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他是不一樣的
第38章 他是不一樣的
江措沒有給孟醒說得很詳細,挑了一點重要的講,當然沒和孟醒說他背地裏使的那些壞,比如故意帶着擁珠去給他阿爸看之類,從而連真實想法都幾乎隐藏了,所以這只是一個主角為擁珠的不幸的故事。
他認為沒必要讓孟醒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就這樣暧昧多好,不需要那麽多猜疑,等孟醒回去的時候,這也就只是一段令他産生些唏噓的故事而已。
“我去見他的時候他大概就剩下半口氣了,撐了很多天,很不容易了。”江措說,“我去見他,也沒什麽好說的,雖然不想見,但還是應該見一面。”
江措終于把那兩顆橘子味的糖含化了,酸苦的糖水幾乎黏住喉嚨,然後被生澀地咽下去。
孟醒不知道能說什麽,四下看看,揪了一朵随處可見的白色小花,然後又把糖罐子推給江措。
江措接了花,沒碰糖罐子,說:“和你說個有意思的,擁珠阿爸阿媽不是讓我救他嗎,然後我沒法子,擁珠剛走那會兒他們情緒很不穩定,問我為什麽不救他,差點打我,但是過了一會兒冷靜了,又和我說對不起。”
江措是真的覺得很有意思,不喜歡江措學醫也不喜歡擁珠卻讓他去救人的達瓦,撕心裂肺給他跪下拜托他救命最後又遷怒怪罪他的擁珠的阿爸阿媽,還有擁珠那個弟弟,當時那麽小一個,抱着他的大腿問他,為什麽不救哥哥啊。
“你去看看吧,在外面學了那麽多年,總不能一事無成。”
我不想去看他。
“阿措,我求你救救他,看在這孩子這麽喜歡你的份上。藏醫說沒辦法了……你是村子裏第一個、唯一一個去外面好學校學醫的,你一定有辦法,對不對?”我沒有辦法。
“阿措哥哥,你為什麽不救我哥哥呀,你讨厭他嗎?”我不讨厭他。
“為什麽!你不是在外面學了那麽先進的知識嗎!為什麽一點忙都不肯幫?你是故意的是吧!他那麽喜歡你,你就眼睜睜看着他去死嗎?!你該下畜生餓鬼道!”
我不是故意的。
“阿措,對不起……是我們太沖動了,我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對不起……”
沒有吧。江措聽到這裏的時候低頭,很淡地彎了下嘴角,我是罪人,以後要下畜生惡鬼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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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麽救啊。”江措仰着頭,這麽多年了還是沒想清楚,露出确實的無知,“孟醒,我怎麽救他啊。”
醫者仁心,江措雖然自認為他不算好心的人,但是如果他能救擁珠他不可能袖手旁觀。
孟醒想了半天,最後面朝向江措,對他舉了舉手臂:“你現在需要擁抱嗎?”
江措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靠過去,很輕地挨了他一下,就算抱完了。
天上的雲層被風吹得越來越散、越來越薄。
“我做天葬師也是,因為學過人體解剖,我們學校還專門請天葬師來講過這門課。沒有比我更适合繼承老一輩的技術,我學了一年,接手的第一個人就是擁珠。”
他沒辦法忘記當時的場面,擁珠的頭夾在兩腿之間,而他親手剖開了他的後背,在耳垂上看到一個很小的淺紅色的點,是江措當時用針給他紮的。
桑吉那時候和他還不熟,但吃掉擁珠腐爛的身體還是一如既往地積極,吃得整個腦袋都是紅的。
他也留了擁珠的一塊頭骨,儀式過後遞給擁珠的阿爸。
失去孩子的父親接過那塊骨頭,眼淚從眼眶中奪出,江措沒法說什麽,拒絕了他遞過來的錢,說:“落淚對靈魂而言相當于下冰雹。”
擁珠的阿爸聽到這話,馬上揩幹淨了臉上的眼淚。
江措看着他,心裏卻羞赧得要命。
因為我在怨恨,我心也不誠。
那次他走的時候也下雨了,擁珠的阿爸阿媽來送他,因為在極端的情緒下不分青紅皂白地對江措說了重話,他們很不好意思,場面一度有點尴尬,江措受不了這種奇怪的氛圍,一派輕松地讓他們早點回去,注意安全,然後看向那條河。
他朝那根安全檢查通過的繩索走過去,熟練地在腰間系上腰帶,滑過去的時候恍惚了一下,直到雙腳落地才後知後覺地開始痛苦。
他剛剛懸浮在空中,居然有那麽劇烈的想法,是希望繩索再斷一次的。
江措說,“過了幾年,我阿媽也去世了,她那麽善良一個人,死前還要我不要再記恨我阿爸。”
“她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善良也沒有她這樣的吧。”江措嘲弄地說,孟醒原本安靜地當一團只作聆聽的空氣,聽到江措提到他母親,一下子凝成了實體。
“阿姨怎麽了?”
他突然出聲江措才回神,意識到他這次自言自語是有聽衆的。
壞事,怎麽越說越多。
江措從羊毛披氈上撐起來,半躺着注視着天空。
他一直沒有移開過視線,但也是現在才注意到月亮星星帶着銀山都一齊露了出來。
“你看,我施的魔法。”
孟醒順着他的視線擡頭望向天空,灰黑的雲層已經被風吹散到一邊堆着了,月亮呈一撇彎鈎挂在雪山的山巅,旁邊的星星很亮眼,那牙月亮就顯得出奇寧靜,月暈晃到山尖,點亮山岩上永恒的積雪。
孟醒看向江措,還真以為是那什麽咒語起了作用,“你們可以控制天氣嗎?還是控制雲層?”
很輕易地轉移了話題,又或許還有別的原因,江措失笑,突然不是很後悔在孟醒面前露陷,心情也沒那麽差了。
讓他知道一下也沒怎麽的。
“沒有,咒語是我亂說的。”
孟醒一臉被騙了的悵然,江措就笑話他:“怎麽了?當真了啊。”
孟醒不想和江措說當不當真了:“那你說了什麽?”
江措笑了一聲,從羊毛披氈上站起來,彎腰撈起那罐水果軟糖,懶聲說:“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他打開糖罐,上下晃了晃,從裏面又找出兩顆橘子味吃掉。
“最後兩顆橘子味的,我幫你吃掉了,”他說,“走吧,回去了,好冷,有機會帶你看日照金山。”
【他抱我了,然後我也抱他。
備份于2017.04.26】
【第一次知道禿鹫原來還會敲門。
備份于2017.04.27】
日照金山在短時間內沒有看成,因為連續的陰天和降水。
他們沒有急着返程,江措還要廟裏幫師父做一些活,順便幫拉姆打點一下家裏的事情,孟醒這幾天一直沒什麽工作,全憑自覺,他就自己看一些案例,練習文書寫作能力。
事務所五月份才恢複線下辦公,再過不了多久,實習也要結束了。他不着急回去,江措問他要不要跟着去廟裏,他想了想,還是搖頭。
“我不去了,我看案例吧。”孟醒說。
“嗯,明天帶你出去玩。”江措沒忍住摸了摸他的頭發,孟醒被摸得身體心理上都舒服,就在江措的掌心裏蹭了蹭。
江措先去了廟裏,師父帶着一群弟子正在後院講佛,江措站在角落裏聽了一會兒,要結束的時候打了個哈欠。
佛學院除了講經,還開設很多別的課程,今天江措就是來幫忙制藏香的。
他不愛念經,卻在手工上展現出很高的天賦,他手很穩,柏木泥混着那吉、藏紅花、麝香等各種藥材佐以陽光和流水,不用度量輔助工具,直接将木泥擠在砂紙上,也能使線香長短粗細近乎一樣。
佛學院的學生普遍年齡不大,沒有選擇走出村子去外面上學的十一二歲的孩子是主要的組成部分。
這裏沒有人會覺得江措走出村子是件多麽不光彩的事情。
學習新知識不意味放棄信仰,而是掌握了更多的人生選擇。
師父坐在邊上,江措在他旁邊,學生們排成隊,一個一個地捧着自己剛做好的藏香給江措看。
“哇你這個做得真好看,有一種獨特的扭曲的美感。”
“嗯嗯我們德吉這次不錯啊比上次有進步,至少這次不是心電圖。”
“你這個……等我想一想啊,哦,你這個藏香的形狀很創新,這一大坨一定可以燒很久吧。”
江措拿起那塊棕色的固體,認真地看了看,“就是可能不太方便插進香爐裏。”
江措說一個就笑一片,平時師父看他們的傑作雖然也不至于罵他們,但這些孩子終歸還是比較怕師父的,阿措就不一樣,他是很親近人的。
師父聽他亂講也笑了,拍了他一掌:“少貧這些有的沒的。”
然後轉頭對學生們說:“聽到了沒有?不合格的都再去做!”
學生們嘻嘻哈哈地結伴走了,吵嚷嚷的在不遠處的空地上重新開始作業。
師父坐在蒲團上,又閉着眼睛開始念經,江措蹲在他旁邊,左右無聊,就開始找師父說話。
“師父,”江措其實沒想好要和他說什麽,就叫叫他,“師父,不理我?”
師父仍閉着眼,說:“我看你就是最擾佛門清靜的那一個。”
江措笑着說:“也沒見你不要我來。”
師父把眼睛睜開了,正好對上江措的眼珠,黑得很純粹,不叫人看透的完全蒙蔽。
但是師父瞧了他一眼就知道他要幹什麽,複把眼睛閉上了:“你有什麽想要解的。”
其實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帶着困惑來,江措頓了一下,說:“我把擁珠的事情告訴他了。”
江措問過兩次死亡會不會痛苦,一次是阿媽去世問強巴,另一次就是擁珠去世的時候問了師父。
師父的回答和強巴差不多,只是他覺得江措對他的說法不完全信任。
他們都知道“他”是誰。師父問,“擁珠去世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麽?”
江措拿了德吉做的一支歪七扭八的香,在地上畫圈,“我也不知道究竟意味着什麽,但是我幾乎不與別人講過。”
索南對這件事都只是一知半解,只知道江措以前有個朋友,出了意外去世了,是他天葬生涯的開端而已。
江措看着外面那群學生:“可能只是我想不明白的一個點,是我的委屈,是我不想叫別人看出來的狼狽,我覺得我應該也是不想告訴他的,畢竟他能陪我多久呢,說不定明天就回去了。”
“我覺得他完全沒必要聽這些,他知道了也沒用,我又不喜歡他,我不想讓任何人了解我,我覺得人類都傻,有時候還沒有一匹馬、一頭牛有感情。”
他覺得有些惱怒,“啪”一聲,把手裏的香折斷了,扔在地上,“可是為什麽我還是告訴他了?”
【作者有話說】
有人因為動心惱羞成怒