”焦侃雲不可能和親爹去說,她和虞斯成了好朋友。況且,确實也沒有。她心底把持着對巨貪之人的不動搖。實則,她為人兼容,若只是尋常結友互贈,稍有貪收,官場往來是難免,可虞斯貪得實在太多。
虞斯的聲音幽幽傳來:“我沒有別的選擇,絕不可能不再纏你。所以,我選擇,讓你随意處置。”
焦侃雲饒有興致地看過去,“好啊侯爺。”
Advertisement
虞斯心底升起不好的預感,抹掉眼角的濕意,“倒也別太過分了,焦侃雲,否則我是會伺機報複的。”
“絕對不過分,是體罰,對侯爺來說,應該是舉重若輕之事。”焦侃雲眨了下眼,“就是有點丢臉。不過也算炫技,畢竟侯爺敬我一尺,我也會還侯爺一尺,所以,頂多算是與我免租一樣……既得了便宜,又有些難為情的事吧。”
虞斯虛眸,“體罰?”
焦侃雲賣了個關子,與他共議局情,細化計劃後,才将具體的懲罰告知。
一刻鐘後,忠勇營衆都在傳,侯爺好像是被案牍逼得壓力太大,急需發洩,有點瘋了。
不知向誰借了一杆銀槍,硬生生在金玉堂外的長街上,耍了一刻鐘,紮、刺、撻、抨、纏、圈、攔、拿、撲、點、撥①,教他炫了個遍。矯若游龍,身段頗佳,惹得過往百姓皆駐足觀賞,風來搬了個長凳,坐在最佳席位,帶頭鼓掌叫好。
他知道,這是焦侃雲為了彌補他那日和虞斯交手,未曾見識他用銀槍的遺憾,有意促成。
只是在這夜市街頭,許多不太認識勳貴的百姓擲銀撒果,銅錢紛紛落落,砸在虞斯的身上,一時和戲班的雜技表演沒什麽區別。
明月初垂,燈火籠蛾,喧鬧的市集澎湃出此起彼伏的聲潮,攀向穹頂。魚龍舞竄到長槍前也要裹一趟熱鬧再走,遠處的火樹銀花,在他身後綻放,更如添彩。
焦侃雲就坐在圈圍外,攤販搭起的涼棚裏,隐沒于暗處,喝着茶監督。撐着下颌,視線穿透人牆縫隙多看兩眼,趁機将杯子甩出去一只。
就見虞斯背手拉槍一劃,精準無誤地把那只杯盞挑在槍尖,側目看她,她又甩了一壺清酒飛來,他将長槍繞着勁腰旋過,換手探身,接過酒壺仰頭張口,細流撞入喉嚨,溫軟味道與舌交纏,是桃花釀。
他用指別唇一哂,一手縮槍拖過杯盞,一手倒酒,杯滿酒溢,甩回焦侃雲的桌前,請她共飲。
焦侃雲執杯小酌一口,确是好酒。她摞了一疊酒杯,全部抛向他,要他贈飲座下。
他便照例全收,縱身躍起,槍勁攬風,一股扥入地間,扳動長杆打橫,讓十數杯盞在槍杆上一字排開,酒壺迅速一掠,酒水傾倒竟未落一盞,彈指逐一飛傳,先手一杯贈予思晏,贈風來,贈章丘,贈阿離,贈百姓。
回眸看見焦侃雲滿意的神情,虞斯露齒一笑,猛地将插在地縫裏的長杆往下再扳了幾寸,突然松手,銀槍彈起,在空中旋轉畫弧,百姓吃着酒,紛紛叫好。
他炫技心起,飛身接過,挽得周身烈風狂卷,高束的長發也在風中亂舞如暴瀑,身側槐樹上,為求姻緣而纏挂的紅線,一時盡數被風勁拽了過去,梭向他,漫天銅錢下墜,落在他翻飛的紫色衣擺上,彈起,濺躍,碰地聲如鳳凰叫。淩雲浩浩,蕩氣回腸。
“郎君,姻緣!”這紅線巧合,讓有心人高呼。
他臉色一紅,狹起眸子忖度一瞬,便圈舞銀槍,卷起飄來的無數紅線,把槍往一個方向一推一送,盡數灑到了焦侃雲眼前,亂纏的紅線湧向她,遮住了她的面容,她滿目驚豔,心頭微跳。
有人要看那紅線後的女子是誰,他踢槍一拿,用力往下撘出巨響,地板都被震裂,着意拉回了衆人的視線,又擡了擡下巴,喚底下躍躍欲試的思晏:“一起來嗎?”
就見思晏提槍飛身上場。焦侃雲趁此時機已起身挪了個地,站在人群裏看他倆共舞。
說好要在街市舞夠一個時辰,少一刻都不行。可這厮體力确實很好,這麽久了,汗也沒出。
思晏的槍法受虞斯指點,兩人動作幾乎一致,她瞧着瘦弱,卻能完全跟上虞斯的速度,行雲流水之勢在兩人身周撥出一道風牆,賞心悅目。此刻,她屏氣凝神,不甘示弱,眉間隐約有了些英氣與鮮活,飒若流星。
珍珑局一作,彼此都不知事态将走向何處,今日是風聲鶴唳前的狂歡,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地釋放壓力。
不知過了多久,街道人影已有幾分冷清,繁鬧後的夜風透着些許曠怡,可也夾雜着煙火後淡淡的硝煙氣味。
把槍丢給阿離,虞斯追上她去牽馬的腳步,“滿意嗎?”
焦侃雲瞥他,“還以為能看到侯爺大汗淋漓,叫苦不疊,低三下四地求我讓你停下休息。”
“有汗,不多。”虞斯拱起眉心,指了指胸口,“這裏,因為外邊太熱了。但我一向踐諾,你想要多久,那就有多久,我不會停下,也不會喊累。”心悸遠比耗力難捱,他出汗,多半是因為處處回眸,看見焦侃雲。
焦侃雲和他挨得稍微近一些,就能感受到他的熱意,“侯爺還是早些沐浴休息吧,風來會在暗處護我。”翻身上馬,要走時,又被虞斯揪住衣袖,她垂眸,看見自己的袖間有一根紅線,應該是方才掉落纏連在上邊的。
虞斯用手指牽出紅線,約莫有一臂長,連纏着她的衣袂,走起來卷得厲害,不曾發現。她與虞斯視線一碰,他一邊緊攫住她的目光,一邊用手把紅線纏繞在自己的手腕上,有意當着她的面。
最後,那紅線在他的手腕繞了數圈,他兩指翻飛,系了個結,也知她餘光可見,卻依舊擡手示意她看,視線始終不挪她雙目分毫,低聲說道:“是我的姻緣…”
就算焦侃雲管天管地,管不到別人把一根不值錢的紅線繞在他自己的手上,她快被男人的小動作弄得暈頭轉向了,不禁失笑,“你把戲真多,當真純情?”
“當真…青樓學不到真情,我的經驗告訴我,青樓大多數教給人的是:龌龊男人的背叛、凄苦女子的掙紮。”虞斯望着坐在馬背上的她,滿臉認真地問道:“那我的把戲有用嗎?”
焦侃雲不答,調轉黑魚要走,虞斯沒有阻攔,只是靜立了會,朝她離去的方向,慢悠悠地補了一句,“你是不是酒量不太行?臉紅了。”
焦侃雲咬牙,這聲音不大,剛好傳入她的耳中,是調侃,絕不是關心。因為…樊京權貴高官皆知,小焦大人酒量好得很!
**
六月下旬中伏始,陰氣受陽氣所迫藏蟄于地已久,馬上要入秋了,一季三月,太子案仍未告破,宮中貴主煩不勝煩,傳召虞斯入宮問話,竟數日未歸。
金玉堂修好了,權貴們坐等開講,想知道虞斯此次入宮,向來神通廣大的隐笑手裏有何風聲可以透露。派人來催促開講多次,仍然沒有動靜。
金老板忍不住到談室外詢問,“姑娘,這次有些不大一樣,分明只是個閑話本子,權貴們卻急得厲害。咱們是不是得提上日程了?是沒有寫好,還是……有了些交情,不大方便寫?”
“沒有不方便,寫好了,在擇選日期。”焦侃雲微嘆一口氣,思晏給她遞了杯茶,深知她這幾日已經聽到此話無數次,疲于應付。
“你為什麽不講?”思晏問她。
“我在等虞斯。”焦侃雲目光幽幽,“他不來,戲唱不了。”
阿離一樣心急如焚,虞斯走得急,走時只說忠勇營衆一切聽從焦侃雲的指揮,可這麽多天過去了,焦侃雲只是坐着等宮中傳話,連她也被聖上突如其來的傳召打懵了,着急忙慌地調來了許多忠勇營的人,感覺要起戰一般,“侯爺會不會有危險?”
這也是思晏所擔心的,她低垂着眉眼,“陛下要治他辦案不力之罪?”
焦侃雲輕輕搖頭,“若是治罪,去的第一天就該治了。陛下留他在宮中,恐怕是要他戴罪立功。須知他要立的這一功,比他戴的罪還要恐怖。”
“去北阖?”思晏微蹙眉,“不是說沒有證據證明太子死于絕殺道之手嗎?拿什麽理由去?”
阿離說:“難道是拿刑部大牢裏抓住的絕殺道殺手?北阖賊寇犯我大辛皇都?”
焦侃雲搖頭,“只是這樣的話,剛被打得跪地求饒的北阖一定會把自己摘出去,說那是絕殺道與壽王府三女的私怨而已,他們甚至可以親自剿拿絕殺道,送給陛下奉上誠意。
“唯有殺太子的罪名,能讓聖上借口起兵,畢竟沒有朝臣會相信,北阖勢力不遠萬裏謀殺辛朝的太子會只是私怨,攪亂樊京,促發奪嫡,內耗朝廷,全都可以是他們的目的,任憑他們如何奉獻誠意,也摘不出去。”
“可現在沒有這個罪名,為何又說陛下要虞斯立功?”思晏想不明白,“還能立什麽功?”
焦侃雲目光一定,擡手指了指她,“服軟,把你交給聖上,有了之前北門之事,陛下會照顧聲譽,不會把你交給酷刑司,但會讓所有高官權貴都知道,你和太子案有關,你就是關鍵線索,誰有本事讓你開口,誰就是功臣。
“此話一放,無須陛下背負‘不在意太子案線索’的名聲,反倒将動用私刑的權力給了手下想要立功的官員,你說你會落到誰的手上?”
思晏沉吟片刻,“想殺我的人手上。”
焦侃雲目露贊嘆,她是個聰明人,遂點點頭,“大多人都會權衡,要不要沾這惹此事,唯有最想護你和最想殺你的人,才會極力地争取你。
“虞斯是前者,那麽與絕殺道交易的神秘單主,就是後者。為了掩人耳目,此人或許不會殺你,會選擇吓你,拿捏你的把柄,與你串供,并将此案嫁禍于他人,免一場幹戈。當然,這就是那位神秘單主和聖上之間的博弈了,我們無法預料後招。
“只說現在,虞斯不同意将你交出去,所以他被留下了,恐怕跪在殿外,被聖上磋磨着心性,同時也是扣留住他……”
思晏蹙眉,“扣留?”
焦侃雲點頭,“你還記得前些時候送來的侍衛嗎?他們全都是陛下用來轄制忠勇營軍差的,虞斯不在,我立刻便調遣了更多軍差來此處護你,你總該明白用意?
“這些侍衛都對你虎視眈眈,虞斯不把你交出去,陛下還可以搶。
“但發動大軍在此處和忠勇營打起來是暴君之舉,不是明智之舉,且很容易讓陛下疼愛的武将忠勇侯背上犯上謀逆之罪,他若是犯上,在百姓眼裏,還會幫陛下打北阖嗎?陛下還能放心将更多兵權交給他嗎?沒有兵權,光靠忠勇營怎麽打北阖?
“所以不到不得已的時候,陛下也不會出動大軍來拿你。唯有這些看似貼身保護虞斯的侍衛,可以行動。”
阿離恍然醒悟,“那該怎麽辦?就等陛下放人嗎?”
焦侃雲目光堅定:“須知所有線索人物,若是始終不開口,那就是無用之人,最終只會被棄用,或是走上死路。陛下已用盡了法子,若你還不開口,你就會死。我知道你寧死不說,可一旦你死了,神秘人的目的就達到了。若陛下不能因此向北阖發難,責罪虞斯是肯定的。”
“陛下會殺了他嗎?”
焦侃雲失笑道:“當然。如果打不成北阖,虞斯也會是無用之人。且你死了,是被陛下逼死的,虞斯的性子你最清楚,他的財力、武力、智謀你也清楚,陛下會忌憚他成為亂臣賊子。”
說至此處,她的目光轉圜至桌案上的燭火,“所以我必須救他……你必須開口。”
思晏将她的話放入心中咀嚼一番,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可陛下若有借口讓他發兵去北阖,同樣是九死一生。
“我直接消失在狼漠鎮不行嗎?就當從來沒有我,那麽多線索可以跟進,為什麽非要揪着我不放?
“我還是那句話,太子寫了‘救’字,你憑什麽認定那是讓你救我?一切的開端,都源于你對這個字的猜測。”
焦侃雲眼神微微發寒,緊盯着她的面容,沉聲道:“我不是猜測,我現在是肯定。”她調轉視線,對阿離說道:“告訴金老板,三日後開講,務必通知樊京城的權貴們到場。”
阿離被她一番說辭攪得心浮氣躁,章丘卻從中聽出了首尾,鎮定地安撫過阿離,讓他去傳話。
“是因為太子早就知道思晏姑娘的真名是‘漠歸女’,也一定一早就派人去過狼漠鎮了,知道思晏小姐之前與侯爺有過接觸,只是消息傳回樊京較晚,等太子得知‘漠歸女’成了‘樓思晏’,必然會解出其中蹊跷與侯爺有關。
“侯爺費盡心思把一名女子帶到樊京,安排給壽王府,或許太子也以為侯爺是要求娶,但很快也能想到,壽王定會将此事上報給陛下。我想,太子殿下去世前要找小焦大人會面,應當就是為商議此事。太子擔憂聖上會利用思晏小姐,控制侯爺做成某事。”
焦侃雲點頭,“若我推斷錯了,太子不是要讓我從聖上手中救你。那就是讓我從絕殺道手中救你。這取決于思晏你,是否到過太子被殺的地方,撞破了他們殺人。”
“以我的武功?”思晏似是輕笑了下,緩緩搖頭,“我若是撞破了,怎麽逃得出來?”
“那你撞破的是什麽?”焦侃雲逼問道:“是神秘單主與人盤說如何殺害太子的密謀場所?莫非就在金玉堂嗎?”
思晏依舊搖頭,憂心忡忡地反問于她,“我真的不能回狼漠鎮了嗎?若是讓我回去一趟,我保證言無不盡……算是去置辦一番後事吧。”
焦侃雲摩挲着茶杯斟酌須臾,擡眸看她,“我如何放你?侍衛在,要讓軍差和侍衛打起來嗎?也可以。”耳邊是章丘的倒吸氣聲,她擡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緩緩道:“虞斯不在,整個忠勇營都是我的。”她看向章丘,“她說去置辦後事,死者為大,我送一程。”
章丘倒還真說不過她,那可不就是她的嗎。
思晏微訝,“你真的放我?不怕我一去不回?”
焦侃雲淺笑,“我會讓軍差暗中跟随護送,你大可以試試。不過我要提醒你,你若跑丢了,算不得失蹤,你哥,我,守衛你的軍差,陛下送的侍衛,都會命懸一線,陛下不會善罷甘休的。”
思晏點頭,“我一定會回來。”
焦侃雲又問:“若有絕殺道追殺你?”
思晏說:“我死前會把真相托付于跟随我的軍差。”
焦侃雲說好,眼神意味深長,“但是,在放你之前,你要等我三日,我要把下冊第一章講完,否則一旦軍差和侍衛動起手來,金玉堂又要毀了。”
章丘一怔,看向焦侃雲,一絲了悟盤上腦海,有些懂了。
思晏答應她,“那我就等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