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男人
男人。
風動滿庭芳草, 怒把螢火彈,旋圍周身的廊燈輕晃挂,池水翻漾金波, 一霎,猶如身陷于盛滿美酒的鑲寶金瓯之中, 眩醉漫過頭頂,滿是男子的濃烈氣息。
他是虞斯。承襲爵位,封號忠勇, 姓虞名斯, 字朝琅, 朝陽朝, 琅嬛琅,今年十八歲, 戰退北阖,滿身功勳。敏疹,所以情緒起伏時眉眼猩紅, 淚水滿溢。身熱, 所以手指滾燙。體力好,所以僅捏着她一根手指, 就将她拽至咫尺之距。
無疑, 他得逞了,強調兩遍名姓, 讓焦侃雲将他自述過的所有信息,都翻出來過了一次。
“我是第一個和你牽手的男人。”
他是男人。
是少年郎君, 更是男人。她不可僅将他看作盟友, 也不可僅将他看作權貴,他不是話本裏的浪蕩子虞斯, 也不是被北阖奉為殺神的忠勇侯,而是站在她面前,臉紅耳熱、手指滾燙的男人。
他的眼神帶着小心翼翼的祈求意味,眸底翻滾着“性與欲”,被他鎖住視線看得久了,一個念頭鑽襲腦海:焦侃雲,我是男人,把我當男人看。
現在,焦侃雲真要把他當成一個男人來看待了。她游走朝堂,周旋權貴,戲耍高官,從來沒有剝離過這些人的身份,因為她是詹事府的焦侃雲,也是吏部尚書之女焦侃雲,更是金玉堂的隐笑,她帶着虛僞的面具久了,看誰都是戴着面具,剝離不了。
但虞斯做到了,這一瞬間,硬生生讓她剝離掉他所有的身份,光環也好,污名也罷,只許她把他當男人來看。
這個人若不是聰明到可怕,領悟她模糊的說辭,學得太快,那就是太過赤誠,毫無技巧,只是“性”意強烈,教她頃刻意識男女有別。
焦侃雲納罕。
第一個與她牽手。與阿玉的觸碰,與樓庭柘的觸碰,分明有更能稱之為“牽”與“握”的畫面浮現腦海,可唯有和虞斯,僅僅兩根手指尖的一星半點的觸碰,是她也承認的“牽手”,是男人和女人的牽手。
他确實是第一個。
一顆杏子掉落池塘,噗咚的一聲,讓焦侃雲心中微微一瀾,想要縮回手指,硬拽了下,分毫未動。她微偏頭,眉心挑起,意在詢問:夠了吧?
虞斯卻只是捏着指尖,雖不得寸進尺,卻依舊盯着她,喃然請求:“記住我的溫度,焦侃雲。”
Advertisement
紅暈未褪,喘息依舊。
“擺這一出,累得夠嗆啊侯爺?”她目露些許戲谑,“就這樣?”
可這戲谑反倒又挑起了虞斯的興味。
他傾身湊近,嘴角微揚起,幾若無聲地對她說道:“對,我累得夠嗆,就這樣,這是我累的溫度,從未示于人前。”他認真地說着,指尖輕壓了壓,仿佛點燃了尖端星火,燙得焦侃雲不禁瑟縮了下。
是累的溫度,還是為她擺這一出傾心的溫度,難以言喻。
指尖被摁得發麻。焦侃雲問他,“這回天色是真的不早了,你不用休息的嗎?”
領悟她的意思,虞斯才依依不舍地放開指尖,又突然擡眸盯了她好幾眼,“我不想休息。你若想,我守着你,給你關窗。”
焦侃雲一噎,迅速側過身扶住欄杆。
兩人便默然伫立原地半晌,也不知如何挪動一步,任由一絲尴尬和一縷燥意在周身擴開。焦侃雲摩挲着指尖,上面确然殘留着他的溫度,缱绻的,溫柔的,可也是強硬的,總之是留了點什麽給她,任她如何磋磨,也揮之不去。
虞斯擡起牽過她的那只手,微握,抵在唇畔,問她,“你會記住今晚的我,是不是?”
她不能再被動地處于下風了,日後少不了接觸,再這麽讓他發揮下去,該要如何相處。焦侃雲看向稍遠的一點,“不會。”
虞斯卻欣然地挑眉,斬釘截鐵地說:“那你可要好好記住了,你不會記住今晚的我。”
焦侃雲耳梢發熱,咬牙切齒,“你确實是個有點智力的對手。”
虞斯睨她一眼,抿了抿唇,使其染上嫣紅的色澤,“對手?”不等她回答,他的神色略帶了些對‘對手’的輕蔑,“你的對手裏,有誰比得上本侯嗎?本侯比他們,一騎絕塵。”
像是在點她,怎麽把追求她的男人,都稱之為對手。焦侃雲還當真思考了片刻,“比不上的居多,但你和他們,在我眼中,沒什麽區別,都只是需要周旋的過客。
若硬要說有區別,唯一的區別便是:侯爺或許更難纏一些,需要周旋得久一點。”
她的聲音冷靜自持,仿佛一點都不為今夜所動。話音落下許久,身旁的人都沒有說話。
待她再疑惑地看過去時,只見虞斯垂着通紅的眼眸,下颚連着脖頸都緊緊地繃住微顫,眼眉與鼻梢猩紅一片,她略微湊近,恰好看見兩行清淚奪眶而出,她呼吸一窒,怔住了。
只是拒絕而已,不至于吧?
是情緒激動而誘發的敏疹之淚,還是被拒絕的悲痛傷心之淚?焦侃雲一時有些摸不清。不是,他怎麽這麽小氣?也沒怎麽他吧!不喜歡他,拒絕兩句,成她的錯了?剛才自信勾惹的架勢哪去了?
虞斯故作矜傲,擡起下颚,冷眼平視前方,眼淚卻止不住地滑,還悄悄張口吸了一口氣。看起來有點可憐,但也有些好笑。
這讓一向不會教人太過丢失顏面的焦侃雲十分為難,她圓滑慣了,張口就要哄,“我只是說……”想着又覺得沒有必要哄,不如趁此時機讓他死了這條心,遂又閉嘴。
就見虞斯不可置信地轉過頭來,略帶哽咽地追問:“只是說什麽?小焦大人多一句安慰都不肯施舍本侯?”梨花帶雨,我見猶憐,起伏的胸膛奪人注目,他見她視線下垂盯着那看,便擡手扣住交錯的衣領,狠心往下拉了拉,露出些微鎖骨和一點肌山,“想說很醜?讓你看個夠,畫個夠,侮辱個夠。”
好好,還真給虞斯找到了一整條拿捏她的法子。
焦侃雲莫名擡起手臂遮住臉,笑了。
羞恥蔓延,但見她笑,虞斯又有些臉熱澀然,盯着她的笑思考了一瞬,挑眉道:“很好笑嗎?哪裏好笑了?”
焦侃雲終于找到機會扳回一城,擡手指着他的胸,“露出來,我告訴你哪裏好笑。”她賭他不敢,也賭他自卑,沒有那個心氣,或許會赧然羞惱到轉身就走,就像從前一樣。
可沒想到虞斯像是鐵了心想知道哪裏好笑,輕描淡寫地拿指背朝上抹掉淚痕,并不管顧依舊失控下落的淚,揭開上衣,交錯摟于半臂,胸肩皆半露,然後傾身,雙手大開将她框在撐住的欄杆裏,失落地低問:“哪裏?”
武堂赤膊者多,觀瞻者亦衆,且那日也大大方方地看過,可焦侃雲還是渾身都抖了一下,面紅耳赤,想去推他,無處下手。稍掀眼就能看見他胸前的棱山,和兩點淺粉色的石子,鼻尖萦滿他的氣味,幹淨清爽的氣味,卻透着熱意。她只好擡眸,刻意避開,去看他的臉。
可他目含幽怨委屈,淚水斑駁的模樣,讓她更為無措。
她故作淡定,兩指撚起衣襟上提,“侯爺,穿起來吧,夜間挺冷的。”
虞斯卻不肯,“哪裏好笑?告訴我。是我的身體很醜,露出來就會叫你發笑,還是我長得很醜,哭起來會叫你發笑?”
焦侃雲也不知道,真恨啊,剛才自己怎麽就沒忍住笑了?迷茫片刻,再擡眼時,卻看到了虞斯眸底的一味蠱惑。
他壓低身體,遲疑地試探,“亦或是,你覺得我生得俊美,身材很好,所以看見我哭,看見我誤以為你覺得我醜,便心生歡喜,認為本侯有幾分……”他緩緩地,期待地問:“可愛?”
焦侃雲錯愕地望着他,好半晌沒說出話。
他又接着引導:“不一樣。”
焦侃雲偏頭,“什麽不一樣?”
虞斯篤定地說道:“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哭,你會笑。”
焦侃雲點頭,“那是因為侯爺本身與旁人不一樣,旁人也不會在我面前哭。若是他們哭,我也會笑。”
虞斯就凝視着她,一動不動,“在你眼裏,本侯與他們也不一樣。”
焦侃雲疑惑,“哪裏?”
仿若引誘,虞斯緩緩吐出幾字:“你看我的身體,會臉紅。”他有意傾身,聲音低啞,“前幾日還不會的。”
肌肉被孔雀藍的衣衫半裹着,溝壑山峭,潔白如玉,他強悍到戰勝回來,連會留下疤痕的致命傷都沒有,此刻卻流着淚,心浮氣躁地喘着。
焦侃雲思緒混沌,“因為……”她很确信,自己并不喜歡虞斯,寫那樣多的話本,若是分不清一瞬的波瀾和心動喜歡,那也白寫了,但自己為什麽會臉紅?她也想不通。
她更不覺得眼前人開始完全自信于身材,認為她饞到這種地步了,虞斯是個會對她自卑的人,他不會這麽想。那到底為何?
眼前的人突然開口:
“承認吧,焦侃雲。”虞斯勾唇一笑,仿佛終于發現了天大的隐秘,從而撕掉傷痛,“因為你現在,把我當男人。你的衆多對手裏,或者說,我的衆多對手裏,你焦侃雲,只……把我虞斯當成男人。無關美醜,你看的不僅僅是虞斯的身體,你看的,是一個十八歲的男人的身體。”
焦侃雲鳳目微睜,恍然大悟。
“本侯,一騎絕塵。”
他的聲音忽然拖得綿長,聽起來像撒嬌,又像在向她求證。
最後他只是摟起臂膀間的衣衫套回肩上,微微露着交領處一點胸膛,紅着臉說,“看來,你确實已經記住今晚的我了。周旋我,我亦周旋你,現在我确實累得夠嗆,”他反應了下,擡起手指看了看,見她立即明白的神情,欣喜若狂,啞聲道:“看來,你也記住我累的溫度了。”
唯恐教她覺得不公平,或是被冒犯,他又輕聲解釋:
“我也都記住了。從今晚一開始,我就記住了。我如此周旋,才叫你記得兩分,你卻無須做什麽,你看,你又贏了我。”狂妄自得,聰慧英明,卻又自卑細膩。這是虞斯。這就是虞斯。一個男人。一個令她大為震撼的男人。
渾噩多舛,焦侃雲都不曉得自己怎麽到房間睡覺的,也不曉得包袱是怎麽出現在房裏的。半夜做了個要嫁人成親的噩夢,被驚醒,還隐約聽見外邊有風在敲打窗戶,甫一吹開,分明發出了些聲響,她迷糊間擡眼看去,窗戶卻又是嚴嚴實實關好的。
翌日早起梳洗,畫彩不在,她便自己簡單地攏了個長尾,準備出門的時候,發現桌上有熱騰騰的早點,她順手拿走,路上邊慢悠悠地騎馬,邊啃着。
捋清今日要做的事,她才快馬加鞭趕去金玉堂。
遠遠瞧見大批侍衛,不禁疑惑,沒想到幾步就與這些侍衛同時停在了金玉堂門口。金玉堂尚未開張,應當沒有權貴來聽書。
她心中有不好的預感,果然就看見居首的轎子停下,重明從後方繞于前,轎簾一掀,熟悉的面孔側顏對着她,卻依舊緩緩勾起一個笑容,仿佛找好了角度,擡起眼眸看她。
“好久不見啊大小姐。”樓庭柘手中的折扇翻如疊浪,“在這裏遇見我,很意外吧?實則,遇見你,我也很意外。還以為你離家出走會來找我呢,好傷心。”
焦侃雲翻身下馬,扯出一抹笑,“二殿下出行還未從簡啊?”這八擡大轎,瞧着一點不像剛被抄過一次家的人。
樓庭柘走出轎子,“我奉命前來,将功折罪,要一點排場的。”他微微傾身湊近她,低聲說道:“給我留點面子吧,我可是被你坑慘了。好一招‘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八風不動卻教本殿的心都在滴血。”
“你現在像滴血的樣子?”焦侃雲打量他,“穿得還是一表人才。”
樓庭柘指了指心口,忽地黯然,“要我挖出來給你看嗎?我說的滴血,可不是那些財物。”是她的離開,以及她的離開,是和別的男人。
“你來做什麽的?”焦侃雲趕忙轉移視線,審視他周身的侍衛,不是官差,卻說奉命,“不像是抓人呢。”
“不可聲張。”樓庭柘朝她神秘一笑,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附耳,她無奈地附耳過去,他貼近,許久後才低聲道:“你今天的打扮很特別。”
焦侃雲氣笑了,她就知道不該信他這些小動作,她确實攏了個不怎麽好看的頭發,“看來二殿下不痛不癢啊。”
樓庭柘牽唇,“我很痛,痛到你走的那夜,喝了一整壺迷魂湯也沒睡着,我咬了自己的手臂,鮮血流了下來,心底才爽了些。我只是沒有表現出來而已。誰說痛就要表現那麽明顯了。
“我又不是虞斯,興師動衆地把樊京城都給翻過來,就因為被話本說了兩句。聽聞他那日拜訪了不少權貴府邸,最後還去了你那裏……你還和他走這麽近?”
他握住焦侃雲的手腕,目光灼灼,“就為了對付我?”
焦侃雲微虛眸,想從他的神色中抿出一些對阿玉的愧疚,可是沒有。也不等她再抿出些什麽,忽然有人拽住她被握的那只手,猛地将她從樓庭柘的桎梏中拉了出來。
“二殿下,有事,可以找本侯,單獨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