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朝琅
朝琅。
下冊會寫他什麽面貌?侮他體毛旺盛, 欺他不敢脫衣自證;侮他啃木食鐵,欺他拿不出神兵至寶;侮他有觀瞻抱財之屍的怪癖,欺他負有殺神之名, 且篤定他暫且不敢将府院內藏着的贓銀外露。
重整下冊話本,焦侃雲可不是要放過這大貪官了, 只是他拿出了結盟的誠意,又将過往悉數擺出來解釋,一來她心有權衡, 二來她心有愧疚。
誰曉得他那麽神秘, 樁樁件件都趕了巧, 隐情深得九曲連環。她分明着意查過一番, 還是沒能料到思晏會是他要作局認回的妹妹,也想不到阿離在北阖那般境遇, 竟能與棄留的銀緋攪在一起成了新傳聞,更想不到自己手中分明拿着虞斯濫殺的人證物證,他還會藏有冤屈。
且彼時思晏滿口謊話, 拿她當刀子使, 她擔憂思晏落入狼窩,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這才避開貪污, 反把虞斯往浪子的方向塑造。
她明白虞斯解釋的意圖,虞斯不想孤獨終老。于是她打算為他在下冊添些澄清, 将他在上冊中的情場浪名糾正,譬如始亂終棄, 譬如竊玉偷香, 譬如濫殺無辜。可……
虞斯分明曉得,她說的重整, 是為他澄清上冊之名,而非将下冊綱要大修,卻說不必重整了,那他方才急慌慌地解釋,只說明——
他只是想解釋給她焦侃雲聽罷了。
還說什麽想看她接着坐寫他“悍碩魁偉”的面貌,只說明——
若她真那麽有需要,他願意不管顧自己的自尊,扒開上衣給她看一下令他自己感到自卑的胸膛,以便她作圖。
焦侃雲雙耳赤紅,故作淡定地擡眼與他對視,在他的清亮熠熠的瞳眸中,看到了自己朦胧的倒影,視線稍偏,落在他同樣赤紅的雙耳上。
動辄臉紅羞澀的少年郎君,真的會上青樓尋歡嗎?功法不許的理由或許牽強,但若是真的呢?或許他這般神秘的人,真有更深的隐情?她有一瞬的恍惚,但想到方才他拿一雙落淚的招子攥着她勾.引的模樣,又立刻摒除了繁亂思緒,捏緊包袱,別開了眼。
別忘了他聰慧機警,城府頗深,能從北域那樣吃人的地方活着回來,更別忘了他的府院後還藏着數十萬兩。焦侃雲,你清醒一點,你見過無數美男,理應不吃勾.引這套了。
“你說不重整,就不重整了?”焦侃雲緩緩綻開一個淡笑,“下冊裏你體毛如何,吃不吃鐵,或是有何怪癖,寫出去了倒是都跟我沒關系,但你若留有上冊的情場污名,我與你查案,少不得要并肩站于人前,一旦有人看見,我也要被置喙。我為了自己的名聲,也一定要給你澄清。”
她換了個說法,想教虞斯接受自己為他澄清這件事,也讓他明白,這事不是他說了算。更是委婉地告訴他,自己方才可沒有被他的三言兩語勾了心魂,甘願附庸情場污名。
虞斯狹了狹眸,好半晌後,眨了下眼,自始至終凝視着她,最後自鼻腔中輕輕出聲,愉悅地把尾音上揚:“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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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什麽嗯?焦侃雲心底倒嘶了一口氣,虞斯有點不按常理走了,她好像有點拿捏不到他了。
失去掌控的感覺,讓她無端生出些無措,好半晌找到言語,“若要澄清,便要推翻說法。最快的法子是,用新的形象覆蓋原有的形象。我會在下冊給你安排一位模糊的情史對象,你與她情投意合,一世一雙,萬般恩愛,上冊所述,大有隐情,實則樁樁件件,皆是為了她一人。”
倘若她沒有看錯,虞斯的嘴角确然勾起了些微的弧度吧?他輕挑了下眉,同樣愉悅的尾音上揚,“嗯。”
他的大掌忽然緩緩地舉了起來,焦侃雲平移視線,見他略顫的手克制地落在她眼前半空,最後握住了一旁的門框,她再平移視線,只見他白皙的手背上青筋突起,手腕與指節處清骨碩然硬兀。好大的手掌,散發着熱意,此刻抖得不成樣子。
她挪回目光,投放在虞斯的臉上,他抿着唇,維持原貌,但這般擡手的動作,像是在門框留下他的痕跡,且将她圈在了身前的領地。好像什麽都沒說,又好像什麽都說了。
焦侃雲滞然開口,說完後半句,“…等侯爺的情場風評好起來,自擇良人,單獨與她澄清原委,佳偶一成,再傳出去時,話本中模糊的對象便落到了實處。但若是侯爺期間再上青樓,或是猛浪之心乍起,招蜂引蝶,勾惹旁人,就怨不得我了。”
她意有所指,想讓虞斯放棄在她面前作出這般勾惹的神态。
虞斯的眸子變得有些幽深,依舊是鄭重且愉悅地說:“嗯。”
“侯爺要不換個詞兒?”焦侃雲忍不住了,“聽得我有些……鬼火冒。”實則是心慌,虞斯這招沉默寡言可謂是攻守兼備,讓習慣于見招拆招的她,招架不住。
“我覺得,你安排得很好。”虞斯果然換了個詞,眼神款款,真誠地問,“唯有一點教我疑惑,你在下冊綱要裏把我拟得不像個人,饒是澄清了情場浪名,一個通身體毛、啃木食鐵的狼妖,該如何尋覓良緣啊?”
想做貪官當然要有所付出,否則輕易就将心儀女子娶進門,來日東窗事發,被抄家查贓,害了新婦,豈不是她澄清的過錯?焦侃雲亦真誠地說道:“那是侯爺自己的事了,您也看見了,不少權貴都在期待下冊,若是向金老板施壓,我這麽兩年立起來的口碑就散了,再者我們有約在先,若是不寫,我既吃了虧,又認了慫,很不好做。”
虞斯直起身,雙手環胸,神情和語氣卻頗有些服軟的意味,“小焦大人就不能幫我的終生大事想想辦法嗎?”話落時他滿臉通紅,眼尾又沁出些濕意。
焦侃雲還當真幫他想了想,別有深意地提點道:“為她傾盡家財,改邪歸正……赴湯蹈火,窮追猛打,總能觸動芳心一二。”
“怎麽叫‘窮追猛打’?沒追過,沒打過。”虞斯看着她水光瀾瀾的眼眸,心口一熱,輕聲說,“教一教。”
他還沒追過?都明晃晃地勾.引她了。再說,難道她又追過了?焦侃雲有意給他上點難度,略思忖後模棱兩可道:“含蓄,但熱烈;委婉,但真誠;克制,但瘋狂;自持,但直白。拿捏好分寸,多一分是惹嫌,少一寸是寂滅。侯爺結合我說的‘傾盡家財’這一主旨,慢慢領悟吧。”
她自己都覺得是廢話一通,意在點他自首貪贓,擡眼卻見他認真地思索起來,琢磨得面紅耳赤。
下一刻,他緩緩挪動指尖,輕觸至她手裏的墨印,羞怯卻果斷地說:
“‘朝琅’送你了。”
學得真快。
焦侃雲鳳目微睜,心念一動,呼吸都屏住了,擡眸看他,他維持着伸指的姿勢,颔着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情,嘴角微彎,眸中濕意潋滟。他的确是個,很聰明的人,領悟廢話都那麽快。
“天色不早了…”焦侃雲想拿出平日裝傻充愣的作風,擡眼一看窗外,好像還很早,遂又低頭垂眸,“咳,天色還挺早,我喬裝改扮一番,去尋住處。”
虞斯有些錯愕,不曉得是不是自己學得有些差錯,是印字的“朝琅”不夠含蓄?還是“送你”不夠熱烈?送私印兵權什麽的,應該是挺瘋狂的吧?一語雙關,也應該足夠克制了吧?指尖相觸,是直白的,唯觸介物,是自持的。
可焦侃雲還是走了。他困惑地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摸了摸鼻尖,這算自己惹她嫌了嗎?
章丘上前一步,豎起拇指,笑嘆道:“侯爺,以您的聰明才智,只作武将委實可惜。”
虞斯挑眉,羞怯一瞬,正待要開口問,又聽他接着說:
“但是,以您的聰明才智,應該知道此時追出去幫忙找住處,方是上策。”
虞斯喉結一滑,在原地等了片刻,沒有動。
章丘狐疑,“不去嗎?”
虞斯瞥他一眼,深邃的眸子又落轉回前方倩影,他忽然低聲說,“章丘,我好像有點心熱了。”
章丘的視線迅速下移,落在禁物處,倒嘶一聲,“這個年紀很正常啊。心動,就會心熱。克己複禮,方為仁。侯爺明白了心意就好,不過,這次可別倒立了。”話落,他一笑,“真的不考慮用……”
“閉嘴。”虞斯輕喃,“我怕…她覺得我龌龊。”
“也不會教她知道吧?”章丘賊賊地說,“這事兒還能讓人知道?自己大被一蒙,想怎麽着怎麽着,沒礙着誰。”
虞斯臉熱,“可我心底知道……再面對面,便把握不好她口中的分寸了。”
“她随口胡說,剛誇您聰明,您還真信啊?”章丘笑道:“不過是為難侯爺而已,真叫你找到了分寸,焦姑娘反而不知所措,落荒而逃。”
虞斯慢悠悠地勾唇,俊容頗有些狂妄與自得,随後一斂神情,拂擺進房,把章丘關在門外。
章丘揉着被撞得通紅的鼻尖,“做什麽?”
“倒立一會。”
那方喬裝改扮成男子模樣的焦侃雲出了金玉堂,騎着黑魚往城南的方向去。樊京南邊是富饒之地,許多權貴或富豪都會住在那頭,若是找到賃屋的牙人,即可簽下租個幾月。
她離家時拿了不少珠寶首飾,要賃屋不難,只是心緒被擾亂,還沒想好擇個什麽尺寸的院子最好,遂擇了一片草地栓好黑魚,找了個牙人陪着慢慢逛城南的屋院。
她有些煩悶,想到虞斯的神情與話語,總靜不下心。他怎麽忽然開竅一般,原本被她處處拿捏了的人,突然把她拿捏了。他究竟想作甚呢?是勾惹……還是喜歡?是為降服,還是為求娶?無論哪一個,都教她避之不及。
現在她也很想知道,虞斯究竟上青樓做什麽了。也十分好奇,他的功法是不是真的不允許?更想冷眼觀着,他究竟會做到哪一步,是把貪污的家財上繳,改邪歸正?還是與她迂回一陣,行不通,得了經驗,便好另求他人?
這人渾身上下都是謎啊。
焦侃雲想着,渾然沒聽見身旁的牙人的介紹,“公子?公子?”她回過神,牙人堆滿笑,“這邊是最後一院了,公子可有鐘意的?”
焦侃雲搖搖頭,“很抱歉,耽誤你的時間了。”
牙人笑說沒有,“不知道公子究竟喜歡什麽樣子的?小的這邊也好為您留意着。”
喜歡什麽樣子的?她沒有離家出走過,自幼也從不缺吃穿住行之物,沒有經驗。
只能現成地考慮,焦侃雲思索道:“要幽靜,但不能居于偏僻之所,以免疏于防護。要寬闊,但不能太大,因為我打算獨居。要簡潔,但最好也有些精致意趣供人賞玩。還要便利,周圍須得有購置日用之物的店鋪,但不能哄哄鬧鬧,吵得人不能辦公……”
她尚未說完,牙人已經露出了“真難伺候”的神情,強撐着笑,硬着頭皮打斷她,“貴人、貴人請等一等……”焦侃雲看過來,他接着說道:“不知您是否發現,您每一個‘但是’之後的形容,都與前面的要求相悖呢?這,讓小人很難辦呀!”
焦侃雲一怔。好像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即明白她模棱兩可的需求。她心底一潋,想哪裏去了,回過神扯出一個歉疚的笑,“抱歉,難為你了。那我明日再找別人看看吧。”
與牙人告別,她牽着黑魚獨自在湖畔走了一會,見天色不早,這才翻身上馬一路奔回金玉堂。
因之前金玉堂被砸,這些時日并未開張,主閉門修繕。
思晏站在樓廊處發呆,陡然見到她回來,“是不是沒有找到合意的宅院?”聲量擡高,有意說給人聽。
焦侃雲點點頭,上三樓走到她身旁,“今晚要和你一樣,留宿金玉堂了。”
思晏探究地看着她,“不啊,有人說,你若是沒有找到住處,他晚上就會帶你去個地方。”
焦侃雲搬出同牙人那套說辭,“…我很麻煩的。嘶,你聽完,覺得會有這樣的地方嗎?”
思晏撐着下颌,眸中透出淡淡的笑,“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焦侃雲欣然,“好啊,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我們彼此交換?”
思晏斂起神色,“那我沒有問題了。”
焦侃雲一幅料到的模樣,“問吧。”
“若是真有人能找到這樣的地方,你會去住嗎?”思晏偏頭看向她。
焦侃雲心念一動,“看情況吧。”
“嗳。”思晏忽然湊近她,緩緩說道:“你知道,虞斯有多少宅院嗎?”
焦侃雲挑眉,“多少?”
思晏神秘一笑,“你馬上就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