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
我?
焦侃雲扶額,風來從太子的身邊到她跟前護衛,也足有一年了,怎麽依舊看不懂她的眼神,也不懂說話的彎繞。
她只讓他開門報上名號,配合查探,沒讓他把響當當的一長串拿出來吓人。
小吏聽後大驚失色,慌忙請罪,“原來是詹事府的小焦大人!小的唐突了!還望大人不要與屬下一個聽差的計較!”
焦侃雲拂了拂袖擺,起身時立刻換上笑臉,走到門邊虛扶了對方一把:“不必多禮。北境苦寒,忠勇侯又是初次帶兵行軍,要打贏一場勝仗不容易,功臣為先,咱們理應配合。”
官兵松了口氣,“多謝焦大人。”他的鼻翼翕動,探着腦袋嗅了嗅,又問道:“大人屋裏燒的不是尋常的香麽?”
稿紙燒完後煙霧缭繞,還有難以散開的炭焦味,焦侃雲早已囑咐畫彩在燒稿紙時,将香囊中的藥草取出,一并燒了,掩蓋味道。
畫彩上前一步,“我家姑娘風寒初愈,大夫說要時時熏艾點香,莫讓病氣在房中依附滋長,故而随身攜帶香藥,方才燃完一團。”
焦侃雲偏頭淡笑問:“這味道熏不着忠勇侯吧?”被驅逐已惱人至極,她還扯塊裙布給他把香灰拾掇走不成?
“啊不、不會。”小兵撓了撓頭,“那請大人随小的下樓吧!”
焦侃雲道:“有勞了。”風來抱臂,跟随在她和畫彩的身側,垮着臉警醒周遭生人勿近。
大堂內,半數散客們已被遣出酒樓。依次請下來的貴賓們有亮明身份的,也帶着随侍離開了。
老板和幾個堂倌,在官差擺的案條前站着侍奉茶點,見她下樓,遙遙地看了一眼,焦侃雲餘光輕掃過,并不相會。
引着焦侃雲下樓的官差迅速跑到案條邊,在郭遣的耳邊說了幾句,後者便立即起身向她迎去,滿臉歉意。
“小焦大人,今日事出突然,萬望見諒。”
焦侃雲微擡手,“郭大人辛苦,不知何時能收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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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遣眉頭緊皺,“快了,我的手下來傳話說,忠勇侯已經面聖完出宮了,不出一炷香便能到此處。”
留給他抓隐笑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而此刻尚未出現極度可疑者!
焦侃雲故作不知,關懷了兩句,“哎呀,我見此番清堂送客井然有序,應是處理得極好的,怎麽郭大人還愁眉不展呢?”
郭遣一愣,順勢将眉展開,“哦,呃,近期絕殺道猖狂,我奉命為功臣清堂,是唯恐金玉堂中有刺客埋伏,擔憂排查不出罷了。”
絕殺道,是埋藏在辛朝根部的一脈殺手組織,只是近年因涉及刺殺朝中官員,才被掘到些端倪,露出一角。
朝廷苦苦追查,得知其總壇設在北境,外通異族。
忠勇侯剛打了北境的勝仗回來,确實有被刺殺的風險。郭遣找這個作借口,很合理。
“聽聞忠勇侯身負絕世武功,英勇善戰,又有哪個不怕死的敢謀刺于他?單打獨鬥,未必是他的對手吧。”焦侃雲點到為止,不再繼續挑明他的心思。
以公謀私查隐笑,連尋常百姓都看得透的事,官宦子女又怎會看不破?不說出來,是向來以八面玲珑著稱的焦小姐給他留了顏面。
郭遣面露尴尬,擡手請她往候堂走,“小焦大人這邊請,待手下清理好雅廂,确認沒有刺客潛伏等可疑行跡後,便可在名冊上簽字離去。”
候堂就在大堂東邊,隔着屏風,設了幾張幹淨寬闊的八仙桌,還有幾位貴賓同樣在等候。
放眼望去都是熟人。焦侃雲在京城貴女圈中出了名的人脈廣、人緣好,遠遠地見她走來,一衆姑娘們都起身相迎,七嘴八舌地笑開了。
“侃雲,你何時來的?怎麽也不約我一起?”
“原來你也愛聽隐笑說書,左右今日是沒得聽了,下回可要叫上我。”
“你在太子府上當差忙嗎?成天見不着人影。”
“聽說你要議婚了,我爹說,年前陛下有意讓你入東宮,這消息可屬實?”
“可我爹說焦尚書沒應,不入東宮是不是你的意思?”
焦侃雲逐一作答,最後一問着重言明,“我與太子彼此間并無男女之情,他與我都沒那個意思。”随後拉着幾人落座。
她爹倒是想應,是她沒應。
她和太子樓庭玉青梅竹馬,衆人皆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可偏生兩個當事人彼此都看不上對方。
她嫌樓庭玉清瘦文弱,不夠英武,樓庭玉嫌她佛口蛇心,太過虛僞。這麽多年,兩人近水樓臺,但凡哪一方有點心思,也不至于到現在還要各自相看。
待身側的姑娘們三兩散開坐下,焦侃雲才發現,同一桌側邊還坐着一位她不認識的女子。
女子肌膚虛白,墨發也生得細軟,難以绾卷,于是結辮纏帶,绾雙鬟髻,搭配織金的綠衫粉裙。看起來年紀不過十四或五。分明是稚嫩的裝扮,柔弱的氣質,眸底卻有拒人以千裏之外的疏離與憂郁。
看她穿的料子織金勾銀,身旁也有丫鬟和侍衛作陪,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奇了,焦侃雲掌握貴女中所有人的名姓樣貌,竟一時想不到這位姑娘是何方府上。
此刻這位姑娘正垂眸盯着果盤裏剝開一半的石榴,露出費解的眼神。
石榴雖是異域傳來,卻在中原繁殖有百年之久,貧民食用不起,也不至于完全不識。這姑娘倒好似從未見過此物。
焦侃雲擡起的手伸入了她的眼簾,拿起這半石榴。
姑娘回頭看了她一眼。焦侃雲并不說話,另只手從簽桶中撚起一根銀簽,将果粒一顆顆剔落到鎏金魚子紋銀盞中。
待銀盞裏堆起紅潤的小山,她把盞子推向了那位姑娘,偏頭揚起标致的溫和笑容,問道:“一起吃嗎?”
姑娘一怔,不知如何作答,看向身側的丫鬟。
丫鬟朝焦侃雲施了一禮,向姑娘介紹道:“這位是吏部尚書府的千金焦姑娘。焦姑娘,這是我們壽王府的三姑娘,自幼體弱多病,不外見人。”
壽王府?焦侃雲秀眉一挑,腦子裏的資料調得更快了。壽王府何時有行三的姑娘?
壽王是陛下的皇弟,并非一母所出,向來只愛閑雲野鶴之趣意,有一位王妃,一房妾室,王妃僅有一兒一女,從穎字,皆已成婚,而妾室被王妃看得緊,一直沒能生下孩子。
“我喚侃雲,不知三姑娘閨名是?”焦侃雲輕聲問道。
姑娘好像對自己的名字不太熟悉,慢吞吞道:“思晏。”
并未排入穎字輩。
看來“體弱多病,不外見人”,只是為了掩蓋真相,對外一致口徑後的說辭。樓思晏神色恹恹,像是十分避諱提起此事。
若真是壽王三女,論起來還是樓庭玉的堂妹。相交一番總是錯不了的。
焦侃雲戳了一顆石榴籽送入口中,“四月本不是石榴紅火之季,想必這顆石榴是由暖室悉心催育,才提前幾月結果盛盤。味道也不差,你嘗嘗嗎?”
不着痕跡地為她解答了這不常見的果子。
樓思晏眼底有一絲躍躍欲試的觸動,卻搖頭無聲拒絕了。
焦侃雲不在意,接着笑說:“說起暖室,我的閨院中也辟了一間,種了不少奇花異株,你若得空,不如尋個燦陽日子,上門來同我一起賞玩?”
這回樓思晏回答得很快:“我不喜歡花。”
焦侃雲又笑道:“樊京郊的風景也是極妙的。我喜愛約着姑娘們出去走動,躺躺草地,放放紙鳶,與我同游一次,保準心曠神怡,比藥石的效果好上千百倍。”
樓思晏毫不猶豫:“京郊太遠了。”
焦侃雲興致盎然地介紹,“桃山也行,那裏近些,策馬不過小半時辰……哦,你的身子若是不便策馬,坐馬車也只是再多個一炷香的時間而已。
“路上咱們聊話山水,剝果嘗糕,實在閑得慌,樗蒲一把也行的。
“若是你的父親不讓你去,這也好辦,你只消說是焦侃雲邀約,他必然會同意。”
樓思晏露出古怪的神色,似乎是想不通她為何如此熱切,也似乎是因為她妄自揣測的模樣實在是自信異常,于是認真地看着她,給了标準答案,“我只是太懶了。”
“……”焦侃雲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欣賞的神色,好一個無懈可擊的姑娘,竟然能在她的交友攻勢下撐過三個回合。今日邀不動她,明日自己的江湖口碑都要大跌。
遂朝她坐近了些:“我從前也憊懶得很,後來發現人生趣意不過吃喝與山水,只要踏出第一步,車馬固然勞頓,但在見到奇山俊川那刻,所有的疲憊都會消失。”
樓思晏與她僅有一肩之隔,側過臉看向她,四目相對,她的呼吸都能聽見。
想了一會,她也偏頭道:“焦小姐,是有什麽任務,讓你今天非得要交我這個朋友不可嗎?”
“話也不能這麽說。”好吧,焦侃雲失笑,她确實習慣了逢人便笑,處處結交,這樓思晏不善言辭,卻直率得可愛,“有道是人生何處……”
還待要說幾句,那廂郭遣帶着官兵前來通報,“小焦大人,雅間已查探完畢,并無不妥,可以離開了。”
畫彩遞來絲絹,焦侃雲慢條斯理地擦過指間零星的石榴汁子後起身,走前向諸位姑娘們別過,樓思晏學不來衆人的熱絡,只向她颔首致意了番。
她回以笑容,轉身離開,畫彩附耳悄聲問:“這姑娘好生奇怪,要不要讓風來今晚去壽王府查探一番?”
焦侃雲回憶方才樓思晏諱莫如深的樣子,“不必了。”
在案條上簽完字,郭遣親自将她送至門口。
馬車被遣出了金玉堂的廄院,停在偃甲街上,同看熱鬧的人群一道将長街堵得水洩不通。
豔陽上了三竿,照得街上人們的腦門燦燦,眼神晃晃,卻沒有離去的意思。仿佛都心照不宣地等待忠勇侯抵達,宣告郭遣這場聲勢浩大的抓捕行動,以無疾而終的方式失敗。
焦侃雲垂眸掩去眼底的笑意,側首吩咐風來去拉馬,轉過身與郭遣道別。
“駕——!”咬字有力的呼語,和着衆人此起彼伏的驚嘆,像潮水一樣推聳至耳邊,讓焦侃雲側眸一怔。
一陣馳如閃電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最終化為一道長嘶襲來,驚醒了道旁被曬得神形疲憊的看客。
街市嘩然俱起,焦侃雲轉頭,再定眼瞧去時,策馬的男子已過了俯身馳騁,穿越人群的勁頭,正好勒住缰繩,讓馬蹄揚起。
灰塵落下帷幕,漸漸顯出男子的神貌。
寬肩窄背,颀長挺拔。墨眉卻如柳葉鋒,銳而長延,瞳眸又似映月水,透而清亮。除卻顴骨處有一暈經歷過兩年霜雪的斑駁紅痕,處處都生了精致的俊美相。
以金冠束發,着織金紫緞蟒袍,氣質好似天神手中握寫大地琳琅山水的玉骨龍須筆。
此刻,他微微擡起下巴,居高臨下地盯着郭遣,眉宇間盡顯不悅。
郭遣愣了片刻,才幹巴巴地喚了一聲,“虞…侯爺?”
看客們噓聲一片。這是忠勇侯?不是說今晨在城門外時,凱旋隊伍極其壯觀麽?怎的如今一個随行将士都沒有?
虞斯迅速翻身下馬,沉聲道:“堂內的官兵撤走。”
撤走?!郭遣看向角落裏尚未調查完的賓客,一時躊躇,“這……”
虞斯駐足,轉過頭看他,“這?這裏若是有郭大人一早清道,我的心腹随行便可迅速與我抵達金玉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還要本侯親自策馬開道。
“本侯且問你,這些官兵不在外面清道,反而待在金玉堂內,作什麽把戲?”
他的聲音不似凡俗武夫那般粗犷,咬字清晰,如澗水擊岩般朗朗,卻又威懾人心。
郭遣面上有些尴尬,看了眼旁邊淡然看戲的焦侃雲,掩飾道:“金玉堂向來人多繁雜,萬一有刺客潛伏,下使也是怕侯爺晚上睡不踏實。”
“你覺得,本侯長居北域軍帳,會在意金玉堂是否清淨嗎?如此大張旗鼓地搜捕,引起百姓恐慌,你擔罪得起?”虞斯的長眉微一挑,神情添了幾分輕蔑,“郭大人究竟是本末倒置了,還是借了本侯的名義,另行目的?”
看來忠勇侯雖身在北境,不知隐笑禍亂樊京的內情,卻實在英明,利用不得。郭遣讪讪地拱了拱手,“這就撤走。”
恰巧風來将馬車牽到了門前,焦侃雲見郭遣垂頭喪氣地回身指揮,不禁垂眸低笑了聲,招呼畫彩,“我們也走吧。”
“請留步——”
焦侃雲頓住腳步,回眸看向身側不過一肩之隔的虞斯,眨了眨眼,“我?”她方才可一句話沒招惹。
他與她對上視線,微微一怔後,迅速別過眼,蹙起眉,眼底的疑惑轉瞬即逝。
“姑娘在堂內燒過香了。”虞斯的聲音微沉,“準确的說,是書紙。”
饒是見過大風大浪,焦侃雲也忍不住露出一瞬的訝然。
且不說畫彩只是衣物沾帶了些許香灰,單說燒灰的時辰,這味道飄散了這麽久,他竟還能從被藥熏氣掩蓋的香味中,嗅出近似于無的紙燼味?
好靈敏的嗅覺,像狼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