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難吃馄饨
第041章 難吃馄饨
唐書蔚和趙世英在辦公室裏聊着天, 又被錢主任叫出去。
錢主任看着她笑道：“小唐，咱們那個進修名額選拔的消息出來了，從報上去的這個人中進行一場公開課比拼。”
“公開課？”這個唐書蔚熟啊。
錢主任以為她是不明白, 解釋說：“到時候你們就正常在班裏上課, 我和校長以及幾個主任都過去聽，給你們打分。”
唐書蔚點頭應好。
錢主任怕她沒信心, 畢竟跟她一起競争的都是一些富有經驗的老教師了，安慰道：“你也不用緊張, 顧校長對你很滿意。”
話風裏隐隐約約透露出一點消息, 被唐書蔚捕捉到，她笑着點點頭：“還要多謝錢主任照顧。”
當時她和李老師發生矛盾的事情，學校裏幾乎人盡皆知, 甚至連滬大那邊的職工都知道了，校長又豈會不清楚？
錢主任還記得當時顧校長把她叫過去問情況。
他表情随意，好像只是在聊家常：“小錢啊, 小唐老師和李老師這個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他随意，錢主任卻不能随意，她答道：“這件事也怪我，是我覺得小唐老師這麽優秀，也應該競選進修名額才對, 但沒提前調查一下大家的想法，引起了李老師的不滿。”
“這個李老師。”顧校長搖了下頭, 評斷道，“心眼太小, 能力又不高, 怪不得會被人當槍使。”
他怎麽會不了解其中的彎彎繞繞，不就是幾個主任之間的争鬥嗎？
錢主任問：“那小唐老師這個事, 您看……”
顧校長站起來笑說：“我也覺得小唐老師是個人才，咱們學校可得好好培養啊，要不然回頭被其他學校搶走了，可沒地哭。”
錢主任也笑，知道該怎麽做了，這話就等于不管到時候怎麽比，進修名額總會有唐書蔚一個。
她回過神看着眼前的唐書蔚，也滿意地點點頭，學校裏不少老師，大部分都是當一天騾子出一天力，這當然沒錯，但身為領導，在用人上總是有些不合心意，等她進修回來，升職也是順理成章，到時候調到她身邊來幫她，必定會事半功倍。
回到辦公室，趙世英問她什麽事，唐書蔚答：“進修名額的事。”
“定下你了？”
“還沒呢。”唐書蔚搖頭，“說是要進行一次公開課比賽，到時候誰贏誰去。”
趙世英了然地點點頭，随後又道：“以前怎麽沒聽說過有什麽公開課？估計是怕那些落選的老師不滿，弄個比賽出來，也能讓他們心服口服。”
唐書蔚聳聳肩，她畢竟才來學校半年，對這些事情都不太了解。
說回想出這個比賽的顧校長，他現在是得意極了。
學校資金的事情，他跟教育局的領導磨了這麽久，終于是有點眉目了，而這一切也要感謝唐書蔚打出去的知名度。
“英雄”的前面加上“附小”的名頭，讓附小在全滬市都出了風頭，也被更多人知曉，據他所知，已經有不少人打聽該怎麽把孩子送進他們學校了，想來下半年的招生是不用愁了。
招生既不用擔心，學校的建設就要提上日程了。
資金即将下來，他又想起唐書蔚來，在這件事情中，她可是功不可沒。
不過一個進修名額，當然要給她，不過這也是因為他是真覺得她在教學上是有能力的，他看了她所教班級的成績，進步很大，學生們提起她也都贊不絕口，這足以說明她是個有自己教學方法的好老師。
而被誇是好老師的唐書蔚此時正在班級裏備受折磨。
小孩子嘛，乖的時候像天使，你恨不得把所有好東西都捧給他，不乖的時候真的非常折磨人的心态。
就說現在吧，班上幾個調皮的男生就開始不認真聽課，在那裏玩泡泡糖，嚼完的泡泡糖往桌子上粘。
唐書蔚簡直沒眼看，忍了又忍實在沒忍住道：“泡泡糖好玩嗎？”
幾個男生聽見聲音，知道老師是看到他們在開小差了，立馬将泡泡糖藏在手心，老老實實坐好，乖的就好像剛才玩的不是他們。
班裏的其他同學也都循着老師的視線扭頭看過去。
唐書蔚走下講臺，走到他們幾個身邊，彎下腰，不帶一點感情地笑道：“把泡泡糖都收起來，桌子擦幹淨，下課跟我來辦公室。”
幾個人瞬間老實地跟個鹌鹑似的，一動也不敢動，連眼珠子都不敢亂轉。
唐書蔚才不管他們心裏怎麽想，說完後就回到講臺上繼續講課，下課後帶着幾個小鹌鹑回到辦公室交給石老師。
她把原委跟石老師說清楚後，就坐到椅子上喝水，她嗓子還沒好幹淨呢，這種教訓學生的事情還是別親自參與了。
石老師對此也很無奈，這個年紀的小男生正是活躍調皮的時候，管得了半時，管不了一時，也只能簡單教訓兩句，讓他們保證不再犯，就讓人回去了。
石老師的妻子丁老師也快要生了，這時候已經不上班回家待産了，唐書蔚問：“丁老師現在怎麽樣？有什麽不适嗎？”
石老師提到妻子，眉眼都溫柔了，說：“沒有，天天都能吃能喝的，一點不舒服都沒有。”
說起這個，石老師又道：“等惠蘭生孩子的那幾天，我恐怕是來不了，到時候還得麻煩你幫我看一下班。”
“這你放心吧，肯定給你管的安安分分的，你就安心在家陪丁老師就好。”
石老師笑道：“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下了班後，唐書蔚拐去菜市場買菜，家裏沒什麽菜了。
在菜市場那頭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探頭去看，可不是熟悉嗎？不正是她們班的馬英豪嗎？
說起馬英豪，唐書蔚還覺得心情有些複雜，這個孩子很聰明，也很敏感，但是不愛學習，什麽數學英語，那是統統都不會。
但在語文上卻頗有天賦，三年級的學生已經開始學習寫作文，短短三百字的作文，能夠看出她的內心世界極其瑰麗絢爛，但在這浮華中又能讓人窺見她內心一角的傷痛，常常把石老師這個語文老師感動到落淚。
一個大男人邊批改作文邊擦眼淚，那個畫面怎麽想怎麽滑稽，但馬英豪就是有這個實力。
石老師每每改到她的作文都要在辦公室裏流傳一番，向大家展示這個他心中最喜歡的學生，可對這個最有天賦的學生他又恨其不學習，天天在課堂上開小差。
唐書蔚穿過人群，站到離馬英豪不遠的位置觀察她。
馬英豪背着書包低着頭在那邊繞着一個小圈打轉，哪裏還有一絲學校裏調皮的樣子，看着最是孤獨不過了。
而就在她身後的一幢房子裏傳來争吵聲，路過的人都視而不見，想來這種場景并不是偶然，而是經常出現的，以至于大家都已經習慣。
對于馬英豪的家庭，唐書蔚也是有些了解的，從石老師的口中。
馬英豪的父母在菜市場賣菜，但感情不好，天天吵架，有時候夫妻倆吵着吵着氣不順，就會把她拉過來打一頓出出氣。
石老師對此也很無奈，也曾多次上門家訪，讓他們重視對孩子的影響，可是沒用，二人該吵還是吵，該打還是打，石老師上門的次數多了還被他們懷疑是不是想從他們那裏免費拿菜。
石老師後來也就不去了，他也真的沒辦法了，只希望馬英豪快快長大，趕緊逃離那個環境，他看着她的天賦，不想讓她浪費，便督促着她學習，可馬英豪打心底裏不相信學習能帶給她更好的生活，于是就只在學校裏混日子。
不過她有一個有點就是，雖然她不學習，但她也從不打擾別人的學習，也算是另一種程度的“有禮貌”了。
馬英豪在門外等着父母吵完架，她現在有經驗了，絕對不會在他們吵架時過去，否則一頓打是逃不掉的。
唐書蔚看了看手表，快五點了，她父母光顧着吵架，肯定是沒有做晚飯的，要等他們吵完架再去管她的晚飯，唐書蔚覺得有些不太可能。
畢竟不負責任的父母怎麽可能會在孩子身上投入關注？
但她也很不解，他父母的矛盾明顯不是一天兩天的，天天這麽吵，還會有感情嗎？為什麽不離婚呢？這種家庭對孩子來說真的是一種折磨。
唐書蔚走過去說：“馬英豪，餓不餓？”
馬英豪聽到聲音，迅速仰起頭，幹脆利落地回答：“餓！”沒有一絲猶豫，也沒有一點客氣，她知道唐老師這麽問一定會請她吃晚飯。
唐書蔚聽到她的回答也笑了，說：“你想吃什麽？”
馬英豪眼珠子一轉，指了指不遠處的馄饨店說：“我想吃馄饨。”這家馄饨可香了，每次她餓肚子的時候就到店旁邊聞聞味道。
“走。”唐書蔚帶着她過去。
唐書蔚帶她進店坐下，店老板看到馬英豪的眼神明顯是十分熟悉的，恐怕這一片就沒有不認識馬英豪的。
“你想吃什麽，自己點。”
“我要鮮肉馄饨，大碗！”馬英豪看着老板說。
她說大碗，唐書蔚沒什麽反應，也不問她能不能吃完，只是說：“那看來這家的馄饨很好吃。”
“那當然！”馬英豪回道，其實她一次也沒來吃過，她爸媽不會給她錢的，這一片的人都不喜歡她爸媽，覺得他們天天吵架，把顧客都吓跑了，影響了他們做生意。
不過她覺得，聞起來那麽香，味道肯定很好吃。
馄饨被端上來後，她吃得狼吞虎咽，唐書蔚就在對面看着她吃，等她吃完後癱着身子打了個飽嗝才問：“吃飽了嗎？”
“飽了！”
她很老實地坐在位置上，等待着唐老師的教育，畢竟天下沒有白吃的晚餐，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而唐老師會請她吃飯，大概率就要開始說一些什麽以後要乖乖學習，并讓她承諾數學要考到多少分以上。
吃人嘴軟，她覺得自己還是很有義務聆聽她的教誨的，至少要讓她覺得自己沒有白付出。
唐書蔚看着她的樣子笑了笑說：“其實成績也不是最重要的。”
“哎？”這話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啊，這反而讓她起了點興趣。
唐書蔚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只要找到了路，不論做什麽，都是正确的。老師沒有和你一樣的經歷，所以我沒有辦法給你更好的建議，你不喜歡數學，不喜歡英語，那就不喜歡吧，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地球沒了數學和英語依然會轉。”
馬英豪看着她的嘴，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跟她這樣說，石老師對她也很好，但石老師總是教育她好好學習，說只有學習才能讓她擺脫現有的一切糟糕狀況，但她卻覺得學習的時間太長太長，還要十好幾年，她沒有辦法忍受的，所以她不想學習。
唐書蔚還在說：“你是我見過最特別，在文學上最有天賦的孩子，你很通透也很敏感，我不知道這對你來說究竟算是好事還是壞事，因為它會讓你更加痛苦，可它也讓你更加清醒，麻木與痛苦，這要看你怎麽選。”
“我要痛苦！”馬英豪沒有一絲猶豫，眼神十分堅定。
唐書蔚笑了，她早就已經知道會是這個答案，以她的性格，她已經在選擇痛苦的路上了。
但對于這個選擇，她卻并不為她覺得高興，若是一個陌生人，她當然會佩服對方的勇氣，可做出這個選擇的是她的學生，一個不過十歲的小女孩，一個常常處于痛苦中的小孩子。
她的這個選擇，會讓她以後十分辛苦，不光要經受身體上的折磨，更要承受心理上的煎熬。
馬英豪這個名字本來是不屬于她的，而是屬于一個“男孩”，一個她爸媽心中的兒子。
當初她媽懷她時，大家都說會是個兒子，她爸媽也很興奮，早早就起好了“英豪”這個名字，誰能想到，出生後，“兒子”的下面竟少了二兩肉！
馬英豪不喜歡這個名字，這個名字不屬于她，她鬧過幾次，想要改名，但無一例外都收獲了一頓打。
她不喜歡學習，而唐老師不逼着她學習，對于這件事，她覺得唐老師十分值得她喜歡。
唐書蔚等馬英豪沒那麽撐了之後就去結賬，還多給了老板一些錢，夠她吃很多頓的，她對老板說：“以後這個孩子到你這裏吃馄饨的錢從這裏面算。”
那老板拿到錢咧開了嘴對着她笑說：“你是個好人。”
好人嗎？唐書蔚不置可否，她道：“我是她老師。”
馬英豪站在她旁邊仰着頭看她，因為經常吃不飽而發育不良的身體十分瘦弱，個子也不高，更加襯得唐書蔚的高大。
馬英豪覺得唐老師此時在她心裏就和巨人一樣，她看着老板手裏的錢心裏想，她可以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用餓肚子了。
唐書蔚帶着她從馄饨店出來，看着她又回到家門口等着，她的父母還在争吵。
到家時，邢忘正在做飯，飯香味飄了滿室。
邢忘聽到開門聲，從廚房探頭出來問：“今天怎麽回來的這麽晚？”
唐書蔚換着鞋回答說：“去菜市場買了些菜，一時沒注意時間。”她沒有跟他說馬英豪的事情，總覺得馬英豪的事情不應該告訴他，盡管她以前把一切事情都跟他分享。
邢忘又回到廚房做飯，唐書蔚把買來的菜拎進去放好，湊到他身邊看他在做什麽。
家裏的菜不多，就那幾種，猜也猜得到，其實壓根兒用不着湊過去看。
吃飯時，邢忘說：“舅舅他們說明天讓我們下班後過去吃飯，認一認家裏的人。”
“行。”唐書蔚對這件事沒有意見。
吃完飯後，邢忘把她今天買的菜都處理掉，分門別類地放好，以便回頭做飯時能夠更加方便。
明天要去見舅舅家的親戚，唐書蔚今天就開始挑選要穿的衣服，三個舅舅和三舅媽是見過了，但其他人還沒有見過，第一次見，自然要給人留一個好印象。
先敬羅衣後敬人，衣服有時候就代表着這個人的外在形象。
唐書蔚把衣櫃裏的衣服一件又一件的拿出來，在自己身上比劃，一邊比劃一邊問邢忘的意見。
而值得誇贊的是，邢忘在這些事情上從來不敷衍，一向很認真的分析優缺點，給出自己建議。
“這件看上去有些死板，不符合你的氣質。”
“這件顏色太亮了，顯得很花哨。”
“這件還可以，但有沒有更修身一些的？”
在他的建議下，唐書蔚終于決定好明天的衣服，累得倒在床上，使喚他将剩下的衣服都收拾進櫃子裏。
邢忘向來任勞任怨，立馬照做。
但做完後又趴到她耳邊問：“那時間能不能短一點？一個月真的太長了。”
唐書蔚沒力氣地瞪他一眼：“一點都不能短。”
——
而請馬英豪吃馄饨這件事還有一個後續。
發生在有一次寫完作文後。
唐書蔚正在專心備課，石老師突然問她是不是請馬英豪吃了馄饨。
她擡起頭眨了眨眼說是。
石老師把馬英豪的作文本遞給她。
唐書蔚往後翻，翻過一個又一個的“優”，才看到最新的一篇，字寫得一點都不好看，甚至可以說是非常潦草了。
但她知道只要馬英豪寫了，那她的作文一定是這次班裏最優秀的。
看着看着她突然笑出聲說：“那看來我的那些錢是可惜了，應該把錢分給附近的幾家店的，這樣她想吃什麽就能吃什麽了。”
原來馬英豪在作文裏寫，她被唐老師帶着吃了夢寐以求的馄饨，卻發現它是個繡花枕頭，聞着香，吃着卻一點也不好吃，甚至還有一股豬肉沒處理好的腥味。
但因為唐老師請客，她還是很明白道理的，一定要吃得很香，表現出對請客人的感謝和尊重。
但唐老師卻給了馄饨店老板很多錢，讓她以後餓了就來吃，不好吃和餓肚子相比，還是不好吃更能接受一些。
所以她每天晚上都會準時來馄饨店報道，把各種馄饨吃了個遍，她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麽多種類的馄饨，每個口味的馄饨有每種難吃的方式。
每個口味都嘗遍了後她想，也許是這家店的老板實在是很讨厭她爸媽，所以給她做得每份馄饨都十分難吃，借此完成對她爸媽的報複。
吃完後她又十分後悔，也許當初唐老師請客時，她不應該那麽懂事，表現得那麽好，以至于唐老師以為她真的很喜歡吃，而在馄饨店那裏放那麽多錢。
但誰知道唐老師會這麽善良，竟然在馄饨店放了那麽多錢，她算了一下，還要吃多少頓才能吃完，因為她的數學實在是太差了，根本算不明白，而在這時她突然想起唐老師說“數學并不重要”的話來。
她想，唐老師也不誠實，數學明明很重要。
所以，兩個不誠實的人聚到了一起，造成了她要吃很多頓難吃馄饨的後果。
這篇文章在辦公室裏流傳了個遍，幾乎所有老師在看完後都樂不可支地打趣唐書蔚：“不誠實的數學老師唐老師，你應該主動算一下，我們的馬英豪小朋友還需要再吃多少頓才能結束這次味蕾上的折磨。”
這篇文章因為太好笑，老師傳老師，竟然在學校裏出了名，連帶着那家馄饨店也出了名，其他年級的老師都慕名而來，想要嘗嘗，不誠實的馬英豪同學口中難吃到讓人失語的馄饨究竟是什麽味道。
而馄饨店老板見來了這麽多生意，一開心，竟然對拉生意的馬英豪同學承諾，以後她爸媽忘記做飯時就來他家吃，不收錢！
他不說還好，他一說，馬英豪同學更加沉默，想了想，自己也許要吃一輩子的難吃馄饨，竟然有點絕望，第一次希望自己是麻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