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兩周
第040章 兩周
醫院離得有些遠, 等幾人到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醫院裏有人在病房裏看着,舅舅們帶他倆過去, 病床上躺着一位老人, 形容枯槁,瘦成了一副骨頭架子, 畢竟年齡大了,又患了癌, 雙重折磨下, 狀态極差。
但看着身上很幹淨,離近了聞也沒有異味,被家人們照顧的很用心, 唐書蔚見到外婆後對邢忘的這幾位舅舅好感度又高了些。
久病床前無孝子,能把病重的母親照料的這麽好,說明起碼不是個多壞的人。
三舅舅進了病房, 就小聲對着一個婦女道:“你出去買點飯回來,他們都還沒有吃飯呢。”
“好。”那人點點頭,輕手輕腳地出去了,出門前對邢忘和唐書蔚笑着點點頭致意。
三舅舅笑着對二人介紹:“那是我妻子。”
大舅舅進了屋就熟練地走到床前,拿起盆兌了熱水進去, 将毛巾浸濕,在老人手上臉上擦拭, 那動作一看就是做慣了的。
二舅舅說:“那就是你外婆了,她現在多數時間都是睡着的, 偶爾醒着也不認識人, 嘴裏念叨的最多的就是你媽媽。”
大舅舅在她身上擦了一遍後,湊到她耳邊輕輕喚:“媽媽, 小遷來了,小妹的兒子過來了。”
如此反複喚了好幾聲,病床上的老人才算是有了點反應,眼皮顫了顫,幾經掙紮下,最終艱難地睜開。
她現在已經很難進食了,就靠着打針吊水維持生命體征,所以身體十分虛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嘴巴微微張開,動了動。
大舅舅起身彎腰把耳朵湊近她嘴邊仔細聽她在說什麽。
“微、微月。”
唐書蔚隐隐約約聽到了聲音,“微月”,是他媽媽的名字嗎?她轉過頭看向身旁站着的邢忘,邢忘點點頭。
微月,柳微月,多好聽而婉約的名字,唐書蔚借由這個名字幻想起邢忘口中那個溫柔卻總是充滿悲傷的媽媽。
大舅舅說:“微月的兒子來了,您睜眼看看。”
三舅舅連忙把邢忘拉過去也道:“媽,您看看,是不是跟微月長得一樣?”
老人只有在聽到“微月”二字時有所反應,渾濁的雙眼向那邊看過去,沒有力氣的嘴唇輕輕抖動,從唐書蔚的視角,看不出老人有沒有認出邢忘。
但沒有多久,老人的眼角竟流下一串清淚,順着皺紋的溝壑流向花銀的鬓發中。
她的手動了動,想要擡起,卻只是徒勞。
邢忘注意到她的動作,主動握住她的手。
據他後來所說,她的手很輕、很薄,細細的手腕上覆着一層幹枯的皮,皮和骨分離,松松垂下。
老人在看到邢忘時,神智好像有一絲回籠,眼睛也清明不少,只見她張嘴想要說話,可卻只能看到沒有牙齒的口腔,而無法表達心中所想。
三舅舅解釋說:“媽是把小遷認成微月了,他們長得太像太像……”雖然知道邢忘現在已經改名,但他們有時候還是更習慣叫他小遷。
唐書蔚點頭,雖然她并沒有見過邢忘的媽媽,但身邊的人都說邢忘随了媽媽的長相,像極了她。
所以乍一看總讓人覺得邢忘是個文質彬彬的南方人,說話也輕聲細語的。
邢忘坐在床邊叫了聲:“外婆。”
老人沒有應,眼皮又閉下去,又陷入了渾渾噩噩的沉睡中。
大舅舅吸了吸鼻子,側過頭擦了擦淚水,鼻音很重地說:“你外婆現在就是這樣,不認識人,也醒不過來。”
邢忘将老人的手放進被子裏,将縫隙整理了下。
正好這時,三舅媽也買了飯回來,說:“現在外面好幾家店都關門了,就買了這些回來,你們就在這邊湊合一下吧。”
說是湊合,其實她買的很豐盛,知道年輕人喜歡喝汽水,還專門買了兩瓶汽水回來。
幾人将飯菜放在小桌子上,靜靜地吃起來,病房裏還有其他病人,所以幾人都沒怎麽說話。
唐書蔚問:“舅媽你不吃嗎?”
三舅媽笑了笑說:“我晚上吃過了。”他們是三家輪流着陪房,今天到他們家,晚上已經吃過了。
本來大家是說回頭一大家子請他們二人一起吃飯,互相認識認識,今天又太晚了,所以就沒有提前準備他們的飯菜。
吃完飯後,幾個舅舅要送他們二人回去,唐書蔚看着他們都那麽大年紀了,平時還要照顧老人,忙說:“舅舅們不用這麽麻煩,我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坐公交很方便的。”
兩方人幾番推辭下,邢忘和唐書蔚才得以自己回來。
但舅舅們沒能親自送他們回學校,一定堅持着要陪他們一起等公交,親眼見他們上了車才離去。
外面路燈亮着,唐書蔚從窗戶看着舅舅們燈下的身影,有些唏噓,三人人到中年都是清瘦的樣子,雖經歷了幾年的勞苦,但身板依然挺拔,只是手上還留着做重活的繭子。
唐書蔚靠着邢忘的肩膀,在公交車的晃蕩中問:“你今天見到他們,有什麽感受嗎?”
邢忘知道她最是心軟,哪怕是陌生人,都見不慣他們受苦,總會心疼的落淚,他道:“說實話,我并沒有什麽感受,從我有記憶以來就沒有見過他們,也沒有從父母口中聽過他們,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原來有三個舅舅。”
在他很小的時候,柳家就被批/鬥下放了,邢父自然不會跟他說柳家的事情,而他媽媽雖然心裏想家,但為了不被連累,當然是瞞得越緊越好,小孩子口無遮攔的,大人怎麽敢跟他說這些。
後來到了牛棚,經受着身心的折磨,哪怕是能說也沒有那個心思了。
唐書蔚雖然沒有親眼見過邢忘小時候的生活,但從描述中就知道他那段時間必然不會好過,恐怕直到現在,心裏都還留着傷疤,無法愈合。
而那種環境,生存已經是最大的困難,感情又算得了什麽?所以她一直知道他在情感上是缺失的,他到現在都不知道怎麽愛人又怎麽被愛,他只是下意識地想把她圈在身邊,從她身上汲取渴望,這種渴望是對兒時的回應。
唐書蔚握緊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說:“我會一直陪着你的,陪着你直到永遠永遠。”
她最不喜歡說“永遠”這個詞,覺得實在是虛無缥缈,沒有人能夠承諾永遠,也沒有人知道‘永遠’到底是多長時間。
但她今天突然就想對他說“永遠”,“永遠永遠”。
邢忘笑了下,看着她的眼睛,公交車一直在向前走,晃過一個又一個路燈,暗黃的燈光透過車窗照進她眼眸,在她眼睛裏閃爍。
車上除了他們倆,就只有司機,她的眼睛實在太漂亮,瞳孔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邢忘忍不住在她眼皮上親了親,眼球在皮下輕輕滾動。
眼皮上的溫度離開後,唐書蔚睜開眼,笑起來,看了眼前方專注開車的司機,見他沒有回頭看,便大着膽子昂着頭啄了下他的嘴唇。
邢忘在她仰頭的一瞬就已經低下頭,将唇送上去,以免她脖頸會不舒服。
公交車一直行駛着,二人在車後座忘情相擁,路過的一個又一個路燈都是見證。
到家後,邢忘急切的在她身上尋找溫暖,唐書蔚因為憐愛,無一不回應,窗簾拉得嚴實,二人無限放縱。
第二天一早,二人毫無意外地又起晚了,唐書蔚啞着聲音瞪他一眼:“都怪你,你看我這樣還怎麽去上班?”
邢忘摟着她,将臉埋在她被暖熱的秀發裏,低低笑出聲:“可是昨晚都是你允許的。”
說到這,唐書蔚又恨恨的在他腰上狠狠擰了一下:“那我有允許你這麽長時間嗎?後面我讓你停下的時候,你怎麽又當聽不見了呢?”
邢忘不答,反而說:“那你今天,我幫你請假吧,在家休息一天,明天再去。”
唐書蔚把他從身上推開,掀開被子,春光乍洩,她嫌棄地看着他的眼神,随手拿起枕頭遮上去,快速把衣服穿好。
邢忘視線一黑,卻并不惱,臉上還在笑:“我去食堂給你買早飯。”
“還買早飯呢?随便吃點餅幹牛奶算了。”唐書蔚白了他一眼,覺得男人還是不能慣着,總是給點顏色就燦爛,順着杆子就往上爬,她到現在腿還酸着。
唐書蔚穿好衣服就趕緊去洗漱,卻在鏡子上看到脖子上痕跡,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決定這兩個星期他都別想得逞。
她刷着牙,背後突然一熱,是邢忘又摟上來了,唐書蔚把他推開,對着鏡子抱怨道:“你看你幹的好事!”
邢忘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又笑起來,在她臉上輕輕親了下:“我下次小心。”
“你還想有下次?”唐書蔚掙開他的懷抱,“我告訴你,你這兩周都自己忍着吧。”
說完不等他反應,直接從衛生間出來,穿上棉襖圍上圍巾,拿了包換了鞋就走,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她身為老師可不能遲到,得給那幫小孩子做一個好榜樣。
只留邢忘站在原地不滿,覺得懷裏空落落的。
到學校就看見趙世英坐在位置上一臉的喜意,唐書蔚不禁好奇問道:“這是怎麽了?這麽開心。”
她一開口,趙世英都顧不上先回答她的問題,而是驚訝道:“你嗓子怎麽這樣了。”
都怪邢忘!唐書蔚在心裏又吐槽他一遍,但臉上還維持着笑容不變,随意找了個理由說:“昨天上課話說多了,又不小心灌了風,今天就這樣了。”
好在趙世英單純,再加上老師的确經常傷嗓子,她對這個理由沒露出疑惑,接着回答她的第一個問題:“你之前不是建議我讓孔和宜沒事就在我爸媽面前晃嗎?現在初見成效。”
“哦?”唐書蔚被她勾起好奇心,追問道,“怎麽見成效了?”
趙世英忍不住笑:“昨天我媽媽去買東西,一次性買了好多,她自己拎回來又有些吃力,正好孔和宜在附近,就正好碰上了,他連忙上去搶過來拎着。”
“一開始我媽媽還不願意,生怕跟他粘連上,但孔和宜體力多好,拎過來就往前走,她根本追不上,而且她也拎着一路了,手上都被勒出紅痕了,再讓她繼續拎,她也受不了。”
“孔和宜幫了她的忙,回到家也不能不理人家吧,她就別別扭扭地請人家進屋坐,我下班一到家就看見孔和宜在我家沙發上,做得直挺挺的,雙手放在膝蓋上,當時我還覺得詫異,他怎麽進來的。”
“扭頭就看見我媽媽從廚房裏端了一盤切好的水果出來,看到我回來還有些不好意思。”
唐書蔚聽她說完也笑:“阿姨挺可愛的。”
趙世英輕輕哼一聲:“可愛有什麽用,還不是犟得不行,怎麽都不同意我和孔和宜在一起。”
唐書蔚接着問:“那後來呢?”
“後來就是孔和宜把那一盤水果都吃完了,還灌了好幾杯水,從我家出來,他就跟我說他撐的不行,樂得我不知道說什麽,他還信誓旦旦地說,我媽媽水果都切好了,他要是不吃,豈不是很不給面子?”
趙世英邊說變笑,眼睛裏都是神采,唐書蔚也為她感到開心:“也是有一個好的開始了。”
“是,我媽晚上就跟我說她覺得孔和宜這個男生人還不錯,就是她說的時候扭扭捏捏的。”趙世英撇着嘴笑,“我看她好像也沒有那麽反對了。”
唐書蔚聽她說着,看了看腕表說:“快上課了,我先去上課了,等回來再聽你繼續說。”
“行,你去吧。”趙世英從抽屜裏拿了一顆潤喉糖遞給她說,“也多喝點水潤潤,上課的時候盡量別說那麽多話,要不然嗓子好得慢。”
唐書蔚結果糖,臉上升騰起紅霞,又在心裏暗罵了一句邢忘。
抱起書起來時,腿酸得差點沒起來,幸好這時候趙世英已經轉過身回自己位置上了,才沒有發現她的異樣。
唐書蔚咬着牙想,兩個星期還是太短了,起碼得一個月,他才能長長記性,才會知道,什麽叫過猶不及!
早上第一節課,學生們都會有些犯困,在位置上坐着,有些萎靡,唐書蔚踩着鈴聲進來,道:“上課!”
“起立!”羅言心率先站起來喊道,聲音響亮,其他同學們接着齊齊說,“老師好。”
現在羅言心是數學課代表,很是盡心盡力。
有氣無力的,唐書蔚笑着道:“是不是還沒睡醒?”
底下有同學點頭,唐書蔚也不惱,臉上仍是笑,啞着聲音說:“那老師在黑板上出幾個題目,找幾個同學來做,看看能不能做出來。”
此話一出,學生們瞬間就精神了,坐得也更規矩板正,小臂交疊放在課桌上,眼神盯着黑板,看她出的是什麽題。
唐書蔚将黑板分為四分,出了四道題,這幾天剛學的周長面積,割補法。
她從左到右在黑板上畫了四個圖形,難度依次疊加。
底下的學生交頭接耳,讨論是怎麽做,學習差點的連忙四處扭頭詢問解題步驟,生怕老師抽到他會寫不出來,比熱鍋上的螞蟻還急。
唐書蔚在講臺上聽到下面的聲音也不制止,本來就是為了提高他們的注意力的,若是能讓他們讨論出解法,進而對才學的知識進行加深,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題目出完後,唐書蔚轉過身,笑看着班級裏的學生,雙手撐着講臺說:“我抽四位同學上來做。”
眼神瞟過去,被她視線顧及到的地方的學生都不由自主的微低着頭,她心裏覺得好笑,說:“我看誰頭低得最厲害,我就找誰。”說完還覺得這話有些熟悉,想想突然發現這不就是她以前上學時,她的老師跟她說過的嗎?
這下子那些不會做的也趕緊将頭擡起來,生怕會抽到自己。
唐書蔚注意到動作幅度最大的一個女孩,喊道:“馬英豪,就你了,你來做第一題。”
“啊!”馬英豪噪眉耷眼的,一步一挪。
周圍的同學都捂着嘴憋笑,她可是他們班數學最差的人。
唐書蔚緊接着就叫了笑得最厲害的學生上來,這下沒人敢笑了,生怕下一個會抽到自己。
最後一題因為涉及到今天要學習的新內容,唐書蔚沒有喊人,而是問:“這一題有誰能做出來?自己舉手。”
話音落地,班裏只有一只手舉起來,是羅言心。
唐書蔚笑道:“好,羅言心你來做這題。”
羅言心便在衆人羨慕的目光中走上講臺,剛剛老師寫題目的時候,他們就在看應該怎麽做,都沒有想出來,這題可難了。
而這一題對羅言心來說卻并不難,因為她早就預習過這部分內容,可以說這學期的數學書她已經看過兩遍了,幾乎所有知識都已經掌握。
唐書蔚在他們做題的時候坐到他們的位置上看着,其實也是借機歇歇腿。
“做好的就可以下來了,要是實在做不出來也可以下來了。”
馬英豪立馬将手裏的粉筆放進盒子裏,利落地轉身回到座位,屬于她的那一題除了題目空白一片,唐書蔚對着她笑了笑,沒有說什麽。
等所有同學都下來後,唐書蔚先判斷對錯,除了馬英豪,其他同學都答對了,她沒有批評馬英豪,直接開始講題。
等講完最後一題時,着重表揚了羅言心,羅言心雖開朗了很多,但仍改不了害羞的本質,不好意思的笑着,抿着唇低下頭。
下課後,唐書蔚布置下作業,收拾東西回辦公室。
上了一節課,感覺嗓子更啞了,她連忙坐下補充水分。
趙世英還沒有課,繼續跟她說昨天的事情,說着說着突然問:“你怎麽不把圍巾拿下來?”辦公室裏不怎麽冷,大家都把外套脫掉了,只穿着毛衣。
唐書蔚動作一滞,快速眨眼,說:“我有點凍脖子。”說完又忍不住罵邢忘,都是他幹的好事,以前還顧忌着怕弄出印子,昨天估計是看她太包容他,才無法無天起來,男人,果然還是不能縱着。
趙世英沒有起疑,唐書蔚趕忙轉移話題,生怕她又問出什麽來。
下了班回家後,唐書蔚頭一件事就是把圍巾拿下來,氣鼓鼓地扔到小床上,等着邢忘回來。
看到邢忘的第一反應就是把小床上的抱枕扔過去砸到他身上。
邢忘彎腰撿起來,問:“怎麽了?是在學校受氣了嗎?”問着問着臉色就沉了下來。
唐書蔚道:“你還好意思問!”
聽這意思,看來跟學校沒關系,反而跟他有關系,他多聰明,瞬間就想通了事情的關鍵,拿着抱枕走過來,讨好地笑道:“我錯了嘛。”也不敢坐到她旁邊,蹲在她面前,用手扒着她膝頭,讓自己處在一個仰視的位置。
眼神可憐兮兮地看着她,他知道,她最吃這一招。
沒想到,今天這招竟然沒有用。
“你再這樣也沒有用,我改主意了,兩個星期還是不行。”
邢忘連連點頭,“兩個星期不行。”
他剛說完,就聽唐書蔚說:“起碼得一個月!”
邢忘聽完都僵住了,起身熊抱住她,将人輕輕撲倒,腦袋在她脖子邊蹭,軟着聲音說:“你真的忍心嗎?”
唐書蔚覺得自己現在忍心得狠,絕不能再縱着他,硬着聲音說:“你現在說什麽都沒用,我心意已決。”說完推開他站在小床邊看着他。
邢忘仰躺在小床上,對上她的眼神,去拉她的手,輕輕晃了晃。
“你晚上想吃什麽?”
唐書蔚對他這個厚臉皮的樣子頗感無語,但到底是沒把手抽走,看着他說:“吃潤喉糖!”
一天過去,聲音還是有些啞。
邢忘無聲笑出來,手上用了點力,将她拉着坐下,起身說:“我去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