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牽手,準備牽,還沒牽
牽手,準備牽,還沒牽。
兩人在內廊窗檻邊耷着手閑聊, 七八步遠的地方是虞斯的談室,廂門響動,焦侃雲回眸看去, 鮮亮的孔雀藍色的衣擺,與一雙織金皂靴一道奪入眼簾。
勾勒出勁瘦腰身的玉帶蹀躞, 鈎挂着琳琅飾物:金紋精美的匕首,緋紅色的香囊,白玉質地的環佩。臨近腰帶處繡着大片穿山彩雲, 精湛的繡工使其栩栩如生, 杳霭流玉, 袅袅漫漫而上, 彩色雲絲延伸至腋下,教人不得不去在意, 自腰至肩,他由窄拓寬的身材。
而彩色的雲和過于炫目的孔雀藍,也使得他簡單的高束成尾的墨發, 像平衡這一切的點睛之筆。讓人必須看向他的臉, 以免被身姿炫到。
郎君卓絕,她心底輕贊。從未見虞斯穿過這件衣裳, 更不知顏色是那樣相襯, 他玉骨俊挺,像一件精致的彩釉瓷器, 耳畔是思晏的低語,“他說, 想帶你去最好的地方, 但你好像不賞臉。所以換了件衣服打算再來問一次,你需不需要讓他幫這個忙。”
焦侃雲抿住唇, 看向朝她踱步而來的虞斯。當真是毫無技巧,就硬生生地拿容貌勾啊。
他佯裝從容地看了一會窗外,頗有種故意留時間,請她肆意打量他的意思,在離她還有幾步遠時,才把視線落到她的雙眸上,說出了在春尾宴上,她聽過的那句話:
“要…一起走走嗎?”
焦侃雲的視線穿過內廊,看向外廊的窗,華燈初上,窗紙透過淡淡的黃色,“可是,很晚了。”
虞斯挑了下眉,一眼不挪,“你很奪目,我看得見。”
焦侃雲一讷。
虞斯的眼尾略紅,是他敏疹發作的表現,思晏說他情緒起伏過大時,雙目便要泛紅落淚,此刻一雙漾着波紋的眸子攥住她,故意放緩聲音,輕問道:“難道,小焦大人看不見本侯嗎?”
那種失去掌控的感覺瞬間攫取了思緒高地,焦侃雲随着他的話語,下意識便将所有視線放在他的臉上,驚豔之色滿溢,看得見,很奪目。好厲害的對手。她心中驚嘆。
不由得狹了狹眸,“那就走吧,侯爺。”
黑魚和紅雨并行,虞斯帶她一路奔至落雪院旁不遠的一片風水寶地。
舉目望去,精美畫舫寥寥,稀疏地散在湖上,花燈倒映水中,被驚動的漣漪與明月頻頻咬惹,岸邊無數宅院,并不栉抱,反倒錯落有致,每一座宅邸皆立如水墨映畫,行雲流水的順暢筆法,牽出翹角飛檐,丹垩粉黛。圍繞着宅院向外看,疏木密竹蔥蔥,杏風桃雨灑落半壁,更有花枝藤蔓攀過高牆,躍向長街。隐約可見宅院之間,街道橫亘縱貫,有精細商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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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眼前之景,已教人心生傾許,可宅院無數,修占巨畝之地,一眼,難以覽全,更遠處藏何景致,教人好奇。
虞斯略擡了擡手指,橫向,輕巧一滑,“這片,都是我的。”
焦侃雲睜大了雙眼,緩緩回頭望向他,“什麽?”
這片?
她再次看向虞斯的指尖遙遙一劃的地方,空中半拉大的一截,落在遠處,是那麽的顯貴,她狠狠吸了一口氣。是不是天太黑,她沒看清楚?她微虛着眼眸,認真辨識對岸群抱的宅院,界限在哪裏?天理又在哪裏?
虞斯緩緩開口,“不過,這是母親給的,想教我以後當作聘禮。所以,我覺得也不算是我的。只是你若住在這邊,随意擇選一處,很合适。”
焦侃雲只知樓庭柘私産之巨,不知虞斯也是富甲一方。
細想一番,虞斯的母親司若錦,出身于歷陽皇商,當初帶着龐大的嫁妝入京,之後與虞季楚和離,聰慧穎悟的她并未平分嫁妝,反倒從侯府挖了一筆出來,全身而退。
很長一段時間,司若錦都獨居樊京城,閑暇無聊時,當然會發揮家族特長,置辦房産田産商戶,用錢生錢,于是坐擁巨額財款,實屬正常。将一部分送給孩子把玩,也屬正常。
她可算明白,為何阿娘說,有錢人從不嫌錢多,虞斯是覺得這裏不盡算為他的資産,所以才貪的嗎?
聖上放任他貪,卻又将此事告知父親這個吏部尚書,父親必然領悟深意,暗中提點一些近臣與虞斯保持距離,擺明了,聖上想将他孤立,只為己用。
他太有錢,軍財皆在手,待剿滅絕殺道後,聖上若想殺他……也是合情合理。
她要不要提點虞斯,聖上已知曉他貪贓之事?他實在應該想法子,把那筆贓銀不動聲色地充公,向陛下服軟。
可是該如何提點呢?虞斯又會不會聽她的,舍棄數萬家財?
她寫虞斯的話本,當初既是為幫思晏,也是因為選中他這個貪官污吏,有心教高門貴女避開,使其獨處,無法結黨。虞斯若是看過她寫的《辛官》,應該曉得她寫的都是貪官,那麽她繼續寫下冊,他是否有一日會反應過來,她已經曉得他貪污了?
以他的聰慧,必能猜到她為何曉得此事,抿出此事是從她父親口中洩露,繼而知道是聖上洩露。
思及此,焦侃雲忽然說道:“侯爺,我想同你道歉。”
似是太過突兀,虞斯一怔,木然轉頭看向她,“為何?”
焦侃雲認真說道:“之前誤解了侯爺竊玉偷香,始亂終棄,還四處宣揚,是我不好。你不計前嫌,還幫我尋找住處,氣量胸襟令我感到羞愧。我主動幫你澄清,是本分,也是為贖罪。可是,我依舊沒有放棄寫下冊,侯爺知道為什麽嗎?”
虞斯挑眉,“被各方權貴勢力裹挾,如今這話本,已經不是簡單的閑暇玩意,茶餘談資,而是朝廷勢力孤立我的一大借由。”
焦侃雲一愣,“什麽?”
兩人俱是一愣,虞斯偏頭,“不是想說這個嗎?”
不是,但也是。她确實是想說這個,但順序搞反了。
她想說的是,自己依舊要寫他的話本,是因為知道他貪污,而自己寫話本的意圖,原本是想讓權貴們都孤立他。她現在想讓虞斯知道,她知道他貪污,是因為聖上知道他貪污。
可虞斯的意思反而提點了她。難道,是聖上先為了孤立他,才有了她的這個話本?
焦侃雲臉色慘白。也就是說,從聖上将虞斯貪污之事告訴父親開始,自己就被聖上利用了,聖上不僅知道她與太子借輿論,剝剪貪腐之臣,還利用了這一點,利用她的話本,剝剪虞斯。
不是她誤會了虞斯,而是聖上有心促成。
難怪父親再如何擔憂她與虞斯周旋,也沒有讓她停下寫話本,更沒有停止告訴母親朝堂隐秘。因為此令來自聖上,所有隐秘,都是聖上授意,借她之手鏟除奸腐,父親不敢讓她停。
眨巴兩眼,她的背部滲出冷汗,提點虞斯?算了吧。若是她真猜對了,陛下一早就在利用隐笑剝剪虞斯,那她現在對虞斯的提點,就會變成聖上弄權失敗的證明,怪罪到她,和她家人的頭上。
遂又扯出一個艱難的笑,“對……所以,我不能停。”這下,是真的不能停了。
虞斯深凝了她片刻,知道她有心隐瞞,不願再講,便也沒有繼續追問,反倒說起她的道歉,“你說向我道歉,是真心的嗎?”
焦侃雲點頭,擺出了自己的誠懇:“人有局限,我調查你的事跡,不知其曲折彎繞之深,竟只窺見一面。誤會了你,讓你夜夜輾轉落淚,是我的錯。”雖然這個誤會,是聖上的手筆。“不過,偏見非一日可除盡,你總是蓄意勾惹,在我眼中,時不時的,依舊是個浪子形象……”
“我沒有夜夜都掉…!”虞斯咬牙臉紅,随即又抿了抿紅唇,倒是并不在意她說自己有錯,更不在意她點他蓄意勾惹的事,反而戲谑道:“既然你做錯了,那我能不能,向你提一個要求作為補償?”
這人很會順杆子往上啊,焦侃雲睨過去,微嘆一聲,“嗯,請便。”話落時她心口又猛然一緊,等等,這人不會提那種很過分的要求吧?
虞斯握拳抵住唇,輕咳一聲,醞釀道:“我想……”尚未說完,眸中淚光無端瀾起,焦侃雲緊盯着他,十分緊張。思晏說他情緒異常激動時才會有淚意,究竟是什麽令他情緒波動至此的大事?
焦侃雲咬住了拇指:抱她?親她?不,不夠大。娶她?!不會吧,他勾惹她的法子過于花哨,應該沒有那麽謹重,再說了,現下他還這麽年輕,風光無限,應該不着急這個啊。睡一覺?不不,那她是絕對不可能答應的。想要她以死謝罪?還不至于。或是自侮、自殘謝罪?然後将她囚禁?雖然他是殺神,但結合她的身份來說,也不會……她好像是話本寫多了,此刻思維過于發散。
到底還有什麽可能呢?會是什麽呢?焦侃雲閉上眼,揪緊了缰繩。
卻聽虞斯緩緩地,故作從容地說道:“我想…牽一下焦侃雲的手。”
焦侃雲迷茫地睜眼,發自肺腑地說,“啊?”
畫舫抵岸,怦的一聲,撞醒了沉默中的兩人。深吸氣,鼻息間皆是湖水與青草混合的怡然味道,夜風缱入懷中,燈光绻上眉間,心間盈盈蕩漾,飄忽而上。
好像有些唐突了,虞斯側目觑她一眼,意在揭過這茬,“走吧,帶你看看有沒有鐘意的宅院。”
焦侃雲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跟在他的馬後,等過了湖橋,兩人栓好馬,尴尬的氣氛才稍微緩過來一些。
虞斯徑直帶她來到一處宅邸,推開門,便開始同她講述,“這裏倚靠水岸,大半時間都十分幽靜,但因為不乏有貴人的畫舫船只停落湖上,所以并不缺護衛駐守,且整片地域都屬司家,自有差人巡邏,不會疏于防護。
“這座宅院坐北朝南,通透敞亮,但占地不算很大,一進一院,東西兩廂,有溪道連貫,水源是這口井泉,很幹淨,随手攬水即可用作盥洗,東廂後有一方不算很大的浴池,管道連通外邊的爐房,常有湯泉,用熱水也很方便,十分适合獨居。
“一應用物清淨簡潔,院中卻有精致意趣可以觀賞,譬如這棵杏樹,結滿果子,偶爾落下兩顆,你若從那邊探窗而觀,可覺生動,也不必收拾,因為果子只會砸進這一池鯉荷塘,清澈的水中鯉尾探蓮,偶爾躍起,也是一番意趣。
“嗯…宅院外,你方才也看到了,街道橫貫,有許多商戶,無比便利,他們平時不會大聲叫賣,只會招呼入門的客人,所以吵不到你,大可放心。”
一口氣說完,虞斯回眸看向她,“怎麽樣?還有沒有什麽要求?”
聽他悉數盤來,焦侃雲才驚覺自己竟然和牙人提了這麽多要求,一時慚然,“沒有要求了。挺好的。”
虞斯深凝着她,微俯身挽唇,輕緩道:“那你喜歡嗎?”依舊是颔首,貪婪的眼神,仿佛別有深意。
不知他問的,還是不是這座宅邸。焦侃雲仿佛被堵住了喉口,“喜歡”兩字,說出來,就有些暧昧的意思了,她可不願這般順從,遂定睛,與他對視良久,顧左右而言他:“離開家我才知道,我還真是很難伺候。”
捏掌握緊,遮住唇口,虞斯眸光一蕩,在拳頭的掩飾下輕舔了下幹澀的唇角,壓低聲音,試探着說了一句:
“我伺候。”
焦侃雲倒吸氣,更不知說什麽好。她裝作沒聽見,擡眼去看池央高大的杏樹,意在點他猛浪,“也不知這果子酸不酸,正不正經?”
便又見他把手撐在欄杆上,故作游刃有餘,卻微微別過眼偷觑她,輕擡下颚道:“正經伺候。”
焦侃雲耳梢通紅,捏住欄杆,好半晌沒說出話。這個天,黑得真是快啊,她好像有點在夢裏了,腦子漿糊一般迷迷糊糊的。
他兩只手撐得很開,一只幾乎是放在她身前的欄杆,快要與她的手觸碰在一起,側目見她耳梢羞紅,慢悠悠地牽起一抹笑,在她眼前的那只手便愉悅地輕輕屈起,敲打着欄杆。
焦侃雲将視線放在他的手上,很快便想到在湖邊,他說:
“我想…牽一下焦侃雲的手。”
認真打量他的手掌,指骨如竹,顏色像羊脂一般,卻很大,想象他握住銀緋時,血管會盤錯突起,手腕的薄肌和筋脈也會張開。
要食言嗎?牽一下……是怎麽牽?十指相扣?亦或是他合掌握住?要牽多久?一下是指一回,還是迅速?
不對啊,這貪官,焦侃雲別過眼,拿捏她守諾,占便宜?
猶豫許久,她蹙了蹙眉,緩緩擡起手,伸到他面前,“只這一次。”
虞斯一窒,視線緊攫着探入自己眼簾的手,目光逐漸深沈,皓腕纖掌猶似美玉,若是搓揉撚攏,便會如面團一般,稍稍用力,還會起紅印。
他氣血有些翻湧,心頭激跳,有意轉過身,面向焦侃雲,灼灼目光好像要将人給吃了。焦侃雲的餘光窺見,不得不同樣轉過身與他相對。
虞斯始終直勾勾地盯着她,教她有些臉熱,他擡起手,尚未觸碰之時,忽然問道:
“焦侃雲,你說,我們現在…在幹什麽?”
焦侃雲一怔,反應了下,知道他是得逞了,狂妄了起來,便不甘示弱地狠狠道:
“牽手,準備牽,還沒牽。滿意了嗎侯爺?”
虞斯面紅耳赤,淚光盈盈,他張口輕喘,粉嫩的舌尖可窺見一點,竟是勾唇笑了。焦侃雲望着他,只覺得,色令智昏,誠不欺也。下一刻,又聽他啞聲道:
“焦侃雲,我是誰?”
焦侃雲微縮了下指尖,不解地垂眸:
“虞斯。”
他擡起兩根手指,快要觸及時,又放軟了語氣道:
“看着我。不行嗎?”
焦侃雲擡眸,愈發不解。
他再次說道:
“我是誰?叫我的名字,行嗎?”
焦侃雲心跳如鼓,被搞得不知所措,只得跟着他的思緒走:
“虞斯。”
指尖傳來極燙的熱度。
“對,我是虞斯。”他卻僅用兩指,拽住焦侃雲的一根指尖,将她往前一拉,幾乎是把人挪到了面前,四目相對,他紅着臉,低聲笑道:“我是……第一個和你牽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