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夢境
夢境
或許是老天聽到了楚唯的禱告, 很快他便醒了過來。
白色牆壁和刺鼻的消毒水味,讓他意識到自己正在醫院。
走廊上醫生來來往往,挺着大肚子的孕婦被家屬攙扶着從他身旁經過, 病房裏時不時傳出嬰兒的啼哭聲。
楚唯很不理解,自己一個大男人, 為什麽會被送到婦産科。
賀宵和爸爸媽媽去了哪裏, 他們怎麽會丢下自己一個人呢?
楚唯腳步焦急地在走廊上四處亂竄,終于在産房外看到了那個自己無比熟悉的男人。
雖然男人雙手掩面,但兩人相愛多年,不看臉楚唯也能立刻認出他。
楚唯欣喜地朝着賀宵迎了上去,快要靠近, 坐在椅子上的賀宵搓了搓自己的臉, 直起身子目不轉睛盯着生産室。
看清他的面龐後,楚唯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腳步。
他們相愛那幾年, 賀宵才二十幾歲,身材樣貌都非常拔尖。
面前的男人臉龐瘦削,鬓角已經有了白發,身上衣服也空蕩蕩的十分寬大。
或許是過于焦慮,坐了一會兒, 賀宵又站起來, 在産房外面來回踱步。
仔細觀察, 還能看出他的腳有些跛。
心髒像被人攥住一抽一抽的疼,楚唯紅着眼睛, 不可抑制的咬着唇哭了起來。
為什麽會這樣, 賀宵的腿不是已經沒事了嗎?
還有, 他為什麽蒼老了這麽多。
楚唯腳步匆匆走到賀宵面前,張口就想問他是怎麽回事。
可他卻好像一臺被按下了靜音的機器, 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伸手在賀宵眼前晃了晃,賀宵連眼皮都沒波動一下。
男人雙手握拳,神色緊張,兩只眼睛死死盯着緊閉的産房大門,眼裏根本沒有他的存在。
周圍的人影都變得模糊,除了賀宵,楚唯完全看不清其他人的臉。
等賀宵再次坐下來時,楚唯蹲在他面前,看着神情凄苦的他,心裏一陣發酸。
究竟是怎麽回事,難道是自己在做夢嗎?
産房裏的人是誰?爸爸媽媽又去哪裏了。
腦海中疑問不斷冒出來,楚唯慢慢蹲下,腦袋枕在賀宵的大腿上,安安靜靜的陪着他一起,等待着裏面的人平安生産。
過了好久,楚唯都等得昏昏欲睡了,突然被一道力氣推倒在地,本來坐着的賀宵迅速站了起來。
産房的燈不知道什麽時候熄了,一群醫生推着産婦出來,賀宵并沒有立即上前,等後面抱着孩子的人出來後,他才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楚唯定睛一瞧,抱孩子的人不是他爸楚之洲嗎?
轉身看着被醫生推着的産婦,原來那個艱難生産的人是他的母親沈叢茵。
那楚爸懷裏抱着的人豈不是……
想到這個可能,楚唯呼吸都漏了幾拍。
楚爸看起來也比以前成熟了不少,只不過不像賀宵蒼老得那麽快。
楚之洲将包裹好的孩子遞到賀宵面前:“要不要抱抱他?”
賀宵看着楚之洲懷裏那個皺巴巴的嬰兒,身體微微顫抖,雙手擡到半空中時,又放了下來。
勉強地笑了笑,搖搖頭道:“不用了,他平安降生就好,保姆育嬰師都已經在房間待命了,你好好照顧他們。我……等你們出院我再來看他……”
楚之洲張嘴想說什麽,賀宵卻頭也不回的離開,多看一眼,他的心髒都傳來窒息般的痛苦。
楚唯慌忙跟在他身後,想看看他現在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只是到了醫院門口,想追上賀宵的他大腦又傳來一陣眩暈。
畫面一轉,楚唯看見楚媽已經出院,楚爸正在着手準備他的滿月禮。
滿月禮來了很多楚爸楚媽的朋友,其中包括賀宵。
慶祝完畢,所有的客人都離開,就剩下賀宵還在他們家裏。
他把自己給楚唯打造的純金長命鎖拿了出來,戴在了楚唯身上,祝福他這輩子都平安順遂,幸福美滿。
楚爸讓他抱着孩子,給他們拍了一張合照。
賀宵手腳僵硬的抱着這個小奶團子,臉上有些無所适從,盡管努力地想擠出一抹笑容,無盡的悲傷仍然将他籠罩着。
那張合照楚唯印象深刻,它一直都擺放在他們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旁邊。
後來不管搬過多少次家,丢了多少東西,這張照片仍然被好好保存着。
直到此刻楚唯才明白,原來這場夢是他上輩子的回憶錄,專門記錄着一個他不知道的視角。
楚唯冷靜下來,默默跟着小時候的自己,重新體驗了一回他的人生。
……
三歲之前,賀宵常常來家裏看楚唯,每次都帶着高檔的衣服,新出的玩具。
他不會在楚家久留,也沒有抱過楚唯幾次,總是靜靜坐在一旁看着楚唯他們一家三口玩鬧。
臉色蒼白,神情難以揣摩。
三歲之後的小孩,記憶漸漸深刻,賀宵再也沒來過他們家裏了。
五歲那年,保姆帶着楚唯去公園踢球,被一個胖胖的小男孩推倒在地,白嫩的手掌擦破了皮,噘着嘴想哭的時候,一個帶着口罩的叔叔走過來,牽起他的手,輕聲詢問:“疼不疼?”
楚爸總是教育他在哪跌倒就在哪爬起,男子漢大丈夫要堅強。
楚唯臉上還挂着兩滴淚,聞言卻十分倔強地搖了搖頭,奶聲奶氣道:“不疼。”
腦袋被人輕輕揉了揉,楚唯一臉奇怪的打量這個陌生叔叔,他帶着口罩,只露出了自己的眉眼,當時的楚唯年紀還太小,看不清他眼裏複雜的情緒。
陌生叔叔說:“受傷了怎麽會不疼?”
楚唯牢牢記着爸媽的話:“我是個男孩子,不能喊疼。”
耳旁傳來了一聲短暫而又低沉的輕笑:“誰說男孩子就不能喊疼,都是人,都有難過的權利,男孩子摔倒了也可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是這樣嗎?可爸爸媽媽不是這樣說的。
楚唯歪着頭問他:“你疼的時候也會哭嗎?”
賀宵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誠實道:“身上疼的時候不會哭,可這裏疼的時候會。”
“叔叔這裏為什麽會疼,是生病了嗎?”
充滿稚氣的詢問讓賀宵心口一滞,長長的睫毛掩蓋住了他眼裏的悲傷,沙啞又頹廢嗓音輕輕響起:“是生病了。”
楚唯小大人般嘆了嘆氣:“那叔叔你要快快好起來哦。”
賀宵沒說什麽,只心裏回答着,這輩子他應該都好不起來了。
拿出一張創口貼貼在楚唯受傷的地方,一直跟在他左右的保镖帶着保姆和小胖的家長交流,不一會兒,小胖就被他們領過來道歉。
小孩子之間沒有隔夜仇,楚唯很快就跟他重歸于好,擦了擦眼淚,對着安慰自己的人揮了揮手:“我去玩啦,叔叔再見。”
賀宵凝視着他,好半天才緩緩點了點頭。
“再見!”
家裏的禮物漸漸多了起來,那時的楚唯什麽都不懂,父母稍稍解釋,就不會有任何的奇怪。
只知道楚爸有個他沒見過的朋友,出手十分大方。
他每回都會給自己帶來很多酷炫的玩具,楚唯很喜歡他。
時間一晃,楚唯長到了十幾歲,彼時的他臉龐還有些稚嫩,五官卻已出落得十分漂亮。
抽屜每天都放着不同人寫的情書,偶爾還會被人攔路表白,他煩不勝煩,正打算跟自己那群小跟班商量怎麽解決時,沒多久,那些暗戀他的人竟然見着他都要繞道走。
少年人的心思捉摸不透,楚唯雖然覺得奇怪,也沒往心裏去。
如果沒有這樣的經歷,楚唯恐怕永遠都想不到,這些人私下都被賀宵暗暗警告過不要影響他學習。
他因此清淨了三年,沒被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影響,考上了自己理想中的大學。
畢業聚會那天,終于跟這個充斥在自己生活所有角落,卻從沒見過面的男人遇上了。
過程不算美妙,結局也十分讓人不爽。
自打這次不歡而散過後,賀宵就再也沒送過他任何東西。
楚唯家境優渥,也不差這些東西,卻也為此郁悶了很長一段時間,從此他的生活中就好像從來沒有這個人存在過一樣。
他不問,父母就不會主動提。
楚唯也不明白自己在別扭些什麽,有幾次話到嘴邊都咽了回去,旁敲側擊問過楚媽幾回,楚媽伸手輕撫着他的臉龐,告訴他賀宵這幾年很忙,恐怕沒時間再跟他們來往了。
楚唯啞口無言,知道這是賀宵找的借口,心裏懷疑是不是自己和他那次見面打破了原本的平衡,使得賀宵不願再跟他來往。
狼狽地對着楚媽笑了笑,嘴硬道:“我還不稀罕跟他來往呢。”
當時的楚唯不知道自己說這話的時候是什麽表情,現在一看,才發現原來那會兒的他表情竟然那麽難看。
失落憤怒,疑惑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也痛恨賀宵連個改過的機會都不願給他。
楚媽抿了抿唇,溫柔地看着他道:“小唯,你現在已經長大成年,可以談戀愛了,你喜歡的人是男是女,爸爸媽媽都不介意,你還這麽年輕,好好去享受自己的人生吧。”
楚唯倏地有點臉紅,楚爸楚媽一直開明,可從楚媽嘴裏聽到這話,還真有些詫異。
還以為他們那個年代的人都是老古董,沒想到連自己喜歡同性他們都不反對。
楚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男男女女對他來說好像都差不多。
他随口應道:“行啊,以後我要是有喜歡的人,一定第一時間告訴你們。”
楚媽的表情好像很欣慰,又好像特別難過。
作為那個唯一被蒙在鼓裏的人,楚唯什麽都不明白,什麽都看不懂。
大學四年,楚唯追求者仍然不少,可他還是沒有談過戀愛。
每次有人送他禮物請他吃飯,他的思緒都會迅速飛走,想起一個已經從他生活中消失很久的人。
在追求者奇怪的眼神裏,他拒絕了禮物,還有一起吃飯的邀請,回到了自己市中心的大平層。
房子是他上了大學後,父母給他買的,他把賀宵送的禮物,全搬到了大平層了。
除了周末回家陪父母,大部分時間他都會去那邊住。覺得太孤獨的時候,他會把那些禮物一件一件的拆開,又一件一件的收好,好像這樣就能填補心裏缺失的那一塊。
看着這一屋子的禮物,他總是會想,為什麽曾經對他這麽好的人,會一下子消失得這麽幹淨呢?
他在各種財經雜志和報紙上查找過賀宵的信息,但一點有用的消息都沒有扒到過。
要不是禮物還在,他甚至都會懷疑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這個人。
時間一晃來到大四,舉行完畢業典禮後,同學們紛紛合照留影。
楚爸之前也畢業于這所大學,成為商界大佬後,楚爸還常常回來做演講,學校的領導都跟他特別熟悉。
一家人合影完畢,楚爸帶着楚媽去跟領導打招呼,留他繼續跟同學合影。
同系的一個男同學追了他好久,畢業的時候再一次跟他告白。
楚唯有時候真覺得無奈,他從來沒有表現出一點同性方面的傾向,不知為什麽向他表白的人中,男生要比女生多很多。
這個同學各方面條件還算不錯,人長得帥,家庭條件也好,人品也算可靠。
被楚唯拒絕後也沒糾纏過,可能是心有不甘,不想錯過這最後一次的機會。
楚唯搖了搖頭,回答和以往差不多:“我不喜歡你,不用白費力氣。”
他神色淡淡的靠在欄杆上,眼神不耐煩地望向遠處,直到看着遠處人群中有道熟悉的輪廓,他猛地推開了還在耳邊聒噪的同學,迅速朝着那個人跑去。
學校裏人來人往,楚唯慌慌張張地從他們身邊跑過,頭上的學士帽被風吹落,他也顧不得撿起,等他終于跑到那個位置時,卻發現這裏根本沒有賀宵的影子。
剛才那抹身影就好像是他的錯覺一般。
周圍的同學都奇怪的看着他,楚爸楚媽見狀不對,也跟了過來,楚爸撿起地上的學士帽,拍了拍上面的灰塵,遞給他:“怎麽了?”
楚唯失落地搖了搖頭:“沒事。”
畢業沒多久,楚爸告訴了他一個噩耗,賀宵因病去世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楚唯正在吃飯,挂掉電話,一個人去衛生間吐了半個小時,膽汁裏的苦水都要吐幹淨了,胃裏還是翻江倒海,疼得他直不起腰。
賀宵沒有妻子兒女,朋友也不算很多,走得最親近的,就是楚爸楚媽他們。
葬禮是楚爸給他辦的,應賀宵的要求,辦的比較簡單。
葬禮上,賀宵的代理律師宣布了他立下的遺囑,他名下所有財産都讓楚唯繼承。
沒有家屬子女,也就沒有任何糾紛,楚唯麻木的簽下字,在律師離開時叫住他,顫抖着唇問:“他……有沒有……有沒有留下什麽對我說的話?”
律師搖了搖頭:“沒有。”
胃裏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覺又開始襲來,楚唯難受地捂着自己的肚子,手腕上那塊戴了幾年的星空系列腕表依然嶄新如初。
楚爸楚媽忙着處理賀宵的後事,楚唯拿着文件默默離開了。
他想回家,回到那個堆滿賀宵送他禮物的家。
當那輛貨車襲來的時候,楚唯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
楚唯在畢業典禮上看到了賀宵,距離他們上一回見面,已經不知道隔了多久了。
跟記憶中那個儀表堂堂充滿魅力的男人相比,這時候的他已經被歲月侵蝕,不在年輕。
察覺到自己被發現後,他便很快讓保镖帶着他離開。
楚唯下意識跟過去,換做之前,他是追不上的,這次卻不知怎麽回事,不僅出了學校,還跟着賀宵上了車,最後回到了賀宵家裏。
讓楚唯意想不到的是,賀宵的家竟然還是在他們隔壁。
這麽多年,他竟然都一無所覺。
楚唯在賀宵屋裏待了大半個月,這半個月裏,賀宵的家裏來了許多生面孔,他們神情嚴肅地讨論着什麽,楚唯只能看見他們嘴巴在動,卻聽不見他們的話。
沒多久,楚之洲也過來了,他神色悲傷激動,跟賀宵激烈的争吵着什麽,這回楚唯倒是聽清楚了。
楚爸問他為什麽不配合醫生的治療,賀宵說自己已經活夠了。
楚之洲被他這話震住,難過地閉了閉眼,深深呼吸一番後,沙啞着聲道:“為什麽不把事情告訴他,你覺得這樣對他來說公平嗎?”
賀宵眸光沉沉的看着他,終年凄苦的臉上帶着點點笑意,豁達道:“這個世界本身就沒有公平可言,之洲,你年紀也不小了,不要再這麽意氣用事了。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和我這樣行将就木的老人,本來就不該有什麽交集。”
楚之洲的靈魂仿佛被一左一右的兩個人拉扯着,這些年,他跟賀宵在商場運籌帷幄,無往不利,可在這種時刻,仍然深感無力。
賀宵慢慢站起身,握着楚之洲的手呢喃道:“感謝你這些年給我陪伴他的機會,認識你們一家人我很開心,要是有下輩子……”
剩下的話賀宵沒有再說。
仿佛已經知道了他的安排,已到中年的楚之洲在這一刻哭得像個孩子一般。
楚之洲離開後,賀宵的別墅一下就安靜下來,接下來的日子沒有一個人來打擾他。
賀宵書房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連綿起伏的高山,他常常一個人坐在那邊,眺望着遠處的山峰,一待就是一整天。
楚唯以為他會這樣看下去的時候,有一天,他遣散了家裏的保镖和傭人,從書房桌子的抽屜裏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相冊。
楚唯站在他後面,在他慢慢的翻閱中,把相冊裏的照片看得一清二楚。
毫不意外,相冊裏的照片每一張都是楚唯的,從黑白到彩色,從嬰兒到成年,賀宵把相冊翻到最後,從裏面取出了一張照片。
粗粝的手指在照片上細細摩挲着,眼裏帶着無盡的懷念。
這張照片看起來也沒什麽特殊的,楚唯穿着白襯衣,笑得特別燦爛。
別人不明白,楚唯自己卻懂,這張照片不管是穿着還是神态,都跟他倆在一起時的自己很像。
難以想象看着這張照片的賀宵是抱着何種心情,反正看到這樣的他,楚唯難過得好像要死掉一樣。
賀宵拿起桌上的鋼筆,旋開筆蓋,頓了兩秒,在照片背後寫下了幾個字。
“寶寶:好好生活,祝你幸福!”
寫完後,賀宵盯着那幾個字看了好久好久,等墨跡差不多要幹的時候。
他又拿起筆,用力劃掉了自己寫下的字。
将照片貼在胸口,顫顫巍巍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床頭櫃上放着一個白色的藥瓶,是他長期服用的安定藥。
賀宵擰開瓶蓋,将整瓶藥倒進了自己嘴裏。
意識到他想做什麽的時候,楚唯整個人發瘋般的大聲吼叫,想要掰開他的嘴将藥片掏出來。
可夢裏的他發不出聲,也沒有辦法跟賀宵接觸。
只能眼睜睜看着賀宵做傻事。
明明是在做夢,可那種絕望的痛苦完全将楚唯淹沒,仿佛身上的每一寸肉都受到了撕扯,窒息感将他團團圍住,全身像是被一條濕毛巾包裹着,就連身上的毛孔,都無法呼吸一般。
僵硬發涼的手臂上有兩滴熱淚滑過,像缺氧的人得到了氧氣瓶,楚唯猛地呼吸一口,眼睛一下就睜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