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貪官
大貪官。你好。
回到吏部尚書府,焦侃雲先去永益院拜會母親,來得是時候,幾名仆侍正在擺午膳。
而焦母福康郡主阮氏就躺在白玉桌旁的貴妃椅上,阖着眼曬太陽,身旁兩名丫鬟握着一把團扇輕輕打着風,季嬷看見她來,笑着點了點頭,示意她坐。
焦侃雲走到阮氏身邊坐下,喚了一聲。
“阿娘,您在等我?”
阮氏眼皮子都沒撩一下,“知道你要回來用午膳。”
焦侃雲拿起桌上荔枝剝着,“您怎麽知道?”
阮氏睜開眼乜她,“小忠勇侯落榻金玉堂的事已經傳遍大街小巷了,必有人伺機清堂抓你,你那閑書還講得成?”
聽及此,焦侃雲唉聲嘆氣,也不知他究竟要住幾日,還帶着數名身手不俗的侍從同住,也不是不能去講書了,只是礙于功臣身份,金玉堂少不得要對他鞍前馬後,她少人把守,行事多少有些不方便。
她吃着荔枝,嚼巴兩口,皺眉道,“他那忠勇侯府是一點住不得人嗎?住營地不行嗎?”
“不比在北境,而今虞侯時常要入宮,營地離宮遠,梳洗整裝也多有不便,禦前觐見總不能失了态吧。忠勇侯府麽,說是要翻修。”阮氏浮上笑意,“與其說是翻修,不如說……”
見她故作一頓,焦侃雲探身過去,把手比在耳邊,“阿娘知道什麽內幕?”
阮氏敲了下她的額,見她吃痛皺眉,笑說,“講給你,回頭你又給人寫進話本裏?你爹知道了,又要不高興。”
她爹身居高位,卻從不仗着身份行事浮誇,朝堂上人人都誇焦昌鶴是清風明月的正人君子,哪怕是意見相左的政敵也都對他的為人贊不絕口。
這也直接導致,很多人都喜歡和他結交,官場上一旦結交了,就要拉出去喝酒,喝多了,就要敞開心扉說說亮話,這亮話一說,就要抖落出好些秘密。
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太多,憋得久了總要憋壞。焦昌鶴倒也不往外說,全當樂子說給自家娘子聽。阮氏也憋不住,便全當八卦講給焦侃雲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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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侃雲就不一樣了,支棱個攤子,挑挑揀揀,講給全城的人聽。
自從焦昌鶴猜到她在外說書,搞得滿城風雨,那是嚴令禁止阮氏再把這些事說給她。
但焦侃雲身為詹事府丞,手下有心腹書吏,有時借太子名義查一查三司檔案便能收獲頗豐;太子也是嘴上沒個把門的人,兩小無猜一旦聊開,多的是素材;更莫說她最拿手參與的花會歌宴,同交好的閨秀們打聽打聽內宅趣事,便能通曉各府家主又有什麽新毛病。
當焦昌鶴意識到事态嚴重性的時候,焦侃雲已經成為金玉堂客衆們傳封的辛朝第一說書人了。
一衆丫鬟們擺好了飯菜,焦侃雲讨好似的拉着阮氏入座,接過季嬷盛的湯,又吹又喂地送到阮氏嘴邊,“好阿娘,你說吧,反正近日我也去不成金玉堂了,等我寫出來,再講出來,這事兒或許已經無關緊要了。”
阮氏意味深長地搖搖頭,“你可天真,這事兒,還真沒法無關緊要,或許那虞侯爺要遺臭萬年。”
那她就更得知道了!焦侃雲立即放下碗,伸出三根指頭,“女兒發誓,絕對不外傳,否則收筆回家,随您尋人相看待嫁。”
發這麽毒的誓?阮氏知道她對成親一事向來是講究随緣,最不喜與人相看,更難以安分在家待嫁。
她發這樣的誓,倒是可信,阮氏便松了些口,又不放心地問她,“你既然不外傳,這麽想曉得做什麽?”
“八卦豈有不聽之理?
“再說了,既然知道他不是什麽好人,找找他旁的弊病說出來,讓老百姓們娛之,唾棄之,避而遠之,也算為國鋤奸了。女兒有時還同太子串通拉人下馬,樁樁件件恰到好處,哪回不知分寸了?又有哪回暴.露身份,影響阿爹了?”
阮氏想了想,“也是。”于是左右張望一番,放下碗筷,揮手示意所有仆侍都下去,“你爹也只是與我說了個大概,含糊地說此事乃是陛下遣人調查發現的。”
“陛下?”焦侃雲微訝。
阮氏點頭,“忠勇侯府說是翻修,實際高牆圍帷下,正偷偷處理着數十萬兩贓銀!數十萬啊!也許待他翻修完畢後,牆上、地底,處處都是鑲金藏銀的贓氣了。”
“您是說,他收受大筆賄賂?還被陛下知道了?”焦侃雲抿出了一絲詭異,“剛回樊京不過半日,哪裏來得及?再說了,若真收受賄賂,不知低調,居然大張旗鼓地翻修侯府?”
“還哪裏來得及?!北境是陛下心頭之患,自滅西匪以後,朝廷武将銳減,陛下苦武将久矣,他小小年紀頭回領軍,竟一路殺進敵營直擒首腦,這消息一傳回京城,侯府的門檻都被踏爛了!什麽拜帖、邀貼、媒人貼!守府的管事都賺了不少!
“虞斯的母親出身歷陽皇商,本來早都與老侯爺和離分了家,居于樊京偏隅,竟也不堪貴婦們登門頻頻打擾,前兒個都被煩得回歷陽了。你說,給虞斯送錢,用等得到他回京麽?”
焦侃雲仍是覺得不對勁,“歷陽皇商不缺錢,老侯爺也不缺,虞斯更不會缺,怎麽會在這個當口受賄呢?”
“綽綽,你爹娘我們不怎麽沾手污穢之事,害得你也沒個準兒。”阮氏輕飄飄落下一句,“這世上,大部分有錢人,都不會嫌錢多的。”
綽綽是焦侃雲的乳名,凡事得心應手,游刃有餘,自可餘量無邊,且又攜自在舒緩之意,可映照侃山侃水侃雲,更添悠哉貌。
她倒也不是不曉得阮氏所言,只是一時抿不出虞斯的為人,不好判斷。
“何況,老侯爺當初執意要娶歷陽皇商家女司若錦,軍財相結可是一個不察,便能颠倒皇權的事,這則姻親本就讓陛下不爽,老侯爺還在世時,陛下便釋收過他手中忠勇營的兵權,甚至不惜用各種方法削弱了他的財權。
“侯府看着榮耀,實則無兵無財多年,直到兩人和離,兩年前老侯爺又突然去世,虞斯被指派前往北境打仗,這才從陛下手中要回了忠勇營的兵權,如今一朝揚眉吐氣,可不得回一回血麽?虞斯這一步,叫富貴險中求。”
這番話,才說服焦侃雲幾分。
是啊,如今他風頭正盛,是大功臣,就算心裏清楚知道陛下已派人調查到他私收賄賂,也無須害怕,因為陛下拿他沒辦法。這個當口,何止是合适收錢,簡直就是天賜良機。
別說是大張旗鼓地翻修侯府了,就算擴建到大街上去又能拿他怎麽樣?
“這事兒你可千萬別寫啊。”講完秘密,阮氏憋悶心頭的那口氣終于舒坦了,拿起筷子邊夾菜邊又叮囑了一番,“陛下都不能拿他怎麽樣,你若将此事掰扯開,不僅不能讓他把收的賄賂還回去,還引火燒身。”
這事太隐秘,有關朝堂格局,自然是寫不得、講不得的。焦侃雲讓阮氏放心。
只是此刻她再想起,初見時,虞斯怔愣躲閃的神情,被她戴了高帽後,臉紅心虛的神情,便有些旁的味道了。
既然貪污數十萬兩贓銀,如此膽大包天,更不可能是個臉皮子薄的人了吧!卻在女子面前作出那幅模樣,莫非是想以純情人設方便行僭越之事?真是越想越有道理。
待她再好好查證一番虞斯的品性,一經落實,話本不就有人選了嗎?
那兵馬司的郭遣算什麽,若将虞斯這等炙手可熱的人物寫出風流故事來,才要火爆樊京城,屆時也好讓所有姑娘避而遠之。
入夜微涼,焦侃雲去見過下值的焦昌鶴後,便坐在閨房窗臺前翻看詹事府的事務折,近日太子府最為要緊的事務,無非是樓庭玉的擇妃之事。
原本皇後下旨籌辦宮會,要請适齡女子入宮游園,但樓庭玉覺得,請進宮相看,天家意圖露得太過明顯,他就不好推脫選妃之事了。
便請她想法子勸說皇後撤銷游園會,換一種方式相看,最好辦在宮外,将他淹沒于一幹男男女女中,這樣就算敷衍了事,陛下和皇後都不會曉得,來參會的姑娘們也可自擇郎君。
正好壽王妃要舉辦春尾宴,焦侃雲覺得這是個絕佳的機會,午後便寫好了折子送進宮中,請求将太子選妃之事挪到壽王府春尾宴上,悄悄地做,姑娘們要不要與太子結交,關看各人心事,也更顯男女雙方真性情。
此時宮中回話,讓她就按這個意思,着手去辦,若有情況随時向宮中彙報。
焦侃雲照做,提筆寫了封書信聯絡壽王妃,告知此事,待晾幹時,喚來畫彩,“去我的花房,選一枝開得最好的君子蘭,小心剪下來。”
畫彩先去取了匣盒,擇花裝好,片刻即回,遞到焦侃雲手上後才問,“小姐,為何要附花一枝?”
焦侃雲打開匣盒仔細檢查,見枝葉錯折,花豔香盛,才合蓋向她解釋。
“我在信中讓壽王妃就近幾日通知各位貴人,随意剪枝一朵,附字幾句,不留名姓,送至壽王府上,再将順序打亂,交錯送還給各位貴人。待入宴時簪戴頭上,或是拿在手上,若心中有意,便可上前交談,如此一來,多人相互牽連,以花為題,不怕會冷場了。”
“壽王發帖給虞侯爺,許是有意結交,或是替二皇子拉攏。此時太子殿下突然要去,壽王免不了要揣度他此行目的,就算不揣度,兩位尊貴的皇子皆在場,難免劍拔弩張,屆時好好的花會,搞得沒人敢說話就不好了。”
“原來如此。”畫彩恍然大悟:“太子殿下不希望宴會專圍着他一人,這法子将男男女女都撺掇起來,便成了太子殿下想要的相看宴,帝後那頭也有交代。那姑娘為何要送君子蘭?”
焦侃雲笑了笑,“算是代表太子殿下給壽王的提醒吧,君子高潔淡泊,壽王一向清閑自保,如今莫要急着站隊幫人。更是告訴他們,此番宴會太子到來也很純粹,彼此就不要搞政事那一套了。”
盛春至尾的這段時間,百花開得最燦,焦侃雲的信送出去沒幾日,壽王妃便已将換花一事落實好了,甚至還差人回了焦侃雲一枝。
她正坐在詹事府寫奏報,小厮将花送到她桌案前,她感到莫名,自己實名送花,意在警醒王府,其實王妃大可不用回她。
剔透如冰的玉質匣盒觸之溫涼,上方雕刻着蜿蜒瑰麗的花紋,一看便價值不菲。
一旁同僚探身過來瞧了一眼,登時睜大雙眼,驚呼道:“侃雲,這可是北域外極為罕見的材質,水靈玉!非極寒之地不能有,就算是在北阖王庭也十分珍貴!”
她略有耳聞,且在樓庭玉的府上見過,阿玉平日裏贈她金銀珠寶毫不眨眼,唯有水靈玉寶貝得很,不肯送她。
是誰這麽闊綽,不過是盛放一枝春花,赴一場不打緊的春尾宴,竟然用珍貴無比的水靈玉作匣盒?
打開方盒,鋪底的錦緞如月光傾瀉灑于湖面般,浮光躍金。錦緞上面靜靜躺着一枝被透膠塗層細致地封好的春杏。
透膠晶瑩如水珠滴懸,在陽光下映着錦緞的光澤,白色的花瓣便泛出淡淡的銀來,枝尾端被斜切削尖,添了幾分淩厲,花銀萼紅,如一杆紅纓銀槍,插在被月輝灑照的冷冽冰崖間。
恐怕壽王妃是有意挑了所收匣盒中最為名貴的給她,一是回應“君子蘭”,表達贊同換花之法,二則是借花獻佛,看似以名貴之物讨好她,實則安撫太子,表達壽王并無參與黨争的想法。
就是不曉得壽王妃這出獻佛,究竟借了誰的花。
匣內還蜷着一小卷緋箋,她拿起打開,淡淡的冷冽香氣撲鼻而來,紙箋是用酴醾汁子沁過,再拿藏春香薰過了,酴醾汁和藏春香,都是近期風靡樊京貴族男子間的高雅之物,筆者應該是位精致風雅的公子。
這是要一把将女子心拿下啊,焦侃雲甚至做好了瞻仰名仕文采的準備,一展到底,卻見上面朱砂筆墨龍飛鳳舞,只鄭重地寫着兩個大字:
“你好。”
焦侃雲當即翻過背面來回又看了一遍,确實只有這兩個字。且“你”字的第一筆用墨極濃,想來就這兩個字還是對方斟酌良久寫下的。
水靈玉、月織錦都拿出來了,以為是什麽撩人能手,就寫個這?頗有種打開神兵寶箱,裏頭是把鏽菜刀的感覺。
她匪夷所思,“這誰家少年頭一回參加花宴麽,如此寡言生澀?”
同僚笑出聲:“诶,別這麽說,人家多有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