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龍戰于野
龍戰于野
“各位都是門派之中的天之驕子,是修仙界□□的有生力量,是這個小世界的中流砥柱!各位的鋤強扶弱,是為了......”
疊嘉真人坐在上座,聽着聽着居然睡着了。
......
三百六十年前。
“疊嘉,你怎麽把茶打翻了?”
佚嘉坐下來,她身上的道袍雪一樣白,見疊嘉仍在發呆,她伸出兩根蔥白的手指捏住書角,稍運靈力,書頁上、桌面上的水漬就凝結成了冰渣,随後紛紛脫離、剝落。
佚嘉将這些冰渣捧起來,長袖一揮,就置于了窗外的一片翠竹林中,靜待豔陽消融冰雪。
疊嘉呆呆地攥緊書脊,緊張地盯着佚嘉看。
“什麽書把我師妹看癡了?”佚嘉輕點疊嘉眉心,嘴角浮現笑意,拿過書翻看起來,“《砥行胼胝》?我讀過這書。”
見疊嘉仍緊盯着自己,仿佛在防備什麽一般。
佚嘉并沒有感到什麽不愉快,反而覺得她可愛極了。
佚嘉伸出雙手,疊嘉想要躲閃,但身體的習慣還是讓她下意識定在了原地,于是疊嘉的臉蛋被一把捏住。
“笨蛋師妹。”
......
疊嘉的眼睛閉上又睜開,她太疲憊了,居然睡着了,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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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後,眼前已經不是故去多年的師姐的身影,而是人山人海,一片黑壓壓的攢動着的人頭,這種場合令她疲憊而又厭煩。
她長嘆一口氣,往事雖然過去很久,但仍歷歷在目。
這種場合之下,不少弟子都在暗中關注她,有內門、有外門、有門內、有門外。見她嘆氣,紛紛側目。
她端坐在高位之上,旁邊就坐着雙星門的掌門。
此刻她已經不是門派中的一名微不足道的、任人生殺予奪的弟子,而是門派中的長老,是鎮守一方的大能。
只是跺跺腳,天上就要掉一個窟窿。
但她每每午夜夢回,在夢裏都還是那個聲嘶力竭卻無力回天的小師妹,是能被師尊随意一腳踹開、吐血昏迷的小弟子。
多少年了?快三百六十年了吧!這一運歲月已過,就又要有個祭品犧牲。
她被這夢魇糾纏了、套牢了,已經快三百六十年了!
踏遍多少山川,只為尋找一個答案。
整整虛度了三百六十年,近來才對這死牢般的困境有些眉目!
每每想到師姐,無限的悔恨和厭倦就會湧上自己的心頭。
聽着各掌門的漂亮話,疊嘉垂眸飲了杯茶,內心暗暗冷笑:我可不是我那個廢物師父!要殺我徒弟,也得先看看你們有沒有那個本事!
瓦而手執紙筆飛快記錄着,她是雙星門門人,自然坐在前排,不能夠像後排的人表面嚴肅,實則魂游天外。
本來只是随便聽聽,可是越聽越覺得不對,越聽越毛骨悚然。
筆走如飛,記錄到最後,她鋪開幾張紙,将只言片語一一串聯起來,最後在第一張上圈住了一個詞——“神人”。
用力太猛,手腕太抖,黑色的水墨都在紙面上洇開。
凡人永生永世困于小世界,故而修仙者修仙。
待其證得大道便可成為仙人,飛升世界之外。
但世上除了凡人、仙人之外,還有一種人,叫神人,神人是一種極為特殊的存在。
他們平日裏看着與常人無異,是因為他們善于僞裝于人群之中,神人本身的面貌十分異常。
他們有眼不能看,有耳不能聽,有口不能言,他們脅下生着雙翼,眉心一道淺痕,指蹼間則長着黏連的薄膜,他們沒有常人的五感來感知,眼耳口鼻俱是僞裝。
同時,神人是造物寵兒,是天材地寶。
他們能夠來去自由,也能逍遙宇宙,但他們更喜歡混跡在人群之中,普通人的肉眼看去,神人與常人無異。只有用特殊的秘法才能讓神人顯現出原型。
由于神人視聽說都通過眉間痕,故而能聽于無聲,視于無形,言于無物。
也正因如此,他們的眉間痕受到傷害之後,也容易言語遲緩,行動緩慢。
一運是一個循環,每三百六十年,至少都會有一個神人,顯現于世間。
由氐月門負責占蔔出來神人身在何方,這時各門各派便會派人抓捕獵殺。
這是必須的,因為一個神人體內蘊藏着巨量的炁,能供給這個小世界一運的需求。
而這炁,則是修仙者修煉的根本。
瓦而臉色鐵青,見慎不道神色也不好看,她把手中筆一摔,湊上前去。
哼笑着說道:“如果修煉需要這般踏着別人的屍骨,這仙怕不是什麽邪仙,依我看不修也罷!”
上一個世界中對付的都是蛇,勉強還能忍受。
如果這個世界要對付人,還可能是......實在是接受不了。
慎不道轉頭:“你也知道他......”
見瓦而剛剛摔筆的動靜引來了一些人的注意,他硬生生咽下了後面的話。
擡眼看向曹君欽,他坐在兩人前面,坐得甚是穩當,只能看到一個挺得筆直的後背。
憤怒的不止瓦而一個,弟子們素來受“降妖除魔、行俠仗義”的教誨,如今乍一聽要獵殺他人,自然受不了。
更有甚者,那些正義高潔之士,道心隐隐有崩塌之兆。
周圍人有的便開始附和,勸說同伴。
什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什麽神人名為人,肖似人,實則算不得人。
神人體內既然有如此多的炁,那實力是何等可怖?假以時日,怕是要為禍一方。
聽着這些話,瓦而很突兀地想起了五年前被殺的那個巨怪、那個巨人,師尊稱其為“枭陽國人”,它算得人嗎?
也有進行反駁的。
神人既然能混入人群,便說明神人已有靈智,怎可随意屠戮?
神人能與常人進行交流,也就是說神人有常人的思想、感情、智慧,既然如此,怎麽算不得人?
氐月門說誰是神人,誰就是了嗎?說你是神人,你就認嗎?
神人知道自己是神人嗎?如果他從小到大,都覺得自己是個常人......那與常人又有何異?這豈不是陷我們于不仁不義的境地?
各掌門的臉色都有點不太好看。
氐月門掌門使了一個眼神,楊景風站了出來,此人素來待人和善,且頗有威嚴,大家漸漸安靜下來。
“諸位莫要急躁。”
“神人體內蘊炁,吾輩修仙者則吸收此炁,通過修煉一途将此炁,轉化為靈氣,儲于體內。”
“有修仙者尋得大道,飛升成功,自此再也無人得見。”
“但更多的,是卒于中途、求道未果者,這時他們的靈氣便會逸散于天地之間。”
“逸散于天地之間,吸納于水土之中,靈氣與濁氣對抗,陰陽平衡,各地百姓才得以供養。須知人間污濁,吾輩要飛仙長生,尚且需要辟谷,以斷絕穢濁人間食糧,這才能滌蕩污濁軀體,方可肉身成仙。”
“此次獵殺神人,諸位不要以為是楊某圖一人之私,氐月門也絕不會紅口白牙污蔑他人。神人不得不死,但是這不是為了我們,是為了那些百姓的生存。”
“神人不休,濁氣不滅。近些年來的旱災、洪澇、兵荒馬亂,俱是因為天地間靈炁微末,清氣壓不倒濁氣而生。”
“那濁氣從何而來?從百姓中來,從人間來,百姓愈多,濁氣愈多。”
“當正不壓邪,清不勝濁之時,天地間便會啓動法則,制造災禍,以此減輕濁氣産生。”
“這并不是楊某危言聳聽。”
瓦而聽得心裏很不舒服。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大魚死後被小蝦米吃,這種食物鏈誰都懂得。
但是像楊景風這樣,這般冠冕堂皇地對等,讓衆人将捕殺神人與修補食物鏈條畫上等號。
說得非常簡單,甚至有些過于輕松如意了。
幾乎是将人命與魚相對,又無限誇大了後果,仿佛殺了才是天經地義的,不殺就是對不起百姓,對不起天道,此人在轉移視線上是一把好手。
而實則,這個人将大家都綁架到了電車難題之上,并且已經替衆人做出了這個選擇。
“當然,楊某也理解大家的心情,各位素來光風霁月,不願意動手、不想在此事之上手上沾血,也是情有可原。”
“只望在抓捕神人之時,各位不要橫加阻攔便是。”
瓦而胸口悶悶的,長出了一口氣,暗自心驚:不是電車難題!
一開始提出了一個過分的要求,衆人反應激烈。
接下來又溫和地解釋,給出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反對的聲音就不會這麽激烈了。
接着又抛出了最後一個要求:你哪怕什麽都不做,也不要阻攔。
什麽都不做,就相當于沒有參與抓捕此事,積極與消極的道德差異便在此刻體現出來了。
故意将別人推進深坑,自然會受到他人譴責,甚至自己的良心也會不好過。
但是面對深坑中他人的呼救,目不斜視地走過,和推人進坑相比,心裏就好受多了。
瓦而咬着下嘴唇思索,筆在紙張上勾畫。
但是不阻攔本身,就是一種行為;不表态也是一種态度,怎麽就不算是幫兇?
況且,各派掌門都在此相候,小蝦米們微不足道的态度重要嗎?
等抓捕展開時,一個神人與三十多位掌門,小蝦米們微不足道的實力重要嗎?
瓦而放下筆。
這楊景風,不,這幫子老賊太會繞人了。
一波三折,前面這麽多話,只是為了這一句。
瓦而冷笑:行動估計就在這幾天,等回過神來,事情早就已經結束了。
此時不站出來的所有人都會成為幫兇。
這場會議的目的,不是為了捕獵神人的動員,而是為了延長各門各派的存續,給良心未泯的門徒們遞上了還未點燃的、以良知為芯的火把。
會議結束之後,打着哈欠的疊嘉真人徑直去了伏宓房間,進行缺席會議的“補課”。
曹君欽也回了自己的房間,此刻已覺察出桌上那書被人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