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反吟伏吟
反吟伏吟
瓦而悠悠轉醒,卻發現這一睡已然過了不少時日,流浪到鎮子裏,才發現居然已經足足一年了,平白體會了一把“到鄉翻似爛柯人”。
她先去用身上的銀兩換了身衣服,然後才返回了門派,怕衆人擔心,不敢說出這段經歷。
只說是遇見了個險惡的秘境,僥幸求生,別的再不肯多說。
修整過後,慎不道一邊埋怨她怎麽回來得這般晚,一邊領着她與各門各派的人接觸。
瓦而呆滞地跟在慎不道身後,指哪打哪。
慎不道雖然并不挂心于人際,平時也大門不邁二門不出,但在這種情景之下,跟瓦而相比簡直是如魚得水了。
至少他人姓甚名誰,籍貫哪裏,師承何人,二十多個門派,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百十餘人,慎不道都記得清清楚楚。
各門各派的中流砥柱,說實話在瓦而眼裏都長得一樣,并無什麽不同,最多只能靠衣服打扮來辨別誰是誰。
本來就頭疼,一下子拉來這麽多人,瓦而腦袋都要炸了。
大家都很有眼力見,見慎不道拉着滿臉痛苦的瓦而,都只是簡單聊了一下,沒有過分糾纏。
不說雙星門是東道主,需要給點面子。
只是慎不道這個人,就需要大家打起精神。
此人在親近的人眼裏,敏感多思,像一朵帶刺的白花。
在雙星門弟子的眼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素來沉默寡言。
在與他打交道、且有了過節的人眼中,口蜜腹劍、兩面三刀,很是難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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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門派仗着雙星門凋敝,一來就狠狠下面子,都被慎不道驅虎吞狼,一一整治了過去,各位天之驕子紛紛元氣大傷。
在這麽多的人裏,最好認出的是氐月門的門人,這幫人不論出現在何地,總是分為兩撥,兩撥人雖然身着同樣的校服,但總是分席而坐,連人數都十分平均,氣氛着實是十分詭異。
瓦而先是要拜見氐月門的掌門,氐月門設在國都附近,又善于占卦、祈禳,故而這掌門在朝中也有官職。
氐月門歷代掌門都是如此,只不過這位近來格外走黴運。
年輕的皇帝幾個月前才剛剛登基,新官上任尚且都要三把火,皇帝小兒的火就更猛了。這火一燒就燒到氐月掌門的頭上,直接被燒掉了一定的實權,目前這老頭的眉毛胡子都一把焦。
慎不道小聲跟瓦而說:“左邊的是氐月門的建寅派,右邊的是氐月門的建辰派。”
什麽π?
瓦而一頭霧水,但還是由慎不道先領去了左邊。
掌門坐在左席,右席的人見瓦而先去了左席,不由得對其怒目而視。
右席上坐着的首位則平和許多,瓦而接觸之後,知曉他是氐月門的副掌門,名叫楊景風。
楊景風此人說話和煦,和他說話,如沐春風。
但是廳內氣氛壓抑,實在不太好呆。瓦而權衡了一下,見勢就拉着慎不道溜走了。
“怎麽回事這是?”
慎不道見瓦而苦悶疑惑,他眼帶笑意,款款解釋。
“你可知大聖燕王?”
見瓦而面露不解之色,他道:“那可知阿史德、那崒幹?”
瓦而搖搖頭,道:“從沒聽過。”
慎不道哈哈大笑,道:“也是,雙星門身處邊陲,交通閉塞,我們修仙者計時以百年為計量,不知人間故事也是理所應當。”
他拉着瓦而坐下,倒了杯水遞給她,又倒給自己一杯:“只是師弟喜歡多管閑事。那麽,先坐下吧,師姐且聽我細細講來......”
此朝國策與歷代不同,講究開放包容,特別歡迎海外各國使者前來觐見,也不吝于貿易的開展,海路與陸路的運輸。
各國見此朝國力強盛,兼具畏懼國威、崇拜實力,紛紛來朝,帶來了不少好東西。
話分兩頭,此朝以建寅之月為初,一月建寅、二月建卯、三月建辰,以此類推。
而在命名月份一事上,皆以正、二、三為名,由正月而起,至于十二。
那師姐可知,這氐月門之“氐月”,又是有何典故、從何而來呢?
說到此處,慎不道喝了口水,賣了個關子。
前幾天忙忙碌碌,好不容易有空了,現在能夠多和師姐說說話,他非常享受這一時刻。
“既然你前文如此,後文這般,那氐月便是國外的舶來品咯。”瓦而很給面子。
“而且”,她又氣又好笑:“你跟我在這‘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呢?”
她端起茶盞,陪飲一杯。
“師姐真是冰雪聰明。”
瓦而不跟他扯淡,主動拿過茶壺,給他倒了杯水。
用行動暗暗催促他繼續講。
其一,氐月門的門派名字是由海外佛國傳來的。氐月,用中原月份來講,就是三月,即建辰。這便是建辰派的由來。
其二,氐月門的門派标志,從旗子,到衣服,師姐想必已經注意到了吧,就印在胸口處,是一條要伏不伏、要卧不卧的龍,而且為了避諱金色,此龍是由用銅黃染成。
其三,這是最要命的一點......
瓦而見他茶杯已空,現在又賣起了關子,直接把腰上的酒葫蘆一卸,用靈力将酒煨熱,随後便往他的空杯裏倒溫酒。
一小杯很快就滿了,瓦而收回葫蘆,大口飲酒。
慎不道小抿一口,笑得跟貓兒似的,明明是俊眼修眉,現在滴溜溜地轉,看起來特別賊。
“師姐別急,是師弟我在想,這個故事該要如何梳理。”
這任皇帝幾月來剛剛登基,而前任皇帝坊間傳聞是因過度勞累而去世,雖然常說皇家親情稀薄,但這對父子的感情可能比稀薄要厚上那麽一分。
“那麽小皇帝自然不會放過他眼中的、造成老皇帝死亡的兇手。”
瓦而挑眉,這是有弦外之音啊。
她忍不住開杠:“老皇帝要是過勞死,他還能揪出,呃,司工作的神仙嗎?”
“接下來就是大聖燕王,即那崒幹的故事了。”慎不道微微一笑。
小皇帝有個好爹,老皇帝可沒有。老皇帝他爹,給他留了一個爛攤子。
當年老皇帝他爹年歲已經很大了,卻驕奢淫逸,搞得民不聊生。
于是番邦就有人起兵造反,其中領頭兩個,一個叫阿史德,另一個叫那崒幹,即“大聖燕王”。
這個“燕”字,其實也頗有趣味,不過與此事無關,倒是和那五年前的燕雲山莊,有那麽一絲絲的關系。師姐你要是想聽,以後再來找我。
瓦而的好奇心比較有限,見與此事無關,便點了點頭,也不再追問。
這老皇帝他爹,老老皇帝,老而不死是為賊,後宮妃嫔無數,膝下孩子衆多,還有個恁大的太子成天盼着死了親爹好上位,而恰逢叛亂一出,叛軍幾乎要打進國都。
老老皇帝急忙逃出去,太子自然也帶着,但是他卻在逃亡的路上,與太子分道揚镳,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
于是那太子不再裝模作樣,直接登基,當上了老皇帝,在北方遙奉南方的親爹老老皇帝為太上皇。
我之所以說老皇帝真是個好爹,是因為他好就好在死得很合适,多一點少一點、快一點慢一點,都沒這個效果。
因為他在平定叛軍之亂後,沒幾個月就死了。
小皇帝自此登基,掘了大聖燕王的墳墓,在裏面發現了一條精美無比、端莊威嚴的銅坐龍。
不過四年光景,小皇帝就完成了從太孫到皇帝的飛躍,真是人生際遇無常。
于是那氐月門可就要慘咯。
“我明白了,不過小皇帝會因為這些巧合就覺得氐月門有不臣之心嗎?氐月門分為兩派,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假裝不合,以此避禍?”
慎不道此時已經喝了好幾口酒了,現在還嚷嚷着讨酒喝。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眼中水波粼粼,兩頰泛着紅暈,慎不道感覺自己心髒跳得很快,快得像夾竹桃中毒。
可惜,但凡換個人都能看出他眼中的情意。
慎不道只可恨自己是個人,如果自己是只貓,已經喵喵叫着翻了八百遍肚皮了。
他把盛滿酒的杯子貼在臉上降溫,他的臉的溫度比被子高很多,故而覺得冰冰涼涼。
慎不道嘟囔道:“有些事情不是不想做就能不做的,有些時候做了,反而有更好的效果。”
瓦而看着他醉醺醺,抽走了酒杯:“你不能再喝了。”
慎不道撲上去搶,卻只搶到了個空空的酒葫蘆。
看着手中這杯酒,瓦而咬牙想是浪費了還是喝了,要不再倒進葫蘆裏?
思想激烈鬥争了良久,最終還是沒能克服心理障礙,全都潑了。
“接下來讓我來推測一下。”
氐月門是仙門,雖然謀得人間官職,但也被束縛着,不會輕易插手人間事務,自然在叛軍一事上無所建樹,加上樹大招風,這就有了“不滿”。
新皇上位,勢必根基不深,這時就必須得有個“立場”,就得“聽話”。
叛軍謀逆,是生了“異心”;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也是“異心”。
瓦而篤定一笑:“沒猜錯的話,這道‘借題發揮’之後還有道菜,名叫‘借坡下驢’。”
小醉貓抱着酒葫蘆,看着師姐,星星眼。
與此同時,伏宓也回了門派,不同于瓦而的是,她直接大病了一場,燒得糊塗了,在病床上喃喃自語。
普通疫病擊不倒修行者,她診斷出的結果是憂思過度,積郁成疾。
梅玢與竹間琮倒是健康,曹君欽把兩人拉出伏宓房間,怕吵到伏宓,低聲問發生了什麽?
這才知道,伏宓帶着兩人去看了五年前師徒初次相遇的原址。
沒想到眼前竟是一副煉獄景象——村子遭了旱災。
而果真如雪史所說,大旱之後有大澇,大澇之後有大疫。
不巧這幾年又遇上橫征暴斂、叛軍作亂,有氣力的早就背井離鄉,不至于淪落到易子而食的地步,而剩下的老弱病殘只能枯坐等死。
伏宓并沒有能及時救下那些人,因為那些人早已化作了一座枯屍,或是一具餓殍。
大疫之後,到處都是一片白骨。
見到屍體壘成堆、集中火化的景象,梅竹二人卻反應平平,畢竟如果不是伏宓她們,自己早就成了水中亡靈,或者是巨人口中餐肉,兩人不對這塊土地仇恨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由此二人不僅不震恫悲傷,甚至內心隐隐覺得:老天有眼。
等到各門各派已全部到來,掌門傳音衆人,要求前去泰和殿外集合。
除了卧床休養、不宜擁擠的伏宓,門派上下都去了。
此時已經晌午,伏宓終于醒來,見四下無人,她無所事事閑逛。
想到自己與曹君欽心意相通,幾乎是毫無保留,也不必避嫌,拿着他給的鑰匙就開了門。
書桌上有一本破書,紙面泛黃受損,還有些茶漬,不知道是前幾代人潑上去的,看上去很有年頭了。
伏宓小心拿起來,翻到有牙黎的那頁,那牙黎上刻着一株荷花,亭亭玉立,水佩風裳。
伏宓取下來,扯了扯嘴角,想要笑一笑。
但看到書的內容時她就徹底笑不出來了:“......神人眼莫視,耳莫聽,口莫言,脅下生翼,眉心唯一痕,指蹼有薄膜......”
她翻到書的封面——《砥行胼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