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很好
你,很好。(我記住你了
畫彩有些緊張地看向焦侃雲。
後者卻兀自定了定神,反問道:“這緊要嗎?是審問?虞侯爺可吓着我的侍女了。”
虞斯側首輕垂眸,似有意避開與她相交的視線,解釋道:“如今絕殺道的羅網遍布樊京,密文通訊,閱後即焚也是常有。”
焦侃雲舒了口氣,“畫彩是我的貼身丫鬟,不過是燒了些我用過的廢紙。聽堂記筆,更是常有。”
虞斯抿唇點了下頭,微擡眼,視線掃過畫彩,略審視片刻即收,餘光不知瞥到了什麽,轉而落定。
焦侃雲順着他的視線看去,索性攤開說了,“虞侯爺何故又一直盯着我的護衛看?”
虞斯說奇怪,“姑娘的護衛為何身着錦衣?若遇敵襲,待要出手相護時,豈非行動不便?”
他一句話,引得走開的郭遣等人迅速又踏回來兩步,調轉視線到了風來的身上。
從旁竊聽已久的老板瞬間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那身行頭,是焦侃雲說書時會換上的裝扮!
風來回看向虞斯,表忠心似的即答,“屬下習武多年,斷不會被區區衣物束手束腳。小姐賞賜了绫羅綢緞,不穿浪費。”
“可你身長八尺,衣裳又十分合身,袖口腕下為何會有幾寸時常翻折才會留下的褶皺?這倒罷了,衣擺處也有曳地的污痕。”虞斯并不計較他的态度,淡淡道:“這是你的衣物?”
為了防止有人從屏風的影子窺見身形上的端倪,焦侃雲有意将衣物按照風來的尺寸訂制,當然也是為了在每次說書結束,換裝離開時,讓風來能合身穿上。
而她穿套時,自然會挽起長了寸許的袖口,也自然會拖曳及地。
倒是從未有人在意過衣角折痕和污漬這等細枝末節。這位小忠勇侯觀察入微。
風來答不上來,便冷着臉抱臂,凹出高冷且不屑于回答淺顯問題的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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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侃雲一笑,從容地接過話,“虞侯爺方才不是已有解答了麽?錦衣華服袖口寬闊,行動極為不便,我這護衛一根筋,非要穿上,做事時只好挽袖露腕,時間長了留下褶皺也不是什麽怪事。至于曳地污痕,他守夜時多站于高處,許是上房走梁時蹭帶的。”
說着又轉過頭看向風來,佯裝叱責,“穿久了也不知道洗一下,污了侯爺尊目,回去就等着我嚴肅批評你吧。”又轉回頭來嗯哼一笑,“侯爺見笑了。”
虞斯目光微凝,意在點她的說辭牽強,“非要穿上?”
“是,非要穿上。”焦侃雲咬死說辭,擡手朝虞斯的身姿比劃了下,“侯爺也是從武之人,想必在武堂時多見過男子袒胸露乳,一個個寬胸緊腹,肌線合度,這等身材若是錦衣加身,當然更襯得英姿勃發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的侍衛無法免俗,侯爺也有此等身材,不也是錦衣加身,英姿勃發嗎?”
衆人立即順着焦侃雲的手審視虞斯,嘶,英姿勃發,是英姿勃發,寬肩窄背,腰細腿長,胸還挺大!哪裏牽強了?哪裏牽強了!穿着錦衣打打殺殺,格調更高也沒錯呀!袒胸露乳?武堂?武堂還有這種好事?這虞侯爺在武堂也袒胸露乳嗎?說來怪不好意思,一時都有畫面了。
風向調轉太快,虞斯一怔,環視衆人不懷好意的抿笑,霜斑尚未褪盡的臉頰,噌地血紅,最後那雙清亮的眸子熠熠地逼視向她,一時滿是對危險人物的戒備,仿佛在怨她怎麽光天化日下,把他的衣服給扒光了。
焦侃雲偏頭回以一個坦然的眼神和笑容,大辛民風開放,她用的也只是誇獎武将的尋常詞調,況且都不過是為了給他戴頂高帽,轉移視線。神威赫赫的忠勇侯,總不可能是個薄臉皮吧?
難道是英姿勃發這話太受用了?看她作甚啊?誇聲俊不用錢,再說了,拽模拽樣的如何親民,既然他心系百姓,那還不得感謝她三言兩語就将他的形象調轉得和藹可親了不少。
虞斯收回視線,恢複端肅的神态,迅速低回了一句,“我在武堂并不這樣穿。”一頓,又特意拿着橫平豎直的語調向她強調道,“我在武堂要穿衣服的。”
焦侃雲笑,“原來如此,失敬了。”
虞斯挑眉一哂,“你,很好。”語畢,朝她微微點頭便作告辭,進了廳堂,不再追問。
馬車雙轅滾走,焦侃雲順利離去。待遠離是非之地,才略掀起車簾,朝後一探。
官差們自金玉堂魚貫而出,很快便排列齊整,一分為二,将人群攔在兩道邊。
自覺無戲可看的百姓們倒也不用他們清,紛紛退場了,結伴離開時竊竊私語,嘴上皆挂着笑,不消多想也知道,是在笑副指揮使這一出高舉輕落的戲碼。
“姑娘,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咱們都放松警惕準備走了,突然把我們截住!但凡早一些,我也不至于在神色上露出什麽破綻!”畫彩拍拍胸口,片刻又笑道:“不過還是我們小姐魔高一丈!”
“此人不僅敏銳,還很會把握審查時機,而且十分警惕,竟然連随侍都要留心一番。”焦侃雲憂心忡忡,這并不是好兆頭。
畫彩點點頭,“姑娘是擔心他幫郭大人找你嗎?”
“那倒沒有,今日我與他初次見面,這兩年他又遠在北域,我自認隐笑這個身份也從沒招惹過他。”焦侃雲想起方才他與自己視線相會時,無端一怔的神情,又有些古怪。他認識她嗎?言語間不大像。
她自幼在東宮陪讀,喜好花會歌宴,游玩踏青,去的地方很多。但老忠勇侯還在世的時候,只喜歡把他兒子弄到軍營和武堂歷練,是半點沒讓他踏足過閑會。因此兩人沒得時機相見。
焦侃雲對他的所有認知,大半都來源于太子樓庭玉之口。
太子初學武藝時,每每去武堂,都被揍得鼻青臉腫地回來,身旁近侍眉飛色舞地同她描述,那忠勇侯世子虞斯,小小年紀,一個擡腿便把太子爺撂翻在地,太子爺久爬不起,挨了十幾下。
還說什麽,“我奉陛下之命陪殿下習武,哪怕背上以下犯上的罪名也絕不會敷衍,須知今時我若手下留情,來日殿下遇敵襲謀刺,對方可不會手下留情。”
後來樓庭玉想找回場子,抱着書本與虞斯比拼智力,兩人以十拳揍為賭注,從默背詩書三百,到辭賦文章好采。樓庭玉回來的時候,都被揍得面目全非了。
太子幼小的心靈不堪重負,終于棄武專修文道。抱着一種“他文武雙修,我專修一種,不可能還不如他吧”的美好曙願。
說回來,所以焦侃雲憂心的也并非是兩人見過面有過招惹,而是虞斯偵查絕殺道的謹慎态度。
“郭遣只是借用‘勘察刺客’的理由搜堂,但這位忠勇侯,是真的在勘察絕殺道的刺客。”焦侃雲分析道:“他連随侍如此留心,可見,絕殺道确實越發危險了。”
“去年殺了一名朝廷官員還不夠,難道今年又有什麽動作?”畫彩恍然大悟,“姑娘是覺得,或許這位虞侯爺知道一二內情,才會這般留心。”
焦侃雲點頭,“絕殺道總壇遠在域外,難以絞殺殆盡,但願樊京不要有什麽變數。”
坐在外邊駕馬車的風來聞言也接過話,“大人,這個忠勇侯,我與他對視片刻,絲毫覺察不到他的氣息,他的武功就算是在勳軍中,怕也是不低的。”
這世上能讓風來誇贊武功的沒多少人,太子也是看中這點才将他指來護衛。思及此,焦侃雲追問:“比你如何?”
風來沉吟片刻,“很難說,要打過才知道。”他默了下,“有些手癢,若有機會,真想打過。”
凡事做到極致太久,總有獨孤求敗之心,焦侃雲答應他,“若有機會,我會促成。”
“多謝大人。”風來的語調明顯輕快了不少,“方才拉馬車時,有小厮來通傳,說是太子殿下讓您去他那裏一趟。大人現在去嗎?”
焦侃雲放下簾子,“去吧,我正好有事要找他。”
樓庭玉出宮立府方滿一年,朱漆描金的匾額嶄新,門口侍衛如石獅般怒目圓睜,堅悍巋然,不見一絲一毫的憊懶。
遠遠地見到焦侃雲的馬車駛來,侍衛提步相迎,與風來致意後,将她請下,問候道:“見過府丞大人。”
焦侃雲擡手免禮,跟随侍衛登堂。
尚未踏入門檻,便聽到樓庭玉用慵懶的語調調侃她。
“稀客。”
焦侃雲擡手示意其他人都留在門外,随後徑直走到主位坐下,雙手環胸,“不是你叫我來的?”
“是啊,可我是越發使喚不動你了,你能來,真是稀客。”樓庭玉正伏案作畫,不甚在意地說,“我是怕你被活吃了,特意讓心腹去通傳,好将你快些拉走。”
看起來不像是害怕她真的應付不了。
焦侃雲倜笑,“郭遣可吃不了我。”
樓庭玉這才擡頭,一手撩起執筆手下輕盈的罩衫袖擺,清隽的面龐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只那雙鳳目乜着她,“我說的是虞斯。
“在父皇那裏見到他,得知他要去金玉堂,便猜到你有麻煩。他耳聰目明得很,我怕他都不曉得隐笑是誰,便能一眼識破你的僞裝。”
“謝謝,下次早些,我在那都喝完半壺茶要走了,你的人才來。”焦侃雲往後一倚,“至于虞斯麽,交過手了,也不過如此。”
“你慣是得心應手的。”樓庭玉一頓,狀似不經意地問,“既然這麽神通廣大,前幾天我讓你幫忙找個人,這麽久了都找不到?”
焦侃雲并未放在心上,“既無名姓,也無畫像,我上哪給你找啊?我去向雜耍的學一學大變活人或許還要快些。”
樓庭玉有些失落,“沒有人承認那日去過落雪院嗎?”他又興致頗豐地拿起書案上的畫,“我試着将她畫了下來,或許有幾分神貌,你再看看?”
焦侃雲起身走到桌邊,湊上前去一看。只見畫上女子青絲高束,寥寥幾筆墨色勾勒出背影,無正臉,衣裝也無特征。她不忍說,這和沒畫沒甚麽區別。
“你将此事秘派給刑部或是大理寺,動用朝廷力量,不行麽?他們能查擅斷,畢竟專司此道。”
樓庭玉的神色晦暗莫名,眉間皆是猶豫之态,最後只是笑了笑,放下畫,擱下筆,“罷了。你肯來煩擾我,是有什麽事?”
“你添了個新妹妹。”焦侃雲開門見山,果然見樓庭玉也頓步一怔,蹙眉疑惑地回看她,她笑吟吟:“壽王府行三的姑娘,名喚思晏。”
“思晏?沒人跟我提起過。”樓庭玉擡了擡下巴,“你又提前查過了?”
焦侃雲搖頭,“今日初見,小姑娘生澀怯怯,我暫時不打算查她。但是,你得留心壽王府。”
“怎麽說?”
“前幾日忠勇侯凱旋的消息傳到樊京不久,壽王妃便廣發請帖,請各世家、官宦子女共赴春尾宴,其中也包括忠勇侯府。壽王憑空出現一個庶女,很難說不是為了用姻親拉攏忠勇侯。”
樓庭玉肅然道:“可壽王向來只有閑雲野鶴的志趣,從不參與黨争。”
焦侃雲道出事實,“雖不參與黨争,卻與二皇子交好。不過此事疑點頗多,我也不敢斷言。壽王清閑多年,若真是為了幫二皇子招攬這樣的人物,摻和進黨争,會值得麽?”
“二弟乖戾大膽,讓人捉摸不透,卻能與喜好游山玩水的王叔交好,我穩坐東宮多年,他還緊盯着這個位置不死心,有意無意搞些小動作出來惹我頭痛,此事一直是我心頭一根刺。”樓庭玉抿唇沉思良久,只道:“樓思晏,虞斯,不如一見?”
“想見當然容易。”焦侃雲笑道,“月底,壽王府的春尾宴,你來,我安排。”
樓庭玉舒了口氣,抱着臂噙着笑看她,“你總借詹事府事忙,遮掩自己去金玉堂的行跡,确實該做點府丞應該為我做的事了。不談正事了,最近怎麽樣?可有找到話本人選?我等着看呢。”
“今日前尚未。而今嘛,我倒有個想法了。”焦侃雲直勾勾盯着他,“你。”
“我?”樓庭玉挑眉,“可別搞我。”
“你看你,長得好,衣品好,人才無雙,風靡樊京城,本就自帶熱度。只是差一個故事。
“妃位空懸,皇後娘娘為你籌選多時,你卻在找一個僅有一面之緣的神秘女子,還茶飯不思地在此作畫。
“女子就在樊京城中,你能與她相遇,卻找不到她。她并非官宦世家出身,你卻有意為她的樣貌名姓遮掩,連幫忙找人的我都不能告訴。
“這故事還不夠怪異奇詭,引人入勝嗎?”
焦侃雲說完,兀自笑了起來。
“這麽明顯看得出我在向你遮掩嗎?”樓庭玉有些恍惚。
焦侃雲得意,“不明顯,我也是剛剛才确定。原來你真的知道她的名姓啊?”
樓庭玉頓時惱羞成怒,“你正事說完了?說完快走吧!我是鬥不了你了,你這惡人自有人鬥!”
“好兇啊,真是久留不得!”焦侃雲神清氣爽,拂了拂衣擺起身,“我走啦。”
焦侃雲下階時,畫彩與風來各抱着一箱珍寶走來,春風滿面,顯然是被樓庭玉的手下拉去賞了好處。
她轉過頭,又倜笑着看了樓庭玉一眼,“我最近可在忙活你選妃的事,你既有秘而不宣的心儀之人,帝後若問起我來,我還真是不好辦。”
菱格門外,碧綠階上,杏花疏影後,樓庭玉負手目送她,嗔怪地瞪她一眼,意在警告她得了好處,便不許外傳,“我奉你為畢生唯一知己,還要不要我這個朋友,你看着辦。”
“放心吧,我哪回不是站在你這邊。等着喝你真正兒的喜酒了。”她随性擺擺手,“再會。”
“再會。”
此刻的焦侃雲也不知道,這杏花疏影後負手一笑,便是她此生最後一次,見到的樓庭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