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第 36 章
第36章
坐在人事部小會議室裏, 屋裏明明沒有開空調，蘭婉婷卻感覺手腳一片冰涼。
擡眸望向對面人事總監何闵傑，她再次回答, “我沒有偷酒店的東西。”
四十幾歲的何闵傑對于這種情況早已見怪不怪，想起上面那位的交代，他不緊不慢開口, “凡事講證據，酒店也不會随随便便冤枉內部員工。”
遞了個眼神給一旁的兩個HR，兩人瞬間了然, 小鄭打開電腦, 将事前準備好的U盤插到USB口。
一旁的老林卻有些猶豫。
當時蘭婉婷是她去學校招聘進來的, 小姑娘入職之後一直表現很不錯, 不管本職工作還是服務态度，經常受到住店客人的好評，去年還被評為優秀員工。
猶記得年初她家裏出事，父母和弟弟全部出了車禍，一家四口只剩她一人，本以為這麽大的打擊會讓她一蹶不振, 沒想她很快就振作起來，一個人打兩份工，白天繼續做商務中心的文員，晚上則在餅房加班, 還跟着麥克學習做西點。
老林從酒店開業就進了人事部，這麽多年接觸的新人不說上千也有上百, 二十出頭的女孩, 這麽踏實能幹的并不多見，她心裏也認定她不會做那種事……
規章制度這種東西, 很多都是可上可下的，有時候根本沒有人去管……
除非，有人蓄意針對她。
她看向會議桌對面的年輕女孩，心裏隐有不忍。
大約是發現了她的遲疑，旁邊何總監轉頭看了她一眼，目光隐有壓迫。
老林無奈，只能默默打開投影設備。
一旁小鄭拿起文件夾，“……我們調取了餅房這兩個月的監控視頻以及員工地下通道的監控。”
蘭婉婷神色微微一變。
卻不是因為心虛，而是這件事實在太過尋常了，之前根本沒人意識到這一點。
在這次內部管理整頓之前，酒店餐飲部門基本都默許員工将當天客人吃剩或者其他當天過期的食品打包回家，包括餅房也一樣，那些作廢的邊角料，當日剩下的蛋糕如果沒人帶走就會被當做廚餘垃圾直接處理……
那邊小鄭還在播放視頻，鼠标箭頭在畫面中的人圈了圈，“這些截取視頻都可以看到，你每晚離開餅房時都會帶走一大袋西點。”
蘭婉婷看着視頻裏的自己，微微漲紅了臉，“那些是客人不要——”
“要不要，不應該由你來判斷。”何闵傑仿佛早就料到她會說什麽，他叩手敲了敲桌子，“酒店管理規定第八條明确規定，只要是酒店的資産物品，都不允許員工私自帶走……很顯然，你違反了這個規定，并且不止一次。”
蘭婉婷動了動嘴唇，半晌才喃喃道，“只是廢棄的邊角料……”
“就算是廚餘垃圾也不行。”何闵傑語氣冷硬了幾分，“嚴重一點，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條例規定，盜竊公私財物的，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并處五百元以下罰款；情節較重的，處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可以并處一千元以下罰款。 ”
滿意地看到女孩臉色瞬間刷白，他緩緩加了一句，“之前中餐廳老劉的情況你應該也知道……”
蘭婉婷放在膝上的手緊了緊，迎着何總監質問的眼神，她咬住下唇，整張臉都漲紅了。
出生到現在二十三年，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她當然知道老劉因為偷盜大量高檔海鮮産品被酒店報警起訴，前不久法院剛給他判了三個月的拘役……
視線掠過對面三人，不經意對上老林那兩束略顯複雜的眸光，蘭婉婷瞳仁震了震，一下子明白過來——
“小蘭那根本不能叫偷。”
帶着洋味的普通話突然從門口傳來，幾人聞聲擡頭，下秒就見麥克一陣風似的走了進來。
他直直走到何闵傑面前，“有什麽問題沖我來，不要找小蘭，她也只是聽我做事。”
何闵傑仿佛對他的出現并不意外，他無奈嘆了口氣，“麥克你這說的什麽話，我們也是按規定處理。”
傳聞說的沒錯，這老外果然很護犢子。
麥克并不吃這套，他一臉防備地看着他，“按什麽規定處理，一點沒人要的破邊角料而已，那麽多人拿你們不去找，怎麽就找她一個？”
“照你這麽說，餅房還有其他人拿了？”何闵傑挑眉。
這分明就是挖坑。
這段時間以來，餅房的人都對她很好，犯不着為了她一個把大家都拉下水。
蘭婉婷有些着急，剛要解釋，就聽麥克冷笑一聲，“你的意思是只要有拿，就要按規定處罰了？”
“當然。”何闵傑不緊不慢道，“謝總吩咐了，只要有私自拿酒店東西的，接下來都要嚴處。”
“呵……”麥克雙手環胸，“這麽說，連我也要嚴處？”
“您什麽意思？”
麥克冷笑，“東西是我拿給小蘭的。”
何闵傑眯了眯眼，“那些西點蛋糕都是你給她的？你讓她帶回去的？”
“不——”
蘭婉婷正要開口，麥克直接打斷了她，“對，是我拿的。”
“麥克。”
蘭婉婷急得叫了他一聲，麥克卻并沒有回頭，只定定看向面前的人事總監，“真要追究，就追究我的責任好了，這事跟小蘭沒有關系。”
“呵……”
門口傳來一道嘲弄的輕笑聲，“你知不知道，外籍人員在我們國家犯了罪也是同樣會被處罰的？”
“謝總。”
“謝總。”
人事部三人不約而同站了起來，蘭婉婷才發現謝骁盛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門口，身後跟着他的秘書和法務總監。
麥克也聽見了謝骁盛的話，只是他的表情并太大變化，反而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一點吃剩的蛋糕而已，我認罰。”
呵，這個認死理的老家夥。
謝骁盛下颚一緊，面上卻露了抹笑，“麥克，你知道我最欣賞你哪一點嗎？”
“什麽？”麥克擰了擰眉，不懂他賣什麽關子。
秘書拉開了椅子，謝骁盛緩緩坐下，“好的西點師雖然乏善可陳，但也不是沒有。”
他停頓了下，定定望向一桌之隔的老外，“除了技藝，最讓我看好的，其實是你的人品。”
人品？麥克挑了挑眉。
見他沒說話，謝骁盛也不着急，接過秘書遞來的茶杯徑自抿了口。
“認死理，負責任。”他笑了笑，“在你的帶領下，酒店西餅房水平不斷精益求精，客人也一直對酒店的烘焙食品贊譽有加，這也是我們望海的招牌之一……”
他停頓了下，話鋒驟然一轉，“但是，如果你的職業生涯染上了污點，就算你回到你的國家，你覺得有哪家店敢用你？”
麥克神色微變，還未回應，不遠處的蘭婉婷已經率先出聲，“謝總，這事和麥克沒有任何關系，是我自作主張拿的。”
“小蘭。”
蘭婉婷不顧麥克阻攔的視線，站起身毫不猶豫望向謝骁盛，“我本以為那些都是不要的，扔了也可惜……”
她聳了聳肩，自嘲一笑，“既然你們這麽說，我服從酒店管理規定。”
“小蘭。”
麥克還想再說，蘭婉婷只淡定道，“東西是我吃的，我自己犯的錯，你沒必要為我擔責。”
“這麽說，你承認自己那些蛋糕都是你拿走的？”謝骁盛看着對面的年輕女孩。
蘭婉婷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她知道會議室有監控，也知道她所回答的每一句話都會被記錄下來。
目光掠過不遠處沖她搖頭的麥克，她緩緩彎起嘴角，“是，和其他人沒有關系。”
女孩年輕的臉上洋溢着義無反顧的光。
謝骁盛的神情有一瞬恍惚，那雙大眼睛裏清亮而堅定，猶記得多少年前，雪敏眼底的光也是那樣澄澈、明亮，充滿了對未來的期望。
直到她追随着他來到這座城市，卻發現所謂的未來只不過是他編織的一個謊言，他無名指上的戒指說明了一切。
她恨他，怨他，卻又無法離開他……
“謝總……”麥克的聲音拉回了他的思緒，他定了定神，就見一向傲氣的老外語帶請求道，“我以我的人格保證，小蘭真的不是那樣的人，她去年還被評為優秀員工，這事您不能從寬處理……”
呵，從寬處理……謝骁钰對他舅舅下手的時候有考慮過從寬處理嗎？
謝骁盛眼神一暗，神情恢複漠然，“辭退已經是最從寬處理的方式了，或者，你希望我們報警？”
聽到報警兩個字，麥克到嘴的話瞬間咽了下去。
一旁蘭婉婷也是臉色一白。
謝骁盛瞥了她一眼，仿佛在等她的答案。
空氣死一般的寂靜。
蘭婉婷死死咬住下唇，眼底的光漸漸黯下去。
終于，她緩緩開口，“我接受辭退。還有，這事和麥克無關，請你們不要為難他。”
“小蘭。”麥克又急又無奈，求助地望向屋內衆人。
可惜謝總都發話了，誰也不敢說情。
何闵傑打量了下謝總的神色，轉頭對蘭婉婷道，“一會兒你就去辦離職手續吧。”
“好。”
“謝總。”
“小蘭。”
木已成舟，麥克臉上一片灰敗。
“小蘭。”他看了眼在座幾人，轉身追了上去。
“麥——”
謝骁盛擺了擺手，示意何闵傑不用叫他。
幾人面面相觑。
而謝骁盛看着那兩道身影漸行漸遠，緩緩收回了視線。
你要怪，只能怪謝骁钰……
—
“你先不急着走，我給謝總監打電話。”
麥克一路追着蘭婉婷來到商務中心，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那麽多人都沒事，怎麽就偏偏找你，不行，你不能就這麽走了，我們一定要讨回公道。”
蘭婉婷知道他為了自己好，只是……她搖了搖頭，“沒用的。”
“怎麽沒用，上次不就……”麥克環顧了下四周，壓低聲音道，“實在不行，我們找謝董去。”
迎着老外琥珀色的眼睛，蘭婉婷只有苦笑。
她一個小小員工，先不說謝董管不管這事，就算管了，監控擺在那裏，真要追究起來，她未必讨得了好。
只能說她運氣确實不咋地。
她嘆了口氣，“難道你沒看出來，這事就是沖着我來的嗎？”
聞言，麥克目光一震，終于反應過來。
“你是說，他們挑謝總監不在的時候……”
後面的話沒說完，彼此已經心照不宣。
“小蘭……”看着這個乖巧聽話的小徒弟，一陣愧疚湧上麥克心頭，“要是我上次不找謝總監，就不會……”
蘭婉婷搖了搖頭，“就算沒有你，也會有其他的由頭。”
兩個繼承人間的博弈，她也只是炮灰而已。
麥克沉默了。
這段時間沒事他本來還有點慶幸，沒想謝骁钰前腳剛走，後腳謝總就拿小蘭開刀……
“對了，你不是說和謝總監沒有關系嗎？”
他目光一閃，突然想到了一個關鍵節點，“既然你不是他女朋友，那謝總根本沒必要這麽對你。”
“對，就是這樣。”他臉上重新染起希望，“我們找謝總解釋去。”
“不用了麥克。”蘭婉婷掙開他的手，“沒用的。”
對于遭受重創後的謝總而言，不管是她還是之前那個被開除的銷售經理，以及內部整頓中那幾個被清理的員工，都只不過是他報複謝骁钰的對象，至于他們是誰，對他而言根本不重要，上位者的怒氣總要有人去承受……
“但是——”麥克還想再說，視線不經意掠過玻璃門，到嘴的話頓時壓了回去。
“小蘭。”衛雪敏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哦，麥克也在。”
“雪敏姐。”蘭婉婷勉強扯了抹笑。
“衛副有事嗎？”麥克面帶防備地看着她身後那位面生的女孩，“這位是？”
“哦。”衛雪敏順着他視線回頭看了眼，人事部說新招了個文員，讓我幫忙帶過來……”
新人？
蘭婉婷和麥克相視一眼，後者下颚一緊，他們果然早有預謀。
衛雪敏卻似乎并不了解情況，她疑惑看向蘭婉婷，“我聽小鄭說你家裏有事要辭職，怎麽這麽突然，之前都沒聽你說起過？”
原來他們對外是這麽說的，蘭婉婷暗自苦笑，“我——”
“你們家謝總沒和你說實話嗎？”一旁麥克打斷了她的話。
迎着老外略顯刺眼的笑容，衛雪敏一愣，“說什麽？”
麥克嗤笑一聲，“你和小蘭相處這麽久，她的為人你還不知道？”
衛雪敏更加莫名了，看了眼他旁邊的蘭婉婷，語帶關切，“發生什麽事了嗎？”
“問你家謝總去啊。”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帶出來的徒弟說開就給人開了，麥克就氣不打一處來，對着衛雪敏也更加沒好氣，“也是，畢竟沒什麽身份，也說不上話。”
“麥克!”眼見衛雪敏臉色一白，蘭婉婷用力扯了下麥克的衣服，“雪敏姐他和你開玩笑，是我……确實有事……才要走的。”
“這麽突然……”衛雪敏眉頭輕蹙，“發生什麽事了嗎？有什麽我能幫你的？”
她打量着她的神色，猶豫道，“需要我去找謝總……”
一旁麥克眼睛一亮，“那樣最好——”
“不用了雪敏姐。”蘭婉婷連忙打斷了麥克的話，“是我自身的問題，真的沒關系。”
“小蘭……”
衛雪敏還想再問，蘭婉婷徑自看向一旁新人，“小陳是吧，我先和她交接一下。”
……
商務中心的工作并不複雜，只是有些瑣碎。
蘭婉婷很快和新人交接完畢。
衛雪敏似乎有話要說，卻礙于新人在場，最後只拍了拍她肩膀說保持聯絡。
蘭婉婷笑着和她告別。
之後又去了餅房，她早上剛做了第一個成品蛋糕，沒想也是最後一個。
麥克沉着臉驗收的表情幾乎讓她以為自己把蛋糕做砸了。
最後他卻讓小林給送去了宴會廳。
是啊，這本來就是小林的崗位。
他回來了，也用不着她了。
比起一個人的商務中心，蘭婉婷其實更舍不得熱鬧的餅房。
麥克沒有把她離職的真正告訴大家，所以餅房的人雖然都覺得很突然，卻也只以為她有了更好的就業目标，舍不得的同時更多的是祝福。
“以後有空常回來看我們。”張燕娟重重抱了她一下，明明才相處兩個月，卻已經有了很深的感情。
“會的，張姐。”
蘭婉婷喉頭有些發堵，暗自吸了口氣，臉上再次扯出笑，“我還想跟你學做布丁呢。”
“那還不簡單，想學回來找我。”張燕娟揶揄她，“有交男朋友記得帶過來給我們看看。”
“好，會的。”
“再見，常聯系啊。”
“再見。”
……
麥克最後送她離開。
辦完離職手續，從員工通道出來，沉默了一路的老外終于緩緩開口，“真的就這麽走了嗎？”
他的小徒弟，他還沒把所有的手藝都傳給她……
他依然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難道不覺得太憋屈了？”
蘭婉婷擡手擋了下額頭，外面光線有些刺眼，頭頂天空卻藍的格外透徹。
“不然呢？”她苦笑，連她自己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種離奇的方式離開酒店的。
然而想讓她走的人是謝總，她一個小小的職員，又能拿什麽去抗衡……
“為什麽不讓衛副幫你說話？”麥克不明白，“你和她的關系一向不錯，有她出面，謝總肯定不會再為難你。”
蘭婉婷搖了搖頭。
正因為和衛雪敏關系不錯才不願意讓她為難，不過這句話沒說，她只是笑了笑，“麥克你應該聽說過，強扭的瓜不甜吧……”
麥克沉默了。
在謝總眼裏，她是謝總監的人。
當初謝骁钰對付李總監他們，可是毫不留情……就算這次留下來，以後也只會被當做眼中釘肉中刺。
除非，她願意……
蘭婉婷搖了搖頭，顯然看出了他的意思。
好吧，她不願意。
麥克默然片刻，拿出手機飛快敲了幾下，“我有個朋友在南城開了家烘焙房，你可以先去找他，他脾氣有點怪，但是人不錯。”
他聳了聳肩，“聯系方式發給你了。”
“好。”蘭婉婷有點感動，“謝謝師父。”
“小屁孩。”麥克用力攬了下她，“真想把你帶走算了。”
去那個陌生的國度，天高任鳥飛……
下一秒，男孩清俊的臉浮現腦海，蘭婉婷搖了搖頭，“你知道的，我離不開這個地方。”
“好吧。”麥克終于松開了她，“努力的女孩總不會被辜負。”
“師父永遠是我的師父。”
蘭婉婷揮手離開的時候眼眶有些熱，不過她沒有回頭。
生活總是面對着不同的離別，只是，有些人先走，有些人後走……
她提着不多的東西，騎上她的小毛驢離開。
頭頂太陽有些大，心裏卻空落落的。
她停在路旁，突然感覺一片迷惘，接下來要怎麽辦？
她失業了，一下子沒了兩份工作。
但她還有房貸，還要養小澤……
不經意轉頭，旁邊是一片工地，那兒塵土飛揚，機械聲轟鳴而忙碌，工人們有條不紊地穿梭在其中，仿佛一顆顆正在運轉的齒輪……
漸漸的，她的視線集中在其中一道高瘦身影上。
有些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懷疑自己看錯了。
小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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