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閻王點卯
閻王點卯
融融春意,三月勃興。偃甲街上行人摩肩擦踵,多數都追逐着官兵往金玉堂的方向趕去。
金玉堂居于鬧市,原是辛朝樊京城內一座再平凡不過的小酒樓,前年突然開設講壇,供說書匠常駐,又得一神秘說書人,自寫話本,竟語驚四座,一時名聲噪起,吸引無數閑客。
平民聽個趣兒倒罷了,後來就連位高權重者也忍不住光顧,聽到盡興之處,紛紛擲銀撒果,老板賺得盆滿缽滿,不到一年就翻修重整,如今金玉堂雕欄玉砌,富麗堂皇,一躍成為樊京酒樓翹楚。
要講這說書人講的內容為何備受民衆青睐?
無他。只因這個世道對八卦談資的追求,從來都是越隐秘,越能激發人的窺探欲。
說書人藝名隐笑,天文地理,她不一定通曉,但大到宮闱秘辛,官場授受,小到世家子弟流連花樓,欠下情債,甚至牢房污吏牙縫的犄角旮旯裏摳出來幾個菜,她都清楚得很。
平民百姓往日裏哪聽得到這些,有錢些的,一場不落地聽完了,沒錢的,靠着街坊鄰裏也要把完整的話本打聽出來。
至于高官為何要常常光顧?要麽是也很好奇同僚們的私生活,要麽,是怕她開口講的,正是自己的私生活。
譬如上月底,大理寺判決一起殺妻案,認為嫌犯丈夫在妻子死時正于夢中酣睡,兇手必定另有其人,于是判其無罪釋放,并大肆宣揚大理寺秉公執法,從不錯冤好人。
聽着很正直,只是這位沒有被“錯冤”的“好人丈夫”,是戶部尚書的公子,事情就蠅營狗茍了起來。
于是隐笑次日就講道:“二月廿八,夜來風正輕,杏花乘月明,子時三刻,李少傾正冠出府,次日盡興而歸,駕行馬車轍痕深重,原是攬回白銀萬兩,與一身狼狽奸氣。
“只見少傾兄面色酡紅,豔香撲鼻,俨然嫖也醉也。贈金同行者何人?尚虎步是也。青樓何處?樊京紅袖招是也。白銀萬兩何處?已藏于少傾兄府上古玩字畫之中。
“據知情人士透露,那夜莺歌燕舞後,少傾兄就出現了罕見的梅形紅疹,奇癢難耐,為此食不下咽,夜不安寝。疑似纏染花柳,現下四處求醫,不敢為人知道。”
常聽她開講的客人立即便知“李少傾”是何許人。
彼時在高座上吃茶的大理寺少卿頓時如坐針氈,咬碎了後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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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錢了嗎?
“首先,這個你別管。”
到底有沒有收萬兩之多?
“不是,這事兒不應該有第三個人知道啊!”
去嫖了嗎?
“胡說!他胡說!”
當真染上花柳了嗎?
大理寺少卿拿手指頭戳死了桌面堅稱,“上次問過大夫了,是尋常濕疹!”
但當夜,少卿就頂不住輿論壓力,稱原殺妻案審判有誤,下令重審,改判丈夫有罪流放。戶部尚書病倒,從此與大理寺少卿交惡。
再譬如去年底,樊京中強盜賊寇肆虐,且十分猖狂,有時竟然毫不避諱于人,光天化日就入戶明搶。
無計可施的老百姓報上兵馬司府衙,衙門卻以“數量龐大,順延等候”為借口,暗示百姓們“交錢排隊,錢多插隊”,百姓們賠了棺材本,衙門卻草草了事。
最後錢財盡數落進了指揮司知事韓大人的口袋。
半月後,隐笑講道:“正月十五,元宵燈會,鄙人有幸于游街時,偶遇韓大人喬裝打扮,與一婦人攜手同游,眉來眼去風流靡靡,大人淨是猥猥燦笑,毫不避諱。
“二人領一及腿小童,初步揣測小童年有四歲,戴璎珞項圈,上挂有一枚長命鎖,寫着偌大的‘韓’字。據知情人士透露,此子乃是二人親生。
“又見韓大人身後跟随女子衆多,皆身姿綽約,簪星曳月。只可惜風大迷眼,鄙人瞧數不清。後有知情人士稍加盤點,報數十八名之多。”
十八個,不至于。有孩子,也不至于。
但的的确确養了一名外室的韓大人當即汗流浃背。家有将門悍妻,此事若是傳開,他無疑是死定了,遂聽完講堂就沒敢回家。
三日後,隐笑又開講了:“據知情人士透露,日前,曾于‘長尾巷小璋樓外,自西而東數第二棵梨樹下’與韓大人巧遇,又見其糾纏一女子,形容猥瑣,姿态龌龊,被女子掌掴後仍不知收斂,推搡拉扯,實在有損朝廷威嚴。
“報信者唯恐識錯面孔,特于‘小璋樓’等候多時,直到在‘三樓廊上’與大人相互照面,才敢确認是他本人無疑,最後目送韓大人走入了‘廊盡處,朝南向,靠北面的風字號雅間’,親自為大人點了一名姣美侍女,以慰大人掌掴之痛,确信大人笑納後,方才放心離去。”
他到底有沒有和女子拉扯?不知道。有沒有笑納侍女?不知道。但落榻之處,真的不能再真。
因為那一夜,韓夫人提着長槍去了長尾巷,韓大人整整三個月都沒能上朝。
匪盜案被移交給了他人,朝中給事們也以“作風不檢”為由,彈劾了韓大人,吏部順理成章地将他調到了刮不了半點油水的新職位。
隐笑好一出釜底抽薪,得了民心。
她高明,趁此時機,将這一年多來的講本編撰成一本野史,名曰《辛官·一卷》,由金玉堂印制發售,民心所向,勳貴也來湊熱鬧,直接發了家,名動天下。
自從陸陸續續有高官們被裁制,大家無不起早,準時到金玉堂,聽隐笑開講,以應及時之便,生怕誰沒來,她就說誰。
時間一長,官員最恨聽到下屬通知“金玉堂又開講了”幾個字——說是閻王點卯也不過如此。
難道從來沒有被她“坑害”的官員制裁她嗎?
沒有。
凡事找上門,她皆讓手下人以三語應答:
裝癡扮傻:“聽不懂您在說什麽,還有,您牙上有菜。”
理直氣壯:“你急了。”
反客為主:“拿出證據來證明我說的是你,否則我請訟師告你诽謗。”
更不要說隐笑進出門都有密道可通行,單說她說書時,從來只站在三樓雅間欄圍的一方高堂帷幕間,隔着玉屏,不露真容。
外邊,金玉堂還派了數名護衛把守樓道,銅牆鐵壁,閑人根本無法靠近,帶兵硬闖還差不多。
倒是有兩回被硬闖過。
一回,是官員以“造謠中傷朝廷官員,擾亂樊京治安風氣”的名義來抓捕她,結果前腳踏進門,後腳就被上面以“無故私自出兵”的名義,給私自出兵鎮壓了。
官員若要說清自己不是無故發兵,便要說清她到底造謠你了什麽,上面将你背調一番,若你屬實清白,那才能準許你去抓捕她。
但大多數官員都是經不起背調的,更何況有時候吧,她也沒有指名道姓說自己講的是你,你非撞上去,又給她提供素材,私下裏她還不知道怎麽樂呢。于是只好不了了之。
還有一回,是官宦子弟帶着打手來,什麽名義借口都不找,擺明了砸場子揪人,結果連她的衣角都沒瞧見。
次日官宦子弟嚣張的惡少行徑,倒是被言官記在了奏報上,言官們以“教子無方、治下不嚴”将他那倒了血楣的爹一頓彈劾,再轉交吏部處理。
經過這麽幾遭,大家好像有點回過味了。這人背後有高人,有靠山!嘶,難道她所作所為……皆是天家授意?!這麽一通揣測下來,還沒制裁她,先把自己給吓退了。
抓不了隐笑,還治不了金玉堂嗎?迂回作戰總可以了吧!
舉報吧!舉報金玉堂!
卻又有王侯公伯的女眷們喜歡在此吃茶聽書,誰也不敢妄動。
商戰吧!搞垮金玉堂!
卻又有富人砸錢、百姓擁護,資金口碑雙不倒。
聽說她最近應女眷和富商們的要求,打算出一本“單人向·風流情債類”的閑話讀物,正在考慮拿哪一位貪污腐敗的高官勳貴開刀。
這個消息一傳開,樊京城的雞都不敢多吃鴨碗裏的一粒米。
散了吧!明哲保身!
今日偃甲街人流湧動,嗑瓜子的大娘笑着指指點點:
“瞧見沒有?這個陣仗,金玉堂又開講了。”
旁邊攤煎餅的小哥笑說:
“我去看過了,隐笑到是到了,但是剛發了公告,今日休講。”
“那這是幹啥?”
背着行囊的酸腐書生們把雙手攏進袖子,順勢講出自己剛探聽到的八卦:
“兩年前老忠勇侯暴斃,他的獨子虞斯襲位後,不是立即被陛下遣去北境打仗了麽?
“今日一早,虞侯爺凱旋回京,見侯府尚未打整好,便臨時決定落榻金玉堂。
“兵馬司的副指揮使郭遣早就派人将金玉堂重重包圍,說是要清堂,不得讓任何人驚擾功臣……”
另一人看出端倪,便問了:“清堂只是借口,去金玉堂探抓隐笑才是兵馬司的目的吧?”
“郭遣與那大理寺少卿交情匪淺,怕是受了大理寺的托。”
“別忘啦,兵馬司上任知事韓大人也是隐笑揭發的,副指揮使這是給同僚報仇來了。”
“也不知這回隐笑跑不跑得掉……”
“真要是被抓到,進了大獄,點不出罪名也要脫一層皮吧!”
“這忠勇侯怎麽偏偏選在金玉堂下榻呢?”
身後傳來咬牙切齒的怒聲:“都無事幹?把道讓開!”
衆人猛一回頭,見到兇神惡煞的副指揮使郭遣,領着兵殺到了眼前,吓了一跳,一邊讓道一邊直犯嘀咕:“兇甚麽呢,今兒個你就搜吧,明兒個隐笑就講穿你的老底!”
郭遣充耳不聞,昂首遠眺,人潮中官兵行跡蜿蜒,一直延續到金玉堂門外,他擡手在眉骨處搭了個涼棚。
一名小兵逆流而來,在他身前跪下,“大人。”
“如何?”
“禀報大人,裏三層外三層都是咱們的人了,只要密道出口沒有設在另一條街上,便飛不出去一只蚊蚋!”
郭遣興致高昂,“很好!”
“已按照您說的押住了堂倌和散客,若有與進門時的登記名冊對不上號的,便以‘身份不白,形跡可疑’的名義暫押。”
“非常好!這次忠勇侯宿在金玉堂,真是幫了咱們大忙了!若發現隐笑,便先套一個‘疑似謀刺功臣’的罪名給他,抓進牢裏再說!”
稍作一頓,他又握緊拳淚流滿臉:“都放聰明點!咱們只有這一次寶貴的機會,必須要抓住隐笑,鏟除禍害!”
小兵不解:“大人,您哭什麽?”
“隐笑睚眦必報,抓不住,也許咱們的底子過幾天就被摸得清清楚楚,齊整地放在金玉堂的講案上了。”
金玉堂的偏隅,一間隐蔽清幽的雅廂內。
少女畫彩挽着鬟髻,身穿碧衫,正蹲在香爐前燒毀一沓書稿,她的眉心點了一逗朱砂,襯得皓膚粉腮,玉雪可愛。
“姑娘的男裝已讓風來穿上了,講稿也都燒掉了。”畫彩擡眸,透過屏風看向後邊一道朦胧的身影。
焦侃雲捋着一縷青絲,從玉屏後款款走出。
璧人生就一對绻尾綿邈眉,狹長丹鳳眸,鼻若懸膽,朱唇挽笑,舉手投足間老神在在,姿容清逸,渾如綠玉君下風,清瑤池中水。
青絲以一根銀簪挽成随雲,頂端牽留些許斜垂如柳條,康貌高挑,穿着朱紅色缂絲海棠紋錦裙,籠着似煙似霧的銀色薄罩衫。
她向來喜愛穿紅銀二色,此刻立在玉屏邊,挑眉端颔,眼神犀利,活脫脫一杆紅纓長槍。
“好,把香灰埋仔細了。”一開口,卻是粗糙低沉的音色,“風來,進來吧。”
被稱作風來的男子敲響外門,“大人喚吾?”
“嗯。”焦侃雲端起桌上一盞清亮的茶湯。
風來推門而入,他內裏穿着黑衣勁裝,外邊卻套了件青色長衫,腰間左右各佩一環首刀,長身玉立,躬身抱拳,“大人有何吩咐?”
焦侃雲呷了一口茶湯,不緊不慢地将口中滞舌澀嗓的藥粉混着茶水吐在痰盂中,再開口時,音色恢複了她原本的清脆沁冽,“現在是什麽情況了?”
“兵馬司的副指揮使郭遣方趕到,堂倌便已清點完畢,正逐一比對散客在登記冊上的名姓。
“哦,走時還聽到副指揮使命人上樓敲門,請各雅間內的貴賓們下去比對,應該馬上就敲到這了。”
先清點堂倌,防備金玉堂的人與她會面,助她離開,又押住最易渾水摸魚的散客,以防她混淆其中,最後才“請動”這些雅間內設座、讓人得罪不起的貴客,慢慢查探。
焦侃雲心中有數,笑了笑,低聲道:“這次有忠勇侯下榻的名頭,金老板也不好阻攔,得靠我們自己應付。你們也不必擔憂,不過是報上名號,走個過場罷了。”
話音剛落,房門被敲響,門外傳來官差的聲音,“奉上首之命,為即将下榻此地的忠勇侯清堂。不知房中是哪位客人?”
見畫彩淨完手,焦侃雲才坐下觑了一眼風來。
後者領悟,打開房門,冷着臉說道:
“我家大人,乃是吏部尚書府焦昌鶴焦大人與贠國公府福康郡主阮慈之女。
“四歲便入東宮為太子殿下陪讀,十三歲時更是承蒙聖恩,領東宮詹事府丞①一職,而今已有三年。
“忠勇侯的爵位是挺矜貴,但再如何,僅僅下榻一晚,便要請早地将滿堂的客人都驅逐出去,陣仗未免也太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