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銀緋
銀緋。
焦侃雲毫不在意被窺破意圖, 她早知虞斯之智,可她玩的就是陽謀,料定以虞斯的性子, 必會順她的意,索性雙手十指交錯輕巧地扳了扳, “那就請一向狂妄自負的侯爺,一心兩用給下官見識一番吧。”
她問的什麽?在官場有無好友?虞斯腦中思緒方捋,尚未開口回答, “管你是誰!看劍!”風來大喝一聲, 縱身躍起, 當頭一劍劈下來, 橫梁留下碗大個豁口。
他探身閃開,只等風來轉眼, 倏忽之間出現在風來的身後,不等其反應,迅速擡腿将人踹下梁, 肉眼可見的勁風刮破空浪, 細微的晃聲彈入在場所有人的耳中。
好力道!
好速度!
“本侯回京不過數月,身兼要職, 主審重案, 哪來時機結交狐朋狗友!你說的那些人,得罪便得罪了!”
虞斯再度輕盈地落在梁上, 依舊單手耷膝,觑了焦侃雲一眼, 見她正為自己方才的回擊驚訝滿目, 登時自得地一哂,耳廓浮紅, 轉眸睨回風來,“還要來?我怕小焦大人還沒問出個子醜寅卯,你就被我揍得爬不起來了!”
樓思晏險些笑出聲。饒是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卻怎麽一股子裝模作樣的味道,姿态還給端起來了。
風來翻空騰身,借勢化勁,以劍劃地穩落,擡眼,一雙鷹隼似的招子裏蓄滿興奮,片刻不歇地挽花揮劍,再起,依舊是沖命門而去的殺招,“侯爺,方才這一腳,未免也太輕了吧!這個力道想把我打趴下還不夠格!難道這就是北阖戰神十成的力了?贻笑大方!不過如此!”
“什麽?不過是三成的力罷了!”虞斯挑眉一笑,為了動搖他的意志,焦侃雲連這般睜眼說瞎話的激将法都用上了,“真是很有意思的一場心術博弈啊,看來,我須得認真了。”
風來勁瘦的腰旋如裙裾,手中長劍轉如鉸刀,虞斯耳聽八方,眼風橫掃,電光火石間瞰觀其纰漏之處,耳畔卻又傳來焦侃雲迫勢的聲音:
“身兼要職,往來公務必有同僚與侯爺同出同入,一來二去,饒是塊石頭也能被焐熱幾分;主審重案,必有心虧者奉承巴結,或是為了功勳前程,擠破了頭也要為侯爺鞍前馬後之人。
“更莫說,若是此案經辦人手不足,一時謄挪出個空位,便有數人趨之若鹜,侯爺怎麽知道,其中不會有隐秘的關系網絡連綴?一旦有關系網連綴而成,侯爺怕是結黨而不自知了。”
風來和虞斯兩人做的皆是拼死拼命的行當,動起手來沒有一絲贅餘之勢,剝開了所有花架子,依舊賞心悅目。
旋劍而來時,虞斯滑步閃身,風來毫不遲疑地追擊,“侯爺只會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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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侃雲乘勢逼問:“侯爺怎麽不回答下官的問話?一心二用不是很容易嗎?”
“全無道理!一來本侯從不與不相熟的同僚同進同出,二來,此案自本侯接手開始,動用的便都是忠勇營親信,若非要說有來蹭功挂職的人手,那便唯有小焦大人安插在本侯這裏的風來了!”
退至樓間,虞斯候到時間,一把挽住欄杆,單手折斷一截長杆,便充作武器,淩空一翻,兩步攀上二樓,刺杆挑人,再由雙手彼此相接反搏挽花,刮亂劍勢。
這下風來才明白他屢屢躲閃之意,竟教他憑空生出武器來,那長杆在他手中一時堅若磐石一般,劍招被頻頻彈開,他只好退步閃身,還不忘大嘲,“恐怕侯爺還需要再多用幾分力啊!只用三成力,倒叫屬下有餘力逼你拿出了武器?!”
樓思晏看出端倪,提醒道:“若教他有一杆在手,風來會輸得很慘。”怕她不信,又看着她的眼睛強調了一遍,“很、慘。”
焦侃雲一驚,片刻後神色自若,“風來,先碎了他手中長杆!”
風來聞言,将巧勁蓄于劍上,陡然飛檐走壁沖向三樓,找尋破綻,準備從旁刺入,戳碎長杆。
焦侃雲順勢為他制造破綻,“的确,下官放風來在侯爺身邊挂職,一是為監視侯爺查辦是否公允,二是為他謀一份差事功績,三是真心實意地為了協助侯爺辦案。可侯爺似乎只看到第二點,竟全然不管下官的苦心。下官掏心掏肺,仍舊換不來侯爺的坦誠相對!侯爺到底還是對下官隐瞞了不少,不是嗎?”
虞斯一時有些晃神,風來逼得厲害,教他無法頃刻想明白,伺機喘息的檔口,才疑惑地問道:“你是說,我對你隐瞞太子案線索,且辦案有失公允?!”
風來一道劍意兜頭砍下來,“侯爺,可別分心啊!”連着桌椅一起在地上立刻炸開一道溝壑,虞斯被龍爪鈎破的手臂一時脫力,手中的長杆應聲而碎,人卻避閃極快,又聽風來笑喝,“侯爺!木杆對長劍,無異于以卵擊石,終究不是長久之計!現下,我讓你幾個彈指的時間,你大可以回房拿出你最趁手的兵器來!”
“讓我?”虞斯仿佛聽見了天大的笑話,“你還是第一個如此嚣張,說要讓本侯的人!今日不把你揍得跪地求饒!本侯不姓虞!”
“十分期待。”不只是為了焦侃雲,也不只是為了太子,更是為了自己,風來很想、很想,逼虞斯使出全力,哪怕自己吃他一頓揍也好!他想看看站在頂峰的人。
焦侃雲接着盤說,“其一,思晏小姐的身世,侯爺分明一清二楚,卻從未向下官提起,下官卻對侯爺明說過太子與思晏小姐之間的牽扯,明知思晏是關鍵線索,侯爺偏要向下官隐瞞情報是為哪般?
“其二,思晏小姐懼怕侯爺,被下官戳穿是太子要找的神秘女子後,并不願将所知之事告訴侯爺,反要借下官之口轉達,想來這便是侯爺久久無法破獲線索的關鍵。
“如今陛下插手,局勢大不一樣,侯爺還要一意孤行,不願與思晏小姐講和嗎?那麽還請侯爺告知,為何要隐瞞你們二人相識卻不睦之事?又為何遲遲不願講和,推進線索?
“還是說,”她忽然回頭看向樓思晏,“從一開始,你們饒是關系不洽,也一齊串通好了,要将某件事隐瞞到底?而思晏小姐,你也一直在利用我要救你的心思?”
樓思晏被她這一回身的審視驚到,面露出幾分慌張,被她窺了去,便見她再轉眸時胸有成竹,像是已有了答案。
那方聽到此處的虞斯眉心緊蹙,就這一失神的功夫,風來險些命中他的肩膀。
他自溝壑起躍降落,不停與風來調換位置,利用輕功閃身,耐心極好地周旋等候,直到風來終于辨認不清方位,流露一剎的破綻,便毫不猶豫地朝他的後背踹上去,“我有我的苦衷,并非刻意隐瞞,只因這兩點與本案無關!”
話落,意識到自己終究是被分神了,承認了她所說的“有所隐瞞”與“相識不睦”。眼風忍不住掃到焦侃雲,後者偏頭,朝他挑眉一笑,甚是得意。
他呵一聲,心悸如蜻蜓點水,荷尖輕顫。虞斯的喉結一滑,窒息了一瞬,緊接着,深凝視着風來,輕晃了下頭,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速戰速決吧,我還沒吃早飯,不想玩了。”便是認輸。
焦侃雲卻乘勝追擊:
“其三,侯爺雖然将查到的其他情報,譬如二皇子與絕殺道之間的聯系,都借風來之口告知了下官,但是如侯爺所言,風來不過是挂職幫手,忠勇營衆才是侯爺的親信,侯爺沒有主動邀下官共推過進程,也沒有教心腹來傳過密信,下官卻是讓唯一的親信傳達了下官能想到的所有線索。怎算公平?”
“侯爺,你說是不是?”
她問得既準确,又迅疾,層層遞進,催促着虞斯分心作答。她要觀察他的神色,等着分析他語句中的漏洞,撿拾起最為有用的線索。
虞斯逐漸招招致命,卻分過心饒有興致地回道:“是。”
焦侃雲等了一會,沒有下文。是?何意?
局勢卻急轉而下,她見虞斯眉宇間生出的不是心虛,反而是一些教她看不懂的羞澀意動。
一瞬後,他肅容,擡腿掀翻了風來,扼住他的手腕,和劍一起抵死在喉嚨,整個人向前探身傾倒,單膝跪地一撞,一掌就将風來壓制,沒有給他任何反撲之機,連發幾招,拳拳到肉,而後用額抵住風來,“你可是每次都……真要殺我來的!”
手向下陷力,又是一撞!忽然仰頭,側目睨向焦侃雲,恰是時,一道鮮血飛濺到他的臉上,他張口勾唇。
好會撞,虞斯對致命位置和力道的把控可謂精準,只這兩下,就教風來起不了身。她目露震驚,深深吸了一口氣,面容呆滞地望着兩人——風來吐血了,一大口。
見血了,虞斯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他起身,颔首,用一根手指抹去嘴角的血,雙目通紅,眉眼尾跡的一抹綿長的紅意,像魅惑的姹妖般,卻極為克制地放緩語調,“還來嗎?還說嗎?我熱身可是結束了啊。”微攤手擡了兩根手指,偏頭示意自己完好無損。
焦侃雲微微蹙眉,生了幾分擔憂。他赤手空拳,竟把一個手執長劍的高手,揍到吐血?不能再來了,“風來,住手吧。”
無疑,她的揣測帶的質問居多,且前兩條都事關思晏,許是已教虞斯心煩意亂,風來又毫不停歇地在以言語激怒虞斯,所以此刻虞斯處處下了狠手。
“還不拿武器嗎?”風來卻抹了嘴角的血,顫身站起,笑意叢生,焦侃雲擔憂,他卻不擔憂,交手酣暢,傷也無妨,他今天一定要看虞斯的武器!“侯爺……就這點能耐?只能将我打個半死?我怎的還有力氣站起來?侯爺有些焦躁了啊。”
“風來!”焦侃雲沉聲,“你不是他的對手,就算為了過招,也不必如此激進。”她本以為兩人差距不大,風來想要酣戰,她自然成全他,可如今看來,虞斯的武功不僅比他高強許多,還會……見血興奮,殺紅了眼。
“打個半死還不夠?我看你是真要瘋來?實則,你的激将法,對我并不管用。”虞斯擡起那只被龍爪鈎傷的胳膊,随意地扭了扭,笑道:“我不用武器,你照樣是手下敗将,還服不服了?”
“呵!”風來卻置若罔聞,“手下敗将?敗給你這個只會闖入女宅竊玉偷香的淫.邪浪.蕩之人是我的恥辱!更何況,你連武器都不拿,我不服!”
方才的自信從容頃刻消失殆盡,虞斯咬牙怒目,“什麽?竊玉偷香,淫.邪浪.蕩,又是你主子教的好辭!為了逼本侯分心,研究了不少時辰吧!若不是本侯的銀緋留在了北阖!你今天走出這道門時身上至少八十個窟窿!”
銀緋!焦侃雲一怔,轉頭看向樓思晏,後者仿若剛想起這茬,平靜地說,“銀緋确實救過我。”她兩臂一展,比劃了一下長度,臂展不夠,又收手,一本正經地說,“是一杆很長很長的銀槍。但你真的很像……他說的。”
焦侃雲眼眸一狹,氣笑了。好個樓思晏!果真拿出了當初急死壽王妃的架勢!她居然被樓思晏以這樣的說辭給耍了?
結合方才樓思晏所說,虞斯若是有一杆在手,便所向披靡。可見他最擅長的武器,就是長槍。那也即是說……忠勇侯四處宣揚的“我有一寶,所向披靡,被留在了北阖”,說的,就是名為銀緋的長槍。
他既沒有把她焦侃雲當作替身,也沒有始亂終棄。雖有在北阖軍帳與他同進同出的女子,但想來應該是有好好安頓的?
風來是半點局勢不會看,仍在喋喋不休地挑惹,“侯爺沒有了銀槍,就不能将敵手捅出窟窿?我看侯爺還有一張嘴、一雙手,倒是能壓制女子,行禽.獸之事!”
虞斯卻不再與他這個重傷之人糾葛,大步走到焦侃雲面前,“不是閑情話本嗎?他如今深信不疑!可見你的所作所為将我抹黑到了何種地步!”
“什麽抹黑?侯爺只是暫且少了一二罪狀罷了……”但焦侃雲現在可惹不起殺紅眼的他,輕咳了一聲,看看四周,恰見金老板終于逮到時機從後院鑽出,看見大堂一片狼藉,眼前一黑,兩腿一伸就要翻厥過去,被三個小厮硬生生接住了。
按她和金老板的交情,以及這些年自己給他賺的錢,算她的賬上綽綽有餘,但架是兩個人打的,虞斯這大貪官若是分毫不拔,豈不叫人氣惱到睡不着?
焦侃雲兩指朝虞斯的方向一撥,輕飄飄道:“一應損失都算在忠勇侯的賬上。”
“哈?”虞斯兩手撐住桌邊,把她圍堵在圈裏,氣極反笑,“你再說一遍,算誰的帳上?”
他的臉上血水密滴飛劃連鈎成線,紅與白相互映襯,墨瞳盈盈如蓄滿清泉的潭口,長眉與睫羽上亦有血絲截斷墨須,俊容深沉,嘴角微勾,美得驚心動魄。隐隐有荷月香,被他身上的熱氣催發,竟生出些教人意亂情迷的混沌感。
焦侃雲最看不得人威脅自己,挑眉梗着脖子就道:“侯爺不會以為自己占盡了理吧?思晏說,侯爺覺得我長得像銀緋,我還納悶不爽呢!勞煩侯爺先給我個解釋?我堂堂一個大活人,怎麽就像一戳杆子了?”
樓思晏怎麽什麽都跟她說?虞斯一時羞赧,迅速瞥了眼樓思晏,後者看向別處,他才看回焦侃雲,“我……”他心梢悠悠一蕩,忽然意識到兩人距離過近,便往後拉開了一些,目光落在她微微向上蜷起的眉尾,低聲道:“就是像銀緋,怎麽了?像本侯心尖上的至寶有何不好?”
話落,突然發覺此言有些歧義,他臉耳燙紅,眨巴了下眼睛,心跳狂亂無序。
焦侃雲卻并未想到,只嗤笑道:“是看到我就想扔出去五步索敵,還是想拿我又刺又挑?抑或是将我提起來左右開弓翻來倒去挽個槍花?
“恐怕侯爺一雙眼睛白長了,僅憑顏色識人,愛穿銀色紅色的,便像你的紅纓槍,若是愛穿綠色磐色,便要像盆栽,若是愛穿玄色紫色,豈不要像侯爺的鞋?”
虞斯微微狹眸,低頭凝視着焦侃雲一開一合的嘴唇,他好像……還真被風來那厮傷到了什麽地方?怎的心如亂麻,渾身都熱,鈎傷的手臂也覺出了痛。風來不會是給他下毒了吧?
“若是自慚形穢,對我不起,那便掏錢出來。”焦侃雲推開他,去扶風來,“治傷要緊,金老板,勞煩找個腳程快的去請兩位大夫來,最好是離此處最近的城中妙手。再吩咐夥計準備些吃食,送到房中。”
金老板應下,另安排了幾人把風來擡上樓安頓好。
辰時,忠勇營的兵差回來了,章丘自營帳那頭趕來,阿離先一步了解了情況,告知于他,二人攜着急匆匆過來的大夫上樓,虞斯坐在風來的房間,待大夫看完後,才說道:“他的傷勢雖不至于十分嚴重,但最好不要移動,這些日子就讓他住在金玉堂,我會命人照看好。”
焦侃雲點點頭,“他拼死一搏,既是我授意,也是他自願切磋,總歸怪不到侯爺頭上,還請侯爺不要記恨,好生照顧。金玉堂的帳算我的。”
虞斯端茶抿了一口,不是滋味,“方才都不肯服軟,現在想到要我看顧他,怕我對他下手,反倒和氣了起來。你焦侃雲對身邊人都這麽好?”
焦侃雲思索一陣,“我确實對身邊人都很好。風來于我而言,更不同些。”他是阿玉留給她的,必不能辜負。
虞斯轉眸看了眼昏睡的風來,興致缺缺,“哦。”一頓,又挑眉,“那你還讓他冒險?”
焦侃雲淺笑,“這是兩碼事。且不說是他先求我促成,單說這一趟,不虧。侯爺,既然你已經認輸,教我知道你與思晏之間別有隐瞞,那便把話攤開吧。思晏究竟是何人?與你有何幹系?說清楚了,才好推進下一步。我要看到你的誠意,否則,我說給校尉當人證,不是白說的。”
走一步便想到後三步,虞斯輕笑,在這等着呢?他擡眸,目光微灼。
繼而摩挲着杯盞,思量良久。
方才他被分神,有一個關鍵的原因便是,想到了焦侃雲。不知怎的,其實他一早就很想告訴她,尤其是看完話本,抿出壽王妃将他出賣之後,他就十分想告訴她了,否則總怕她誤會自己些什麽。
阿離想勸阻,章丘卻按住了他。這孩子懂什麽,當然要說!否則侯爺的婚事八字撇不了半點。
“思晏,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虞斯望着焦侃雲,見她微微瞪眸,緩緩說出下半句,“同父異母的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