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心熱
心熱。
這個時辰, 暑氣已随着夜幕四沉,雖不至于說是寒涼,但他裹着濕氣, 斜窗裏風一吹,應該感到幾分暢爽才對, 怎麽反倒熱?
哪兒熱?
虞斯回想一陣。
氣血下湧的熱。
少年郎君的熱。
沐浴時,握在掌心的耳環抵觸鼻尖,其上殘存的冰山香海, 随着氤氲熱霧催發, 彌漫進肺腑的熱。
他眸光微黯, 澀聲喑啞, “無法形容。”
章丘卻茅塞頓開,換了個說法, “心熱?”
恰到好處,欲.色朦胧卻毫不淫.蕩的說法。
虞斯眸光微亮,“嗯。”
“哦——”章丘了然一笑, 這個年紀, 實屬正常,和虞斯比起來, 他是精明幹練的叔叔了, 雖過了“春心撩撥思滿腹”的年歲,但年輕時總也這麽過來的, 只是,他原以為虞斯真是固心禁.欲的大羅神仙轉世, 行軍兩年, 撞見過他天賦異禀,卻沒撞見過他難以自持到有這種煩惱, 今日倒是有趣。調侃少年郎,是過來人的一貫惡趣,“那你得用涼水啊,倒立能冷靜下來嗎?實在不行,我出去,你自……”
虞斯及時打斷他,“閉嘴,我沒有那麽龌龊。”
行行行,你最清貴,他們凡俗男子都龌龊。也不曉得他怎的忽然就這麽浮躁了,章丘垂首低低笑了一聲,餘光忽然瞥見桌上閃爍的銀紅光芒。
他慢悠悠走過去,用兩根手指撚起耳鈎,蹙眉納罕道:“這是誰的耳環啊?”
人影疾掃,倒立的人竟是慌亂不已,轉瞬就在眼前,一把奪過,擡眸恰與章丘視線相對,章丘眨眨眼,滞然盯着他,他的臉便與耳梢連卷緋雲一片,欲言又止好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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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丘等着他,擡手請道:“不急,你慢慢說。”
……仍是沒說出話來。
虞斯想,他是要還給焦侃雲的,只是彼時為了戲耍她,才握在手心,結果她又随樓庭柘走得快,一時忘記還了,要是讓人誤以為他私藏女子的環飾,像什麽樣子。而且,焦侃雲的名聲也須保護。
遂在章丘狐疑的目光下,四平八穩地解釋:“我的。準備學北阖人,打個耳洞,有什麽問題?”
“給自己挑這麽別致的款式啊?”章丘果然覺得沒問題,低笑道:“這怎麽看,都是女孩子搭配裙衫的長鏈樣式吧?不如屬下給你挑一挑,嘶…上次去尚書府,小焦大人耳廓上那枚夾着的緋色流雲釘扣,恐怕比這顆珠子适合男子一些。”
無疑已被看穿,虞斯強調道:“她落在我這兒的。入宮的時候……算了,跟你說不清楚。”
章丘學他平日裏雙手環胸高高在上的模樣,審視道:“哦?那侯爺怎麽不還給人家呢?回來時瞧着心情也不大好了,該不會是因為擔心還回去的時候,又要被小焦大人逮住為人輕浮的把柄,寫下新的話本吧?”
虞斯都想不出如此嚴絲合縫的理由,恍然大悟一般點了點頭,“對。”原來他還在生這個氣啊。
“這麽說,為了不被小焦大人逮住把柄,侯爺是不打算還了?”章丘窺破一切,笑道:“那可不行啊,您現在名聲掃地,若是東窗事發,被旁人瞧見您私藏了她的耳環,還不侮了她的名譽?您不要緊,焦姑娘的清譽可不容有失。不如屬下給您出個主意吧!”
虞斯挑眉,“什麽主意?”
章丘兩手一攤,佯裝正色:“很簡單,扔了啊,以您的輕功,路過河道,順手一丢的事。”說完見虞斯神色猶豫,又恍若驚訝:“侯爺不會是舍不得丢吧?這值幾個錢,和您藏在府裏的贓銀不值一提,不用舍不得。抑或是,您舍不得的……另有其事?”
虞斯終于抿出了被消遣的意味,瞥他,“你想死?我都說了,是她落在我這的,我會還給她。”說來說去都怪焦侃雲!如果不是她寫了那麽厚的話本,他怎麽會起這般私藏耳環捉弄她的心思?如果不是她選了樓庭柘,沒跟自己走,耳環怎麽會砸在他手裏?
越想越覺得,不能就這麽放過她了!他現在就得立即去跟她吵一架!
“我去替阿離了。”
他迫不及待地将屏風上搭着的衣裳攬下,一頓,低頭看了眼,玄色,行進于暗夜中神采減半,聞了聞,久壓箱底的沉香味,少了些許清新曠怡。
章丘仄了下身子,探頭過來欣然插了一句嘴,“侯爺穿紫色最好看。最近京中好像又開始盛行荷月香了,我房間裏有,書桌旁的匣子裏。”
去吵架穿好看點不輸陣仗怎麽了?虞斯不以為意,悠然道:“謝了,此番我去歸還耳環,必有一架要吵,我若同她吵贏了,賜你重賞。”話落大步離開,找衣服去了。
好鮮活好有意思的郎君。章丘踱步許久,哧哧低笑,他得趕緊去修書一封,告知夫人這樁奇事,最好直接教人拉着聘禮到樊京來,炙手可熱的姑娘慢了一步興許就被別人家求娶了。
剛走了兩步,眼前一晃,虞斯忽然回馬槍,一根修長的手指戳在他的眼前,“不許寫信去歷陽胡說八道。更不許在忠勇營宣揚。本侯若是聽到誰提起‘耳環’兩個字,拿你是問。”
交代完,這回是真走了。章丘揣着滿腹的八卦不能同人說,好生憋屈!他忽然就理解了,小焦大人為何要隐匿身份将朝堂那點樂子講給老百姓。這誰憋得住啊?啊?
月暈礎潤,澈園風聲喧嚣,巡邏未撤,樊京夜色都繃在弓弦之上。
樓庭柘回來後一直在書房忙碌,焦侃雲聽到他和下人說今夜就在書房辦公,燈挑得亮一些。即是說,他的房間沒有人。她在猶豫要不要趁着他的随侍此刻都在書房和廚房伺候,立即去換走機關匣。
如若等到深夜,随侍候在院外或是書房門外,再要行動,經過那處,總是不方便。
今天是第十五日,是她最後的機會。不能再遲疑了,她今天必須要拿到機關匣一窺究竟。
她在入澈園那天起,就有意多次于沐浴時,泡上至少半個時辰,睡過一陣,才喚人進來,為的就是哪天尚未夜半便要行動且要離開許久的情況。她吩咐侍女去準備宵夜,自己則揣上仿制的匣盒出了門。
算好巡邏來回的時辰,尋了個與之錯開的間隙,焦侃雲駕輕就熟地潛入樓庭柘的房間。
出奇的順利,卻教她心神不安。案幾上的機關匣依舊被壓在書冊之下,她替換了匣子,又将書原封不動地放回去。
要出去需要多等一刻,下一批巡邏快要來了,她得在房中待到下一批巡邏離開。這個時間,她摸索到樓庭柘的床榻,将他的絲枕被褥都掏出來找了一遍,沒有藏東西,又給他塞回去。
利用這瑣碎的時間,她藏在榻後,借着夜明珠的光解匣子。
忽然想到,金玉堂的密道是由她一手設計,其中夾層的巧思出自一本名為《奇技》的書,樓庭柘擅機關,好奇技,會不會他自己的房間,也有夾層呢?
她打量寬闊的內室,如果是她,會把夾層放在哪裏?轉瞬想到,便走到床後的牆邊,側耳貼上,一寸寸地試探着敲過去。
觸碰實壁的篤篤聲中,忽然反傳回一聲“叩叩”的空響。
她心中一喜,滿屋地尋找開門機關。
半刻鐘後,并無收獲。金玉堂的夾層機關通道,就在最突兀顯眼的地方,俗稱燈下黑。所以,她也将視線落定于懸挂于床帳的香毬,這個讓她第一次進門就注意到的東西。
走過去伸出手,有些緊張,這一扽,若是機關還好說,若不是機關,斷了,可就打草驚蛇了。
顧不得許多,她的時間本就不充裕。放手一搏吧!閉上眼扥了一下,只聽“咔噠”一聲,她朝聲源處看去,果然就見床後,一扇窄門繞中軸翻轉。她的心頓時提到嗓子眼,果然有夾層!
蹑手蹑腳地小步跑過去,往內一探,是通往下方的密道。竟然不是夾層,而是密室。
如此,新的抉擇來了,去?不去?
一方面,這樣的機會可不多,錯過也不知還有沒有,下去親探,只相信自己親眼所見,誰也隐瞞不了她,另一方面,密室內也許有會讓她受傷落網的機關,她大可作探子,把澈園的地圖和不便細查之處全部交給虞斯,讓他派武功高強的人再來一趟,那就需要相信虞斯不會對她有所隐瞞。
正游移不定時,她略擡眸,隐約看見甬道的石壁上,刻畫着什麽令人覺得眼熟的塗鴉。
不知為何,心底升起一股教她羞惱又氣憤的預感。樓庭柘……該不會這麽無聊吧?可他本就是個無聊的人!
去。
是此刻心底唯一的念頭。
她迅速進去,看見牆壁上的塗鴉,正是她幼時為樓庭柘畫的小像,旁邊還有樓庭柘不知何時為她畫的小像,如出一轍的醜陋筆法。
下到底層,偌大的密室內,只擺放了一張書桌,一張靠椅,桌上卷軸攤開,畫着一個拆解掉的機關匣盒,旁邊用排線和文字介紹了解法。匣盒花紋樣式與她手中的別無二致。
她略看了會便融會貫通,三兩下解開機關匣,仿佛預料到了接下來要看見什麽。樓庭柘,這個男人對她的耐心未免也太好了吧!
裏面藏着一張寫着墨字的紙。
這次卻不是故意寫作的醜陋字跡,反如行雲流水,十分的清隽端正。
“經年狂诩,愧怍蘭因。惡俗狡鬥多逞。心山之巅,雲霄仿佛傾頹。一念綽綽愁眉,憶從頭,孽障足真。便改正,便改正改正。改正改正。”①
他是真的閑吶,既然早就知道她來澈園別有所圖,竟還敢把天機院交到她的手上,鋪墊許久,就為了請她入甕觀這一闕。焦侃雲默然許久,實在氣不過,提筆蘸墨回應,擱筆時又計上心來。
怎麽說,她來一趟,被戲耍一般,總不能教樓庭柘以為自己盡在掌握吧!
将紙折好,置入匣中,走出密室後留給他。
正打算離開,外間突然爆發出長箭破空的尖鳴,就在耳畔!她猛然回頭,箭矢果然就從她的耳邊嗖地掠過,徑直截斷了耳邊一縷發。
她猛地蹲下,驚魂未定,慌忙之間仍記得去探落在腳邊的箭矢,迅速找到關鍵線索,上面寫着一個紅字,像是北阖語的“殺”字。
是近期在樊京作亂的那批絕殺道殺手!
怎麽回事?竟然會到澈園動手?難道是來殺樓庭柘的?可他們若是踩過點,便應該曉得澈園近幾日都戒備森嚴,也該曉得忠勇營盯上了他們,為何要冒這樣的險?不,應該不是沖着澈園來的,一箭過後并無打殺的動靜。
思緒有些混亂,她一時無法捋清,只聽得外邊有侍衛們追逐的腳步聲和喊叫聲。
“焦侃雲?!”
樓庭柘在喚她,顫聲焦急,聽着像是從書房那邊傳來。
她想,反正兩人已借局開誠布公,也沒有隐瞞行蹤的必要了,當即要回應,卻不想門窗先一步大開,陡然出現在眼前的虞斯一把環住她,飛身就跑,“跟我走!”
哎??她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在房頂上了。夜風吹得她發絲亂拂,她打了個冷戰,虞斯穩穩地将她橫抱在懷中,擰眉,銳眼緊盯前方一棵巨樹,蓄勢準備躍到下一個落點。
焦侃雲順着他的視線看了一眼,大驚失色,慌忙問他,“你輕功帶過人嗎?這麽遠都跳?他們不是沖着澈園來的,我大可留在這裏……”風來可沒跳過這麽遠的地方!
“你放心。”虞斯的聲音沉靜如水,“章丘那麽重,我都抱他從冰崖上去了。今天是第十五日,說好要走的。”
“綽綽!”樓庭柘朝房頂望來。
焦侃雲伸長脖子,從虞斯的肩側看過去,虞斯側過臉,睨視着,與他的目光相接。便見這位紫袍神君微微張口,有意呵氣輕嘲,下一瞬,嘴角勾出了一個得意的笑。
消失在了夜色中。
樓庭柘咬牙,幽深的眸子要掀起腥風血雨般可怖。
疾掠之時,焦侃雲用手指叩緊他的肩膀,“等我一下,我要做一件事。”
“走水啦!”
“天機院賬樓走水啦!”
如巨石砸入池水,頓時驚起波瀾,侍衛們追出了澈園,府中唯有小厮們,此刻四竄找水,好在院內早有引進活水溪道,火勢倒也不會迅猛如虎。
樓庭柘趕到的時候,所有小厮們已然有序地在實施救火,但他擔心的不是這個,與帳樓相連的正是倉樓,無數金銀器械存放之處,如今的風勢,必會往那一側偏燒,錢財倒罷了,主要是……
“殿下,火師隊伍的軍巡們來了!”屬下禀報。
樓庭柘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咬緊後槽牙。焦、侃、雲!
防火司以迅雷之速抄進澈園,直沖帳樓和一旁最易受到牽連的倉樓,救火,也救財。
地窖都被翻了個底朝天,金燦燦的金銀寶箱,說是樊京首富也毫不誇張,在天機院外陳列無數,以致無處下腳,十分可觀。
司官赧然地向樓庭柘請示道:“二殿下,恐怕……要如數上報啊?”語氣是掩藏不住的歡喜。是功績啊,是小焦大人送給防火司的功績啊!
誰不知道二殿下貪贓受賄,素來沒有擺在明面上,聖上也默許,誰又敢去惹嫌?今日不一樣,起火了,他們救火,救財,擺出來了,賬目之巨,按規上報,轟動朝野,誰都要參上一本。
哦,現在帳樓也燒完了,做平的賬本沒喽。怕是一時半刻也湊不出一個說法吧。
“看着辦。”樓庭柘丢下一句,另想起一物,甩袖轉身離去。
房內,仿制的機關匣在書冊之下,而他給焦侃雲看的那方,則系在香毬鏈上。他手指翻動,迅速打開,素紙上赫然多了一段,清麗娟秀的字跡:
“游戲俗世凡間,攬雨聲夜色,吞花卧酒。悠然漫漫清閑,神仙難換。催促新嫁高門,非良人、摯愛緣法。我不肯,我不肯不肯。不肯不肯。”①
匣中一隅,還放着一對耳環,天青水碧的波紋爛爛,拖着皎若雲月的明珠——碧海鲛珠。
沉默良久。
樓庭柘氣得雙目通紅,他恨不得……恨不得!
啊!
焦侃雲!
忽地,又牽唇無奈一笑。
他不是一向輸給她嗎?有何可氣的。
暗夜無邊,一道青雲梭子似的嵌在天上,穹頂便像是被劃爛了一刀。
焦侃雲已将并未找到罪證的事告訴了虞斯,比起這個,今夜絕殺道突然出沒,又立即消失,令她更在意一些。
虞斯将她帶到金玉堂,倒了兩杯茶,邀她落座後才說道:“我布置的人手已經追出去了,且等着消息吧。方才我看見有一道箭力筆直射.入樓庭柘的房間,可房中燈火盡滅,書房反而挑得極亮,按理說,他們應該曉得,房中無人。”
“我也在想,他們為什麽要朝房中射一箭。我大致檢查過箭矢,并未藏有什麽隐秘紙條。”焦侃雲排除盡答案,得出結論,“既不是為了傳遞消息,也不是為了殺人,那便是威懾了。”
“絕殺道,絕不會做如此贅餘之事。他們有組織、有紀律,只殺挂了單的人,立即動手,立即撤退。”虞斯分析道:“這些天,他們頻繁騷擾樊京百姓,都選在白日,因為白日人流衆多,兵馬司想要順暢地抓人,并不容易,而且百姓家中沒有護衛,他們随意潛入一戶,随意增傷,制造混亂後立即就能離開。
“做這些,都是為了消耗兵力、分散兵力。而他們消耗兵力,騷擾百姓,都是為了逼迫我們盡快出招。他們知道我們在保護思晏,也知道我們要把她當作誘餌,所以,他們也想要看到思晏被當作誘餌,出現在人前。然後行動,用他們的方法一擊必殺。”
現在,是打明牌了。
話又說回來,“可他們若是冒着風險,在殺了太子之後,又威懾皇子,後果可大不一樣了。”
焦侃雲肯定地說道:“聖上必會盛怒,矛頭就會對準遠在北阖的絕殺道。若我們再有絕對的證據證明,太子是死于他們之手,便有了充足的理由出兵。”
虞斯點頭,遲疑地說着,“所以……我懷疑,今晚這批人,是宮裏那位的手筆。他在催促城內真正的絕殺道殺手,自亂陣腳。”
一切只是猜測,點到為止。畢竟要剿絕殺道,無異于再與北阖開戰,北阖投降求饒,兩邊商和不過半年,陛下殺心真這麽重的話,亦是有民怨的,并不是輕易就能促成。
正此時,阿離急匆匆地進來,驚惶禀報道:“侯爺!思晏小姐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