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暧昧
暧昧。
這場較量, 無論是對精銳侍衛,還是對忠勇營,都是一番不小的消耗。焦侃雲從錦囊中掏出一錠銀子, 她攏共就這麽多,其餘都是珠寶, 尚未典當,微嘆口氣,她朝正于堂外休整的侍衛走去, 避開重明, 交到一位傷者手裏。
“不必起來, 是金老板托我來和諸位弟兄說幾句話。以後弟兄們要與忠勇營共同轄護金玉堂, 一來,要仰仗各位弟兄, 二來,金玉堂不過是一說書吃酒的地界,因着忠勇侯落榻, 承辦重案, 遲遲不走,才讓諸位弟兄也奉命跟來垂護着, 但總歸生意還要做, 望弟兄們往後少與忠勇營争執,能避則避, 金老板絕不會虧待大家。
“現下當着忠勇營的面,金老板也不好明晃晃地偏頗諸位, 所以只這一錠偷塞的, 不多,弟兄們買個酒喝。可要藏好了, 莫被你家殿下發現,讓人曉得了,屆時金老板再想孝敬諸位,就十分難做。”
焦侃雲淡笑着,心卻在滴血。就這一錠,一錠啊!
那侍衛欣喜地點點頭,把銀錠藏進懷裏,低聲說道:“還請姑娘回話,讓金老板放心,我們一向聽命行事,今次是二殿下領頭,并非我們本意。既然将我們送來,往後我們自然都潛藏在暗處,聽從忠勇侯的吩咐,絕不會私自動手。”
絕不私自動手,即是說,若無他們的目的事件發生,他們必然按兵不動,和忠勇營的用處一致。焦侃雲略一琢磨,追問道:“金玉堂暗處可要塞不下了,你們也交過手了,應當盤過人數,這裏光是忠勇營的人就有數十,你們同樣數十之衆,晚上睡在哪裏?”
“殿下說了,忠勇營的人睡在哪裏,我們就睡在哪裏。”侍衛笑着說,“擠一擠總有地方。”
焦侃雲恍然,不是“思晏小姐/忠勇侯在哪裏,我們就護在哪裏”,而是忠勇營的人在哪裏,他們就在哪裏。這哪裏是來看護思晏,這是來扣住忠勇營軍衛的啊。
她笑着謝過,見重明往這邊看來,便轉身離開。
一條消息,一錠銀子,也不算虧,她安慰自己。早點把珠寶當了,或是找金老板賒一筆賬,把租金給虞斯,否則住着他的私宅,吃着他送的早點,總是讓人不那麽自在。
回到房間,見兩人離得遠,幾乎是背對背,誰也不肯搭理誰,看見她進來,同時面紅耳赤地低下眸,樓庭柘向來臉厚,此刻臉紅起來,竟然低頭不敢看她,虞斯臉皮薄更不用說,原本靠窗站着,立時面向牆角,輕喘着。焦侃雲把氣氛一抿,啧了一聲:倒是談兩句正事啊,白留好些時間給他們了。
“你現在住哪裏?”樓庭柘先調整好心情,挑眉問她,“銀子還夠用嗎?”
焦侃雲不想告訴任何人自己住的是虞斯的私宅,“租了個宅院,銀錢自然夠。若是我爹問起來,就請二殿下代為告知,還望他老人家不要擔憂……我已經知道他為何憂憐于我了,我曉得該怎麽做。”
父親憂憐的,是聖上在操縱她的筆,而她要做的,就是繼續寫好這出戲。至于父親擔憂他和忠勇侯周旋,她補充道:“也請告知父親,虞斯與我合作得尚可。”
“租了個宅院”已給虞斯會心一擊,緊跟着請樓庭柘“代為告知”,點明了兩人再不睦對立,也是青梅竹馬,互識父母的交情,最後一句“合作尚可”,更讓他就着潮紅面色與喘息未平的神态,緩緩擡眸盯住了焦侃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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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庭柘欣然回道:“好,必然幫你傳達。”
虞斯恨不得立刻沖上去告訴樓庭柘,她就住在我家裏,可她既不願承認,必是想将私情撇得幹淨。和他撇得幹淨,卻不介意大方擺出和樓庭柘的交情?
她十二歲那年……虞斯想,那年自己十四歲,在做什麽?在武堂。與她同居樊京,卻從未見過。他還沒見過焦侃雲的時候,樓庭柘就已經喜歡上她了。
方才放出的狠話被她的三言兩語打得七零八落,虞斯握拳自持,硬生生把這口氣忍得看上去毫無所謂。可惜不争氣的敏疹教他根本控制不住情緒,他轉過頭,用手撐住牆,垂着頭平息。至少要把這口氣忍到樓庭柘離開。
“既然殿下沒有正事要說,那就請回吧。”焦侃雲留意到樓庭柘手臂上包紮後仍在滲血的傷勢,“這裏恐怕找不到一個下手輕的人了。”
又對他下逐客令。實則焦侃雲那番話,樓庭柘也不全然歡喜。她與虞斯合作尚可,正應了虞斯那句話,“我可與焦侃雲周旋一生,但你們的立場不行。”
他不悅地起身看了虞斯一眼,後者正拿招子攫着他,見他看過來,仍是挑釁地挑眉,樓庭柘掀唇,有意點道:“過些時日,我還會來金玉堂,專程聽隐笑講《忠勇侯情史(下冊)》。”
焦侃雲警覺地撩起眼皮,“你好這口?”
“不好啊。閑來聽個趣,反正如今也沒落到我的痛處上。”樓庭柘挑眉,“只是想知道,這兩年時間,把朝局攪合起來的人,背後究竟站了誰。
“我會逮住他,為大家揭秘,想來也有許多高官權貴和我一樣,好奇此人是哪路神仙吧?
“那日忠勇侯查人查去了你那裏,我是不太意外的,畢竟連我手下的人都被寫進去了,背後的人肯定和黨争有些關系,最後侯爺無功而返,同樣叫人不意外,畢竟……”
他把一雙眸子落在焦侃雲的臉上,抿了片刻,“畢竟,你的文章不會那麽狂放暧昧。而且,你向來只針對我。”聽起來他還很自豪,“隐笑卻不一樣,誰的人都要寫。”
幸而從前寫話本,都是不搞針對,公平地攤寫所有惡官,否則還真能教樓庭柘抿出背後是她。焦侃雲暗自松了口氣,故作淡然,“若不再神秘,哪裏來的趣意?那日金玉堂被鬧得雞飛狗跳,忠勇侯出動軍衛都沒抓住的人,二殿下還沒放棄?”
樓庭柘眸底有一瞬的陰鸷,“當然,如今雖沒戳在我的痛楚,彼時卻是把我的人戳下位了。我很記仇,不能算了。”
“那你待要如何?”焦侃雲無奈,如今她的背後,不是太子,而是聖上。她的面目若是被樓庭柘給揭開,聖上恐怕不會善罷甘休,興許還會懷疑是她有意為之,為了站隊忠勇侯。
樓庭柘想到她喜歡聽隐笑說書,略遲疑了片刻,笑道:“抓回來,為我所用,天天給大小姐寫書看……”只這麽一個事兒,那還好,焦侃雲一根弦還沒徹底放松,又聽他說,“不過在那之前,我會先給他點臣服于我的手段。”
是他那五指戒中的銀線,速度恐怕比樓庭柘認出她的面容要快許多,十步開外,飛過去就能将她的脖子和四肢全都纏緊,銀線劃破皮肉,鮮血滲出,教她如傀儡一般倒下,動彈不得。焦侃雲曾見他對人用過一次,彼時把她吓得夠嗆,樓庭柘便再也沒露給她瞧過了。
樓庭柘還在風輕雲淡地敘述,“我新研制了一方機關榻,屆時叫蠍子把人綁了丢上去,絞線和剝刀撕皮刮肉,百般折磨,他作何目的,背後是誰,什麽都招了。”
蠍子是誰?見過她嗎?認識她是吏部尚書和福康郡主之女焦侃雲嗎?知道殘虐朝廷官員罪幾等嗎?這很重要。
不如直接承認吧?虞斯是嘴上要把她剝皮抽筋,樓庭柘若是沒認出他,或是把此事交予不認識她的劊子手去辦,那可真要把她剝皮抽筋啊。
焦侃雲不想受這皮肉之苦,若是被逮住,她不僅招,肯定想也不想地喊出樓庭柘的名字,搬出陳年交情,一通胡吹。
她原本有樓庭柘手下官員的更多惡事,想過若與他坦白并對峙的話,可以牽制他。
但現在情況不一樣,若是告訴樓庭柘她就是隐笑,樓庭柘大概不會揭她的面皮,只會和虞斯一樣,立即猜到,太子死後她還要繼續寫話本,是因為朝局需要。
若是他繼而猜到背後有聖上操刀,便也會立刻想到,曾經她寫他的黨羽,也有聖上推波助瀾的手筆。
焦侃雲也是昨夜回去後揣測了許久才想通,聖上需要一些會做事的貪官,為他鏟除不聽話的貪官,貪是罪名,也是帝王的把柄,此乃禦官之道。他并不縱容所有官員都貪,只是想除掉誰,就把誰這個罪名擺出來。
而将他們的消息透露給她焦侃雲,是為了維持一種以己之勢,滅彼之勢的平衡,以弱扳強,強潰,方能禦弱。她只是六品輔官,借悠悠之口,扳衡的卻淨是高官,帝王駕馭高官很難,但要駕馭她,是最好駕馭的。
可要是讓一向心高氣傲的樓庭柘曉得,帝王這一招同樣用到了他這個兒子身上。她就有點挑撥天家父子的意思了。
如今隐笑的面皮,是帝王的心術,這才是她要保守的秘密。
且不戰而退,她就會與樓庭柘共享隐秘,本來話本內容就有點狂放,共享這種秘密,頗為暧昧。她已經嘗到了和虞斯有此秘密之後關系的轉變,不想再多一個。
她嘴角略抽搐了下,倒吸一口氣,硬着頭皮道:“你沒事的話,就先走吧。”她還得再好好盤一盤,下次開講,該要如何避開樓庭柘,提線傀儡她不想做,機關床她更不想上。
她的眼風飄向虞斯,後者同樣目不轉睛地盯着她,聽完兩人的對話,正忖度着什麽。
兩人有秘密,還當着他眉來眼去,樓庭柘很是吃味,垂眸微探身,笑問道:“對了,綽綽,上次在馬車裏,你說我和虞斯,誰長得更好看來着?”不待焦侃雲回答,他偏了下頭,柔聲款款地對她說,“哦,是我。”
話落,推門而出,自信昂揚。
走就走,這不是挑事麽。果不其然,焦侃雲轉回身,就看到虞斯目光炙熱地盯着她,強忍着淚意問:“他比我好看?”
“租了間宅院?”
“合作尚可?”
渾當沒聽見,焦侃雲從懷裏摸出兩根簪子和一只手镯遞給他,“這是這個月的租金,想來應該夠了。我沒怎麽去過當鋪,勞煩侯爺差人跑一趟。”
虞斯抿緊唇,沉眸看向她手中華飾,良久未動,委屈的緋色再次自眼尾擴散,他擡手,猶豫了一下,忽然看向她,“焦侃雲,我不收的話,你會欠我人情。”
“所以,還希望侯爺不要為難我。”焦侃雲又往前遞了遞,笑道:“你的私印已十分燙手,為了我的安全着想,與你結盟,我不得不收。可私宅麽……侯爺最好跟我算得清楚一些。”
虞斯提步,慢悠悠地走近她,焦侃雲一愣,下意識往後退,眼前人卻沒有停下的自覺,一直将人逼到牆邊,他的心底酸味蔓延,擡起手掌,險些忍不住一拳砸在牆上,怕吓着她,便只是抵着,克制得青筋盤錯暴起,幾近無聲,“我若說,我不想與你算得太清呢?”
焦侃雲擡眸,思索一陣,“那我能怎麽辦?只知道侯爺你可就要吃虧了,因為有些人情,是不得不欠,還有些人情,是明知有解決之法還被逼着欠下,便不算欠了。”
虞斯卻并不接話,黑晶似的瞳眸中水光略斂,忽然問她,“你跟人打過賭嗎?”
“我與不少人外出游玩,閑暇無聊時,就會賭一賭落花飄葉單雙、過客所求何事、朝局走向什麽的。”焦侃雲颔首一笑,“而我,從無敗績。”
虞斯略狹眸,嘴角上揚,“那我們來賭一局。你要是輸了,我給你免租。”
好像哪裏不太對勁。焦侃雲眨眨眼,“我輸了,給我免租?侯爺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麽。”
“沒問題,我說的就是,你輸了,私宅之事,就不準與我清算。”虞斯頂着通紅的眉眼,仿佛已經因贏了她而心潮澎湃,勾唇笑道:“好嗎?”
焦侃雲無敢不應,“那若是侯爺輸了?”
“我若是輸了……”虞斯有意壓低身子,認真且羞澀地在焦侃雲的耳畔說道:“随你處置。”尾音像是喑啞了一般,放得極輕,他亦為自己說得暧昧不清的話感到些許心悸,再看向她時,雙目晶亮。
焦侃雲的耳朵被他的氣息撓得發癢,紅了一只,卻逼視他,爽快地道:“如今局勢迫人,我不想浪費時間,賭點有用的。”
虞斯依次伸出拇指,食指,中指,“昨夜我們說過,如今朝廷裹挾着你,你得趕緊寫出下冊來延續朝臣對我的孤立。可下冊裏,你還須刻畫一個與我情投意合的女子,好為我澄清上冊的污名。而為思晏作局,逼迫她說出真相,也是你我刻不容緩之事。
“我們比鄰而坐,一起寫,一起想。
“你來寫畫下冊第一章裏的污蔑之辭,迎合權貴孤立我之心,我來拟寫下冊裏的澄清之辭,即是說,我來寫畫這個與我情投意合、令我矢志不渝的女子是何樣貌。當然,如果你有需要看我的身體,全程,我都會配合你。”虞斯神色疏狂,“與此同時,我們一起想,如何為思晏作局。”
“所以?”焦侃雲不解,“我們賭什麽?”
虞斯收回手,正色看着站在牆體前的她,眼神款款動人,“一日為期,便是今日。就賭,我們誰先想出思晏這一局。”
焦侃雲覺得不公平,“我要寫的,是完整的第一章。你要寫的,只是一個女子的形象。你有大把時間可以想。”
虞斯補充道:“你寫多少字,我就寫多少字。關于這個女子,我可以有說不完的話,一年,兩年,三年,四年,我可以寫我與她兩人情至五年之事。”
焦侃雲仿佛明白了些什麽,喉嚨有些發抻,“可是……”
虞斯詭秘一笑,“可是什麽?難道不公平嗎?你寫畫我,我就坐在眼前,且你還有下冊的草綱,若有需要,我也都會配合。而我要寫畫的人……我還不知道在哪呢,豈不比你的要難?”
焦侃雲心底微瀾,“可是你分明會……”
虞斯小心翼翼地湊近她,嘴角一勾,淚水終于溢了出來,輕聲問:“會怎麽?”
焦侃雲擡眸與他對視,“會寫……我。”最後一個字,卻并未發出,只有微微蜷起的唇,像一聲嘆息。她剛才怎麽了?竟然想說“我”?
虞斯步步引導,教她覺得,所謂與他“情投意合”“矢志不渝”的女子會被描述成她。雖說這分明是顯而易見的勾惹手段,可通過他的反問,讓她自己說出口,便夾雜着暧昧不明的撩撥。
迂回拉扯,虞斯真的學得很快。他總是用一雙赤誠羞窘的眸子,滿含熱淚地瞧着你,在你以為他是委屈時,又沖你狡黠地勾唇一笑。這份驚豔的矛盾,讓她的心有些亂。
虞斯的眼睛流露出方才被指摘容貌的委屈,輕聲道:“對,就是這個樣子。”
焦侃雲故作鎮定地望向他:“哪樣子?”
虞斯低低喘着,“滿腦子都是…我,的樣子。”
焦侃雲不動聲色地屏下呼吸,她确實遇到對手了,迎戰,是她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好,我跟你賭。我不會輸的。”
“這麽有信心?”虞斯的喉結微微一滑,“那再加點籌碼吧。”
焦侃雲略一琢磨:“你說。”擡起纖細的手指戳向他,“我有不答應的權力。”
虞斯一怔,垂眸迅速看了眼她的手,喉結再次狠狠一滑,用極為輕啞的聲音道:“你若輸了,告訴你爹,與我不是合作。”
“那是什麽?”焦侃雲微眯眸,“我可不會亂說違心的話。”
“絕對不違心。你說,‘我和虞斯’,”虞斯神色一窘:“…‘是好朋友了。’”
焦侃雲失笑擰眉,心道自己從不和貪官做朋友,再說,這算什麽?以為會是很過分的言辭呢。她并未立刻答應,反問道:“那你要是輸了?加什麽籌碼?”
虞斯紅着臉,“你說。”
焦侃雲便道:“你若輸了,就不要再以情纏我。”
虞斯挑眉,“那我可不會輸了,焦侃雲。”他略一思索,“既然加了籌碼,也擴一擴賭約?”
焦侃雲反握主動權,“當然。我們再賭,這一局想出來前,你會不會流淚。”
“你在拿我?”虞斯咬牙,佯裝磨牙的少年露出幾分野性,頃刻又笑開了,“好,那我就跟你賭,在這一局想出來前——
幾近喑啞:“焦侃雲的心,會不會為我亂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